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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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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尔斯不知道星辰贵族们平日的宴会秩序是怎样的,但至少从这场名义上由他召开的王室宴会来看,星辰人们的餐桌礼仪比北地人们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宴会还处在入席阶段,人们往来寒暄却秩序井然,男女交错而坐,相处得体自然,仆人侍者来去服务有条不紊,卫兵看守行踪低调几近无形,就连助兴的小丑和吟游者都乐声适当,演出有度,从不跨越关键区域,烦扰宾客。

    泰尔斯忍不住又想起努恩王在英灵宫里召开的那场宴会,心中不由为小滑头遗憾一秒——但他随即想起后者此刻生死不明,于是调侃的默哀变成了彻底的黯然。

    “陛下来了!”

    “国王万岁!”

    “王后万岁!”

    国王的队伍进入厅中,原本安静下来的闵迪思厅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与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愿您身体安康!”

    “天佑星辰……”

    “祝贺您和公爵阁下父子团圆……”

    宴会厅里好像多了一个以凯瑟尔王为中心的巨大漩涡,力道十足而不可抵挡,它把从荣誉伯爵到实封男爵,从受邀官员到荣誉役兵的一干宾客吸得离座而起,蚁聚而来,直到他们进入安全距离,撞上不假辞色的王室卫队们,才如梦初醒。

    前排的不少宾客们恭谨屈膝,下跪行礼,但得体的礼仪无法掩盖他们急不可耐的态度。

    “顿纳河的莱克默里家族向您致意……”

    “陛下,我代表东城警戒厅的全体成员……”

    “往前一点,尽量让陛下看见我们,但也不能太刻意,免得御前失仪……”

    “陛下,您还记得祭坛战役的哈扎德吗?”

    泰尔斯看着这一切,看着围着凯瑟尔王的宾客们争相觐见,从前到后地躬身行礼,像是被成排收割的稻草。

    镰刀所到,稻草倾倒。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围观过的冥夜神殿话剧,讲述灾祸降临的那一幕里,舞台上扮演“善良民众”的演员们也是如此,在灾祸灭世的情节里,跟随着紧张沉重的幕后伴奏,在打扮得稀奇古怪的“灾祸”面前呼天抢地,纷纷倒下。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稻草”倒下之后,又缓缓复起,若有若无地,向泰尔斯的位置倾斜,带来收敛却复杂的目光。

    凯瑟尔王神色如常而步伐稳重,他身旁的柯雅王后则温柔点头,连连微笑,他们就这样一者沉默威严,一者和蔼可亲,双双挽手向前,步步向上,走向两级台阶之上,面向整个宴会厅、也是独属于王室的最高席次。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被吸进了国王引发的“漩涡”:

    东海公爵兼首相鲍勃·库伦笑容可掬地坐在第二阶的长桌上,被交好的东海领贵族们簇拥着,前来向首相致意的中央官员和重要贵族们络绎不绝,他们热情寒暄推杯换盏,耐心地等待着国王与王子的莅临,时不时来几句你应我和的赞美,感叹王国有后,星辰将兴。

    詹恩·凯文迪尔公爵则坐在库伦首相的对面。许多带着期待来到长桌旁,却未能鼓起勇气觐见首相的下级官僚和新富商人们,都选择了向这位坐拥南岸领的年轻权贵表达他们的敬意,他们在公爵的鼓励下渐渐放开拘束,谈笑风生,且在离去时连连赞叹鸢尾花主人的平易近人与高贵真诚。

    与这张桌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同一阶却偏僻不少的另一张长桌:戴着镣铐、须发垂肩的北境公爵瓦尔·亚伦德默默地坐在一头,他无视着周围人异样的探究目光,自斟自饮,身后站着几位寸步不离的王室卫队,除了世交旧识外,就只有几位性格耿直的北境贵族以及曾与他并肩作战的荣誉役兵们敢于上前问候。

    长桌另一端则坐着姿态随性的崖地公爵廓斯德·南垂斯特,巨角鹿的主人独目阴冷,打量着国王引发的轰动,时不时向对面的瓦尔公爵举杯示意,许多家世深厚、与北境和崖地关系匪浅的贵族们前来向他致意,但比起首相和鸢尾花公爵,这一桌只能算是冷冷清清。

    相比之下,紧紧挨着公爵长桌的第三阶席次则和谐许多,这里坐着的人物也许不比守护公爵和敕封伯爵们高贵,重要之处却犹有甚之,例如御前会议的中枢政要,永星城市内的各部官僚,工商行业的重要行首。

    以及包括“璨星七侍”在内的中央领世袭地主们。

    “人真多啊,不是么,”史陀男爵面无表情地看着国王:

    “光是公爵就有四位……”

    史陀男爵顿了一下。

    他看见那位与伊丽丝公主结伴到来的少年,轻声一笑:

    “抱歉,五位。”

    “的确,鸢尾花和太阳剑盾就算了,至于巨角鹿跟白鹰,包括许多人……”同一桌上,天鹅郡的艾德里安子爵表示赞同,向着长桌对面的巴尼夫人感叹,目光却聚焦在她的儿子,以及他手上的“玩具”上: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呢。”

    “少主归来,王国稳固,自然盛况空前,可喜可贺,”巴尼夫人微笑以应,滴水不漏,顺便小声督促着低头把玩九芒星徽章的儿子:

    “卢瑟,听妈妈的话,先把公爵的礼物收起来,看看,餐桌上有好多好玩儿的呢。”

    那边厢,D.D的父亲,老多伊尔男爵转过头,兴致勃勃地跟隔壁桌的一位市场官僚介绍:

    “所以,今年我领地里的粮食丰收,粮仓都堆不下了……只是您知道,谷贱伤农嘛,如果您能依照法令,照章办事,在外地人来购粮的时候,把本地的农粮市场价订高……我是说,不妨订得合理一点……哦,这样啊,理解理解,毕竟你们也要照章办事嘛……”

    “对了,你看见星湖公爵身后那两名卫士了吗,注意比较帅的那个……诶,那正是犬子丹尼尔·多伊尔,他守护王室,忠心耿耿,深得泰尔斯公爵的信任……所以啊,有他在这里,我每次来闵迪思厅就像回家一样……”

    “旁边那个一脸严肃的大个子,那是嘉伦·哥洛佛,跟我儿子一起服务公爵阁下的至交好友,手足兄弟!也是哥洛佛子爵的异母弟弟……哪个哥洛佛?哦,你知道,就是湖山郡子爵,洛萨诺·哥洛佛,璨星七侍之一,王国财税厅的中流砥柱……”

    “噢?什么?您改主意了?也觉得谷贱伤农?要回去重新查查相关法令,调整定价?哎哟喂,大人啊,我果然没看错你!说实话,我这个人性子高洁自许,一般不怎么看得上那些庸碌俗气之徒,也只有和大人您这样忧国忧民照章办事的好人,是难得一见如故啊……来来来喝酒喝酒……”

    随着国王一行的步伐渐近,这些高贵长桌上的大人们也停止了交谈,他们不似许多来宾一样,激动得前赴后继不顾仪态,但也纷纷从长桌上起立,恭谨致意。

    “行礼就不必了,诸位,”泰尔斯望着国王走过大厅中央,踏上缓阶,从最普通的席次一路走过公爵们的长桌,听着他缓缓开口:

    “若等你们一个个亲完我的戒指,那我们到天亮都开始不了。”

    国王语气毫不在意,其中厚重却萦绕大厅。

    却让泰尔斯心中一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

    那里没有戒指。

    “注意自己的表现,”身边的伊丽丝姑姑注意到他的反常,虽然笑靥如故,语气却少有地严厉起来:“也许姬妮可以不在意,但是你……”

    泰尔斯只感觉手臂一紧。

    “你是王子,面对整个王国,神态,表情,目光,语气……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过分解读。”

    姑姑挽着他,话语却充满力量,让泰尔斯不由得直起腰,调整仪态:

    “穿好你的铠甲,或用姬妮的话说:举起你的盾牌。”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竭力让笑容变得自然。

    在宫廷总管昆廷男爵和王室卫队长艾德里安的引导下,国王挽着王后,无比熟稔地踏上最高一阶的席次,悠然安坐。

    面对来宾,俯瞰大厅。

    而泰尔斯则在马略斯和基尔伯特的示意下,在低国王一级的长桌上落座,伊丽丝姑姑和姬妮坐在他的左侧,两人都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

    数米之外,隔壁桌的詹恩·凯文迪尔则向泰尔斯露出一个意蕴深远的笑容。

    无数目光齐齐向上,聚焦到这寥寥几桌的人身上。

    来宾们表情不一,反应各异,从他的角度一览无遗。

    当然,在国王的角度,泰尔斯的动作,想必也是一样。

    泰尔斯听着自己的心跳,却很不“职业”地走了一秒神,他突然想起前世的记忆里,站上讲台的那个瞬间,你学生时代曾经有的侥幸与幻想都会被统统粉碎:

    原来数千个日子里,你在讲台、在书桌底下,那些自以为隐蔽低调、无人发现的小动作,老师们都看得一清二楚,毫无遗漏。

    但他们依旧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耐心地、笑眯眯地继续讲课。

    好像台下的学生们都是认真听讲的好孩子,不是么?

    此刻,泰尔斯便维持着微笑,静静地看着厅里的“好学生”们,突然对国王席次的高度有了明悟。

    “该死,僵尸,你往那儿坐一点,不然待会儿漂亮女仆们……我是说侍从们送餐过不去……”多伊尔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地儿也太窄了吧,真的是给王子准备的吗?巴尼家的庄园宴会都比这宽……”

    “还是说,近侍们就没有人权……”

    隔壁,与基尔伯特同桌的马略斯一个眼刀剜了过来。

    D.D的低声抱怨立刻消失在泰尔斯耳边。

    宴会厅慢慢从嘈杂变得安静。

    东海领的主人兼首相,库伦公爵笑眯眯地从桌子上起身,他先伸手止住音乐,再向国王行礼,硕大的肚子几乎把重重的长桌拱退好几寸。

    “陛下,永星城好久没有这么大的王室宴会了,此乃国之盛事……”

    但凯瑟尔五世只是轻轻挥手,毫不在意地把首相大人的话堵在他嘴里。

    “我知晓你们为何而来。”

    “你们也清楚我为何在此。”

    国王冷冷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就像他无数次的御前会议,恍惚间降低了气温:

    “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显然准备了一大堆开场话的库伦首相噎了一下。

    只见凯瑟尔王靠上椅子,淡淡道:

    “开吃吧。”

    大厅里,前来参加稀罕的王室宴会,期待着喜庆和热情的来宾们齐齐一愣!

    啊?

    那个瞬间,无论是从容得体的爵爷大人们,还是盛装打扮的夫人小姐们,抑或是鼓足了劲要在这里扬名的表演者们,费尽心力维持秩序的卫兵仆侍们……

    所有人都像被兜头兜脸浇了一盆冷水。

    厅内鸦雀无声,气氛无比尴尬。

    身旁的伊丽丝公主叹了一口气,隔壁的基尔伯特则眉心狠扭。

    几秒的寂静之后,大厅里开始响起无尽窃窃私语,来宾们交头接耳,几如蜂鸣。

    库伦公爵则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泰尔斯感受着周围的气氛,不由得转了转眼珠,下意识地低头。

    卧槽。

    凯瑟尔老爹。

    我小看你了。

    你才是王国最强的气氛杀手吧!

    不过,说起气氛杀手……

    如果法肯豪兹公爵在这里就好了,无聊如他,一定知道怎么接话。

    嘈杂的嗡嗡声中,来宾们的议论各自不一。

    “你知道,凯瑟尔以前不是这样的……”伊丽丝姑姑贴近他的耳朵,尴尬地小声解释:

    “也许是因为王室太久没举行宴会了……”

    璨星七侍的席次上,年老的帕特森子爵丝毫不顾两位子侄的惊恐眼神,不屑且不敬地低声哼道:

    “不管过了多少年……哪怕戴上了王冠,那小子的致辞依旧烂透了。”

    “我猜,他要上女人的时候是这么说:开操吧。”

    这话说得同一桌的客人们都有些尴尬,纷纷笑而不语。

    直到艾德里安子爵得体回应:

    “简洁高效,直截了当。”

    “陛下确实是我们的榜样楷模。”

    帕特森子爵轻哼一声,阴阳怪气而含糊不清:

    “我们?”

    另一边,史陀男爵回过头,面无表情地颔首:

    “我们。”

    较远的外国来宾席次上,来自北地麋鹿城的豪尔赫从事官眼前一亮。

    “这个国王有种……”

    络腮胡子嘿嘿一笑,不顾周围人的目光:

    “该死,我开始喜欢他了。”

    场面持续了好几秒,直到库伦公爵一声叹息,狠狠咳嗽了几声,把议论渐起的局面压下来,重新开始苦口婆心:

    “陛下,但是按照惯例,宴会开始需要您祝酒致开场辞……”

    凯瑟尔王缓缓抬头,像是才从沉思里清醒:

    “是么?我都快忘了呢。”

    库伦公爵点了点头,笑道:

    “没错,想想您年轻时参加的那些宴会,是吧,有不少都是在这里举行……”

    国王眯起眼睛,嗓音厚重如昔,让人不由正色:

    “但那时也轮不上我致辞,不是么?”

    东海公爵登时一颤。

    “陛下,这……”

    他面色苍白,嘴唇开合,还是没能接下话。

    泰尔斯看着库伦公爵既要注意公开影响,又要照顾国王颜面,从而被噎得无话可说的窘态,都忍不住要同情他了。

    一想到这位可怜的胖爷爷居然是首相,大概每天都要在御前会议上被凯瑟尔王为难的样子……

    “好吧。”

    凯瑟尔王轻哼一声,他放过了可怜的首相,看向低一个位阶的席次:

    “孩子,你来。”

    泰尔斯迎着国王的眼神,下意识依照着礼仪训练的本能,向国王陛下颔首回应。

    礼节完美,笑容得体。

    以示忠诚不二。

    但是……

    啊?

    零点几秒后,年少的星湖公爵回过神来,笑容一滞。

    你等等。

    他说什么?

    来,来什么?

    下一个瞬间,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逼来!

    像是无数把寒光熠熠的刀剑,满满当当地架住泰尔斯的全身。

    库伦公爵吐出一口气,颤巍巍地坐下。

    国王重新低下头,把玩起手里的玻璃酒杯,像是刚刚的一切与他无关。

    泰尔斯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

    他木然地回头,看见柯雅王后期待的眼神,姬妮讶异而担忧的目光,基尔伯特焦急的神态,马略斯若有所思的表情,以及无数……

    “泰尔斯。”

    伊丽丝公主面上笑容不减,从容如故,却在桌子下推了推他的手臂,嘴型不动地冒出几个弱似蚊蝇的音节:

    “快,别犹豫,致辞。”

    “随便什么。”

    几个月的培训后,不需要任何人再提醒,泰尔斯王子本能地站了起来。

    多亏了姬妮的礼仪课,他姿态优雅,神色镇静。

    只有泰尔斯自己知道,那都是假的。

    此刻,狱河之罪正死命地帮他稳住身体反应,从关节、肌肉,到血管、心跳……

    像极了气喘吁吁来回奔波,拆了东墙补西墙,却依旧止不住房屋漏水的可怜裱糊匠。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死命维持着从容微笑的同时,疯狂地开动起脑筋。

    不是,致辞,致什么辞?

    节,节目单里有这一项吗?

    宴会彩排时没提啊!

    泰尔斯无比僵硬地、在外人看来则是气度淡定地扭动脖颈,举起手边那个盛满了不知道也没工夫知道是什么酒的酒杯。

    他看向大厅里一对对满布各色情绪的目光:疑惑、好奇、期待、狂热、幸灾乐祸……

    狱河之罪有些不知所措,一直在来回变换,却依旧摸不清楚此刻主人要的是什么:爆发力?速度?持久?敏捷?感官?平衡?

    还是死战不退,你死我亡,杀尽眼前一切,方才罢休的血性?

    泰尔斯竭力压下因为迟迟找不到目标而凶性渐起的狱河之罪。

    毕竟,这可不是生死一搏的战斗。

    泰尔斯糟心地笑着,举了举酒杯,微微颔首,再清了清嗓子拖延时间。

    不,这比战斗难多了。

    战斗?收拾陨星者、亡号鸦、传说之翼、刑罚骑士这些对手?

    那简直是小菜一碟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