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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上 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堂叔探望兴邦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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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因写到疫情需要收集相关素材,发表速度会更慢一些,敬请理解。本章明天校对,今晚眼睛疲劳。请大家在起点中文网阅读正版文章。)

    一月二十号一早,钟雪梅正在一家销售运动器材的高端超市里帮客人导购,忽然接到一通电话,是学院里打来的。重庆的院校接到上面通知已经开始重视学生与学校的安慰,电话里先询问她是否过年回家,确定回家后学院的老师要求她回家之前一定要向辅导员申请并填写一张表格,同时老师建议她能不回家暂时不要回家。挂了电话,钟雪梅有点害怕,转头给妈妈说明情况。

    网络将世界抹平了、捋直了,哪怕你身处八荒之外。

    包晓星一早接到女儿电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上网才知近来传的疫情已在眼前,比想象中的更加凶猛。她跟晓棠、桂英等确定湘北病毒属实后,开始安顿老小,叫雪梅暂时不要坐车回家,劝公公在街上戴个口罩。知口罩紧俏,她中午来不及做饭直接开着小三轮去了镇上。镇上的人反应慢,主干道的几家药店里医用口罩并未涨价,她一股脑将店里摆出来的口罩全买走了,而后在镇上的快递站给女儿、公公、妹妹和桂英各自寄去两包。

    一月二十日上午九点,湖南省湘北市,位于核心街道人民路北端的瑞丽商务酒店三楼东侧大厅里,正有一群人在这里开会。几何条纹的大理石地板、蝴蝶闪闪的冰晶灯饰、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富有哲学意味的壮观摆设、昂贵柔和的墙面装饰……宽敞明亮的会议厅内,有一人在北面的讲台上对着话筒侃侃而谈,两手用力地摆出各种领导人专用的经典动作。

    底下参会的人皆是安科行业内的企业代表,有小兵小将、有业务骨干、有经理副总……与会之人沁润在酒店淡淡的熏香中,舒适使人摆出各种随性的姿势——斜眼玩手机的、抱胸晃腿的、拄下巴瞪鱼眼的、张嘴打哈欠的……成年人的大会,不需要内容,只需要形式。花钱赞助的老总正在向同行的上下游企业代表热烈介绍自家产品,忽地停电了。

    豪华的灯饰全灭了,几米长的拼接屏变黑了,主讲人的话筒不出声了,墙角调试的机器红红绿绿的信号灯没了。参会的人一见停电全醒了,跟点穴被解、僵尸复活、大梦初醒一般,左右伸脖子,嘴里起哄似的诶诶咦咦。

    “咋停电了……诶!啊?欸?啧……咦?哎呀……”

    “大家先休息下,应该是酒店停电了。”老业务员花海洋见状八面见光地从观众席走到演讲台上安抚众人。

    “大家稍等一下!”

    主办方众城会经理徐东江说完后,一身西装带着工作牌大步走向会议厅门口。人还没出去,被一群势头更猛的人挤回来了。其中一穿大红色羽绒服的大姐举着一喇叭对所有人喊话。

    “现在是特殊时期,特殊时期!禁止大规模的聚会活动,市里今早出规定了,大家赶紧散会散会!请大家配合我们社区的管理,尽快散会!”大姐一口湖南味儿很冲的普通话点燃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众城会一干人等早懵了,不知来人是谁,没有说明身份,也未穿相关制服,就这么莽莽地挤进来,整得会场一团骚乱。主办方千方百计请来参会的人渐渐站了起来,今天花了六十万买来演讲席的赞助方又怒又惊地瞪着众城会的业务员,而业务员们则傻傻地望着那个举着喇叭喊话的大姐。场面彻底失控,众人如热锅蚂蚁不知怎么回事,只见一群穿保安制服的小伙子涌了进来,拔线的拔线、抬桌子的抬桌子、拆话筒的拆话筒、赶人的赶人……

    “市里明文规定——不聚集、不聚会、不聚餐,请大家尽快回家,外地的尽快回到宾馆内,特殊时期禁止大规模大聚会活动……”

    大姐又粗狂地喊了一遍,那训斥人的模样像极了面对熊孩子的父亲。待大姐刚喊完话,徐东江打算走上前问一问何方神圣,还没来得及问完,一张嘴瞬间被堵回去了。

    “您好,请问——”

    “赶紧回酒店房间吧,还问什么问!都什么时候啦!”大姐将小喇叭近距离对准了徐东江,惹得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

    驱赶完众人,大姐带着一群保安匆匆走了,去另一个会场喊话赶人。业务员们点头哈腰连连道歉送走了各自的客户,留下众城会的主办方面面相觑,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没错,处在疫情暴风眼的人们竟是最滞后的、最迟钝的的。前期层层封锁,与病毒相关的任何字眼在湖南省皆是无法传播的词汇,导致湘北市的市民比湘北之外的任何人更后知后觉。

    “应该是这里的病毒了!”花海洋暗示周围的同事。

    干练的徐东江吩咐手下的人收拾完会务的东西,赶紧给Joden汇报,谁成想大意的Joden正在意大利享受新婚燕尔,以为春节太平的海龟总裁直接关机,根本没接到徐东江的电话。徐东江马上朝李玉冰李总汇报众城会在湘北市的情况,从不负责众城会的李玉冰听那边情况如此,知事态严重了。李玉冰命令徐东江等人赶紧坐大巴车回深圳,结果大巴车司机张师傅在酒店外转了一圈,发现此时此刻的湘北市内已经禁止车辆通行,几乎所有的主干道上全立起了严禁车辆通行的隔挡栏。

    上午十点半,李玉冰去行政部找老封——封子才——给众城会的所有人买高铁票,打开系统一看才知从一月二十号今天开始,湘北市的所有公共交通全部停止运营,李玉冰不相信专门自己在网上搜了一下铁道部的官方购票网站,结果如是。

    众城会一干人等滞留在湘北市,这一消息瞬间成了中安集团乃至整个安科行业的重磅新闻。安科行业的从业者一早打开手机以为病毒只是湘北的病毒,中午听说同行被滞留在湘北,好像病毒顺着众城会传染到安科行业一般,整个行业的心情忽然不太好了。午饭前后,行业内好多人朝李玉冰打去电话——询问真假的、热心出主意的、打听湘北病毒的……下午一点半,李玉冰跟住院的老钱总商量以后,决定从深圳派一辆大巴车去湘北市接众城会一行人回广东。下午两点半,在诸多人的关注中,两位司机连同高层蒋民义、赵举刚、鲍冲等人坐着大巴车前往湖南省湘北市接人。

    这一上午,老马的电话叮铃铃响个不停,马行侠打来的、女婿致远打来的、桂英打来的、堂弟马建民打来的、老镇长打来的、村长马宝山打来的……有告知他疫情来临要早做准备的,有向他求证疫情是否来临大城市如何应对的。老马一边打电话回电话一边小声放着电视,整个上午电视里个个台全是报道湘北病毒的。

    仔仔一上午在同学群里跟同学们语音聊天,得知湘北病毒来势迅猛,少年为此专门给奶奶打去电话问平安。打完电话,见爷爷在外面没动静了,少年眯着眼睛恍恍惚惚走了出来。

    “爷爷,我奶奶那儿有病毒了你知道吗?”

    “知道!这一早好多人问呐!现代人管这叫病毒,爷爷搁你这么大的时候,人管这叫瘟疫!”

    “啊?还是叫病毒吧,叫瘟疫多恐怖!”

    “事实上就是瘟疫,你看中·央·电视台报道得多厉害!”老马示意仔仔过来看电视。

    “我看不见!”

    “眼睛不顶事,耳朵还行吧!哼!”老马哼了一声,将电视音量调大了两格。

    “你还看电视!我爸一早让我买东西去呢,我妈也在催呢!我妈说那种能放的菜多买些。”

    “是得买了,是得买了,还得赶紧去买!原先的瘟疫靠风传,人传人没那么可怕,家家户户院子大,现在不一样咯!逛个菜市场人挤人的、回家坐火车更是挤得慌,得亏你妈你爸回去早啊!走吧走吧,赶紧去买东西!”老马依依不舍地关了电视的报道,收拾袋子、拉杆车准备出门采购。

    原本想自己独自去采购,仔仔担心爷爷再晕倒硬是要帮忙,老马清醒自己的身子骨目下不敢使大劲,只能拉上仔仔。带上仔仔就必须带上漾漾,这下好了,爷三个一块出门了,直奔附近的大超市。漾漾坐在拉杆车里唱着无忧无虑的轻歌小调,仔仔握着爷爷的胳膊肘小碎步提心吊胆,老马一路地播报路面状况。

    “这段儿路不错,你大胆往前走……小心,前面有人吐了一堆,过来过来……”

    “爷爷,路上的人是不是好多戴了口罩呀?”仔仔朦胧中见迎面走来的人戴着口罩。

    “是。漾漾,把嘴巴捂住!爷不让你松手你可不能松手哦!”老马回头提醒漾漾。

    小孩以为爷爷在跟她玩游戏,两手紧紧地捂住小嘴,两眼眯成线条在笑。

    如此,三人慢慢悠悠到了大超市,上扶手电梯时发现左右人皆戴着白口罩、蓝口罩,老小哑然。进了超市,人山人海,老马在超市门口站了半晌,最后决定抱着漾漾拉着小车进去。仔仔紧跟其后,眯着眼跟瞎子似的,小碎步不停地挪腾,两眼紧盯爷爷的衣服。

    买大米和食用油的时候,频繁蹲下站起来的老头又觉眼前发黑脑门紧绷,得亏仔仔在旁搭劲,这才办完了一桩大事。买完足够三人吃两月的米面油,老马连拖带拉带着两小孩去买菜,一进生鲜蔬菜区,发现菜价高得吓人。猪肉四十块钱一进,大白菜五块钱一斤,茄子七块钱一斤,大葱十块钱一斤,土豆四块钱一斤……老马皱着眉转了好几圈,最后买了些土豆萝卜回家了。

    返程路上,漾漾饿得不想走,小车重得拖不动,仔仔看不见路帮不上忙,周边的餐馆没一家开的。踉踉跄跄、走走停停、哼哼闹闹,三人到家时已午后一点多了。吃了泡面零食喝了豆浆牛奶,稍作休息,老马准备带仔仔出去找眼镜店。

    “漾漾在睡午觉,咋俩打车出去找眼镜店,成嘛?”老马没底气地问仔仔。

    “不行!她要睡醒了,一看没人,指不定哭成啥样了!再说周边开着的眼镜店很少,咱俩一时半会根本回不来的。”

    “哎……可惜周周家回老家过年去了,要不还能把漾漾托在周周家。”老马叹息。

    “那现在怎么办?”少年忧愁。

    “怎么办?等她睡醒了抱着她去呗!这趟出去全打车,节省时间,晚上尽量在外面找家馆子吃饭,老吃零食泡面咋成呀!”老马愁眉不展。

    “只怕找不到饭馆吧!我爸妈刚刚给我打了五千元,我先在网上买些日用东西,等她醒了咱再出去。”

    “你省些眼睛吧!没戴眼镜在手机上买东西,两眼使劲挤着用,视力下降得更快!你爸不是给你买了按摩眼睛的机器吗?你让眼睛按摩吧,全当这段日子给眼珠子做保养了。”老马说完去取眼部按摩器。

    “那谁买东西呀?家里卫生纸快完了,超市的蔬菜你嫌贵都没买!怎么着也在网上买些水果吧!你不说冬天胡萝卜能放吗?”

    “爷爷在手机上买吧!你在边上指导指导就行了!”

    于是,老马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在网购小专家的指导下,戴着老花镜,艰难坎坷地成功下单了十斤胡萝卜、五斤西红柿、两箱土鸡蛋、十斤黄小米、两箱干面条。殊不知,这些生活必须品何致远凌晨早买好了,一早起来已告知儿子留心快递包裹,奈何仔仔不当回事。

    下午三点爷三个手拉手坐上车出去找眼镜店,幸亏提前在家里打了电话咨询过,可到店里以后,依然是没有现成的镜片。如此跑了三家筋疲力尽,天黑后一无所获地往回走。晚饭在麦当劳里凑活了一顿,回家后已经晚上八点了,老小个个累坏了,攒在一间小屋里无力地说笑。

    腊月将尽春节在即,儿子兴邦病重,女儿女婿不在家,外孙子没了眼镜生活不能自理,恰在这时爆发了大瘟疫,老马守着两小儿,忧心忡忡,惶恐难安。疲乏虚脱中,老马忆起了很多往昔的光景,苦难的、绝望的、壮观的、骇人的……时光缓缓前行,历史翻开了新篇章,新时代风光秀丽,生的苦难却如影随形,还有灾难时不时悄悄溜出来给人一击让人猝不及防。漫漫时光带给一位老人的财富,除了沉重、悲伤,还有谨慎、节约和珍惜、庆幸。

    下午,莫家智慧家居深圳分公司内,上班族们早无心工作,个个在聊湘北病毒、口罩缺货、几号回家、请几天假的问题。惶惶不安好似瘟疫,与大办公区相隔的财务部里也开始人人自危。

    “啊!天呢我抢到了三包口罩,不过是预售!下周才发货呢!”财务部经理何翠英冲众人炫耀。

    “我昨天晚上托朋友从韩国带了几包口罩,估计得好多天呢!大人可以不用,但是小孩子不用不行呀!我女儿身体很弱的,每年冬天老是感冒!”财务总监林国龙冲贺姐说。

    “我舅舅一听我没有口罩,今早上从他们县城里给我买了几包,现在在路上呢!”麦依依坦言。

    “我回河北要过湖南,车票早买了,这时候要退票了恐怕再买不到了!前阵子抢票抢不到,现在又不敢回不敢退,我听说火车经过湘北现在压根不停靠的。”出纳宋清清轻柔地抱怨。

    “我回江西的高铁也经过湖南,不知道会不会受影响。”任思轩双手抱胸,有些担心。

    “我今年不想回家了,太动荡了,还不如窝在深圳舒坦!”汤正笑言。

    晓棠见同事们午后个个无精打采,她羡慕他们有家可回的烦恼,也羡慕他们被人需要的负担,插不上话的她此刻正跟张卓凡、莫小米在群里闲聊。

    “他妈的导师不放人,我请假也不批,再晚些回去我担心回不去啦!我们家在湖南湖广市,湖广市跟湘北市紧挨着,这几天得知湘北病毒后,我天天上网查最新消息,单怕病毒传染到我们湖广市。”张卓凡抽空闲聊。

    “病毒哪会按照你的意思传播呀!凡姐姐你知足吧,你们家在湖广市的农村,我哥哥(莫小米男友张珂)家在湘北市呐!今早起来哥哥说他家在郊区的一个厂子被人封了,工人当场解散!超级超级恐怖哒!哥哥还说,上面传消息了,有可能湘北要封城呐!所以他爸爸想让他去北京姑妈家,但是哥哥还想着来广州呢。”莫小米发送文字。

    “你是说张珂想去你家?哈哈哈……”打字的晓棠禁不住乐了。

    “怎么?他不能来我家吗?”小米故作生气,发了一连串揍人的表情。

    “名不正言不顺吧!不如你俩趁着病毒作乱,直接宣布订婚吧!这样他来你家多合情合理呀!”

    “棠姐姐,你坏蛋!太坏啦!人家还没确定关系呢!”小米在线撒娇。

    “地下同居这么久还没确定关系,啧啧!我怀疑张珂不够爱你哦!”晓棠故意激小米。

    “你坏蛋!哥哥很爱我哒,他说他以后只爱我一个哦!你讨厌,不跟你说话啦!”

    “你俩在聊爱情,我在烦恼面包。真的不想给导师打工了,想走不让走,狠心走了又怕以后使绊子捅刀子!混了这么多年,最后混成了一个带着博士头衔的傀儡,还不如高级打工仔呢!”张卓凡调侃自己。

    “凡姐姐,你想来我爸爸的公司上班吗?”小米抛出橄榄枝。

    “不用,你爸爸的公司我早查了,用不上我学的技术。担心家里呀,我们那儿好多人在湘北市打零工。我姑家孩子——我表弟一直在湘北市混,今年在一个大超市负责上货的,昨天他在群里发消息说湘北市几乎所有的感冒药全脱销了,一盒感冒灵卖到了一百块钱!”张卓凡发送。

    “据我所知,国外对疫情的报道比国内要严峻很多!本来我爸爸还觉得湖南病毒对广东没什么影响,他问过一些在国外投资做生意的朋友之后,直接跟我要哥哥(张珂)的电话!为这个还专门跟张珂他爸爸连线了!卧槽,吓死我跟哥哥啦,原以为我俩谈恋爱人不知鬼不觉的,原来两边家长早知道啦!我俩还没见家长,人家家长跟家长自己先联络上了!逆天啦!我爸爸一听张珂爸爸说的湖南湘北的情况,今天已经跟那些老总在商量提前放假的事情了。中午饭我听我妈妈说,莫家的所有线下店铺年前要提前放假了。”莫小米透露。

    “真的?我们这些上班的提前放假吗?小米,请给我个集团内幕!”三个人的群里晓棠艾特莫小米。

    “不知道,等会问下告诉你。”

    “最近全国口罩急缺,估计接下来一段时间口罩都是紧俏货,小米,你爸爸可以紧急生产口罩呀!”张卓凡提议。

    “早想到了!我们家本来有女士口罩的生产线,但是是那种防晒口罩、户外运动防风的口罩。医用口罩的材料我爸爸好像拿不到,他打电话时我偷听到的情报是没有专门的口罩生产机。”

    “太可惜了。”

    “是啊,要不我家早生产了,还用得着派人去国外采购吗!”

    社交小群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小米发来几张截图,消息为:“天呢,哥哥刚才说,他们家一特远的老亲——他奶奶的堂兄弟好像。那亲戚住在东亚野味批发市场周边的老楼里,你们猜这么着——被封啦!家门上贴了封条,不让家里人出来,说是会有人专门送菜!OMG!OMG!OMG!”

    刚刚沉寂,又开始聊。和平时代,兵荒马乱。

    下午三点半,西安人民医院里来了一个人——六十多岁、满头黑发、步伐矫健、一身黑衣——这老头叫马建民,乃马建国的堂弟、马桂英的堂叔。马建民膝下两女,大女儿在西安一国企做业务,小女儿在县城法院当小官。马建民上面还有一老父,正是老马的三叔、兴字辈的小爷,老爷子喝得了西凤酒、唱得了秦腔戏,如今八十又六,身体还算可以。边上一中年女人跟在马建民后面,是建民大女儿,名叫马兴英,今年四十三岁。马桂英的“英”字正是从族里的这位堂姐顺下来的。父女两人风风火火赶到了住院大楼,马桂英、马兴盛等人早在大楼台阶上等候。

    “四大(即四叔、四爸,方言称谓)!你咋来了?”马桂英扯着嗓门看见老人隔老远招手。

    “我来看看你大哥!现在人咋样嗫?”老人缓缓上了台阶。

    “哎……还是没动静。兴英姐,好多年没见你咧!哎呀……四大、兴英姐,这是我女婿何致远!”桂英赶忙介绍,致远上前跟老人打招呼。

    “哦哦好好好!你大在深圳咋样?”

    “好这哩,吃得好,没啥事,有空给我带带娃儿!”

    “你大知道你大哥的事儿吗?我前天晚上一听你大哥出车祸,吓了一跳,想着给你大(父亲)打个电话,后来说算咧算咧……”

    马建民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朝马兴邦所在的那层楼走去。到了重症监护室门口,弟兄们绕成一圈跟这个很少见面的小叔聊天。话说马建民为何如此热情一把年纪专程从县城跑到省会医院来看望晚辈?一来,老马家“建”字辈只剩建国、建民兄弟俩,老村长马建国去了深圳,倘兴邦性命有个闪失,目下主持大局的唯有马建民了。二来,马建民膝下无子,将来自己去世以后,顶盆子、当孝子的人还得从兴邦、兴盛这一行兄弟里选人。按理说当属兴邦,可巧这回出事的正是兴字辈的老大。

    “你……你……你大哥这样子,现在屋里准备了吗(指准备后事)?”明白人马建民听了大半晌兴邦的病情,得知境况非常不好,于是开门见山地问。

    “没呢!谁准备?人都在医院呢,谁在屯里准备这事?”老三兴才见没人回答,自己张嘴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没个准备,等到过年了,镇上县上铺子不开门,啥(此处指寿衣、棺材等物)也没有,事(特指马兴邦的后事或丧事)怎么办?”马建民说完扫了眼马兴盛和马桂英。兄妹俩见小叔如此说,深深低下头,鼻酸抹泪。

    “现在准备,说实话,也来不及了!今天腊月二十六了,人家早回家过年啦,谁给你为这事开门等着?”老三马兴才翻着白眼又喊。

    “不一定!镇上这店……我认识几家,到时候直接打电话,一个镇的人,不是说不讲道理!”老五马兴成常年在镇上混,认识人。

    “哦!大年初一、大年初五或者走亲戚过元宵呢,你为这事儿给人家打电话?”老三瞪老五。

    “那你出了这事,不给他打给谁打?他开门做这生意呐,怕什么麻烦怕什么不吉利?”老五呛老三。

    “这事不急,我在县里也认识人呢,实在不行把我的东西匀给他(指将棺木寿衣等物借给马兴邦使用)!”马建民坐在核心处,抬头朝众人说。

    “不用,我大自己也有,全套的。”马桂英哽咽着说完,捏了下鼻涕。

    “那就好那就好!那……将来谁顶盆子呢?”马建民又问弟兄几个。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眼光齐刷刷望向了老五马兴成,老五马兴成张嘴伸脖子地望了一圈众人,最后低头长叹。

    天弄人意,说来可笑。马家建字辈四男两女,马家兴字辈五兄弟三姐妹,到了兴字辈下面,情况有点尴尬。老大马兴邦无子,老二马兴盛无子,老三马兴才两女——马明媚、马明喜,老四马兴波亦生两女——马明凤、马娇凤,老五马兴成有一女一子——马凤仙、马丹青。兴字辈往下六个孩子,只有一个男娃娃,十月份七岁刚满,这学期刚上小学一年级。

    “那……那就让……让……让青青当孝子呗!”老五马兴成挠着头发嘟囔,一脸无奈。

    “我记着你几个有谁生了个小子!我还怕我记错了,要真记错了,到时候还得叫桂英她儿子过来当孝子呢!外甥给舅当孝子,也说得通!”马建民指了指。

    “哎呀日·他妈的!将来我死了,怕不是也得叫青青顶盆子!”老三马兴才剧烈地摇头,气自己无子。

    “那我跟我二哥走了,不也得是叫青青当孝子吗?”老四叹气。

    “你几个当伯的以后对我青青好点,娃儿一个人,给五个爸当孝子!”老五伸出五指,惹得众人哼哼呵呵地苦笑。连抹泪的兴盛、桂英和站在外围的何致远也不由地笑了。

    众人在病房外聊到晚上,差不多已将大事议完,最后只看马兴邦个人造化了。马桂英感激小叔过来帮忙、探望,在外面定了一桌席,留下二哥马兴盛在医院守着,一行人搀着小叔去了饭店。原本马建民计划吃完晚饭回去,众人正吃着,医院来了电话。马兴盛哭哭啼啼地告诉妹子大哥病危了,体征不稳、心脏骤停,医院让赶紧来人签字进行抢救。

    马桂英撂下众人和致远赶紧跑了回去,七点半气喘吁吁到了医院,来不及看文件先刷刷刷地签名字,签完字马兴邦被推进了抢救室。护士们小跑着准备抢救药品,抢救医生检查抢救室的设备,护士长在抢救室说明抢救流程……马建民见事已至此食之无味,决定重回医院看情况。众人打车到医院时已是晚上八点,此时马兴邦正在被抢救——吸氧、吸痰、建立静脉通道、CPR……

    谢天谢地,晚上十点半,人被抢救了过来,依然昏迷但是体征平稳。护士们娴熟地开始清理抢救室现场、换药、调试设备、灭菌。值班的抢救医生出来跟家属会面,告知抢救的情况。常人看着医生从抢救室出来后面无表情、神情萎靡、说话冷酷,有谁知他白色大褂里面的羽绒服下面的秋衣背后湿了一片?从抢救室里出来的医生,无论多大年纪、何种职位,没有谁是不会出冷汗的——无论夏天还是冬天。

    桂英谢了医生,抹着泪还没看几眼大哥,大哥又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兴盛哭了一趟又一趟,弟兄们踱着步一圈又一圈,老人马建民默默地看着这景象,好像想到了自己身上。十一点半,护士们渐渐散去,家里人见平稳无事,老三提议让建民叔早早回家休息。马建民见时间晚了,自己在医院也帮不上忙,于是邀请了老三老四老五去他西安的家里住一晚。

    三兄弟商定后准备收拾离开,桂英致远去送一行人。马建民领着晚辈们刚走出住院大楼,只见三辆救护车此时刚好停在了住院大楼对面的呼吸科大楼。十几个一身白、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下了车,急忙忙地开门等候,车内分别有三个人被抬了下来,穿着防护服的众人将三人抬下来以后,火速送往呼吸科大厅内。其防护服之严密怪异、行动之迅猛激烈、吵嚷之骇人喧哗吓坏了马建民等人,马家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穿防护服的人跑过来冲他们喊。

    “这里有疑似病例,没戴口罩的赶紧散开散开!不要在这儿聚集!赶紧散开!赶紧散开……”

    懵懵的众人被赶鸭子似的赶走了,马建民一路仓皇快走险些崴脚,幸亏他女儿马兴英在边上扶着。出了医院才知方才接收的三个人是湘北病毒的疑似病例,众人吓坏了,坐上马兴英的车以后喘着气走了。桂英和致远回来的时候亦吓得不敢再经过呼吸科门口,捂着嘴绕道从小门进了住院大楼。上楼以后,两口子透过窗俯望呼吸科那栋小楼,只见整栋楼亮如白昼,里面的医生护士个个在跑。

    果然,第二天,陕西省的官方报道中通报了本省一月二十日接收了十名疑似病例一名确诊病例,其中三名疑似病例正在西安人民医院呼吸与传染病科。

    “口罩缺货,口罩机必然紧缺!”卧蚕眼敲着茶几说。

    “老王说的没错,口罩缺货,口罩机必然紧缺!”和尚头认同卧蚕眼。

    “现在的问题是有口罩机企业的背景有点复杂。”高个子谨慎地提醒三人。

    “那咱就投那些个背景不复杂的企业。”大胖子翘着二郎腿笑说。

    “人家不一定让你投呀!咱能想到这里,很多人早想到啦!下手绝对有比我们快的!”高个子转过身朝大胖子说。

    “今天早上爆出疫情,今天晚上咱必须把款子投出去,要不真落后了!王哥选的这几家企业我觉得第三家靠谱——上市公司、国资背景、现在股价正低!”大胖子指着茶几上的一堆文件说。

    “首先咱几个得确定一下,这次的病毒绝对不是禽流感那种级别的,从我收到的国内外的报道、分析来看,湘北病毒已经到了SARS级别。只有到了这个级别,站在这个角度,分析我们今晚上的布局,才有意义,才有着重点!”卧蚕眼双手抱胸。

    “想想阿里巴巴怎么发财的?正好是SARS期间大家出不了门憋出来的,现在一样啊!早上全网爆出湘北病毒——官方盖章!上午传出来湘北市要封城,我们公司众城会的那帮人被堵在湘北就是证明!现在,从我手上掌握的资讯来看,全国已经有十个省的大医院接收了湘北病毒的疑似病例跟确诊病例!那明天吗?哥几个想想明天、后天、大后天?只要病毒这么传着,过不了多久,哪哪都要封城,跟二零零三年一样的!”和尚头拍着沙发有点激动。

    “嗯嗯……”另三人点头。

    “所以,我觉得现在室内消遣的东西绝对要上销量。购物网站呀、快递公司呀、生产室内健身娱乐产品的公司、生产口罩的公司……”大胖子顺着说。

    “要想赚大的,就赌口罩生产机,其他的慢,不一定押得准!今天不是有专家说了吗?口罩能抑制病毒,戴口罩能抑制病毒传播!这已经是国内外的共识了,要不为什么一夜之间全国的口罩脱销、大陆人跑国外买口罩?”高个子小眼锐利。

    “哎呀……咱已经聊了三个钟头了,饶了一圈又一圈,哥哥们我累了,投口罩生产机吧,就那个……那个什么信年医药器械、天标医药科技都可以,实在不行两个都投点。”大胖子微微不耐烦。

    “照着SARS的经验来,SARS期间到处发香皂让大家洗手、室内用白醋熏、教室里学校用农药管子杀菌……我看这次一样,凡是对洗手杀菌有用的绝对赚钱!”和尚头转着佛珠信誓旦旦。

    “有道理!有道理……”

    四人从晚上七点讨论到凌晨两点,筛选再筛选,研究再研究,最后定出三家要投资的企业,每人投了不小一笔钱,然后坐等发小财。凌晨三点,几人喝了些红酒小小庆祝这次的投资之后,在卧蚕眼家里的几个客房睡下了。照看客人睡下以后,卧蚕眼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深夜中品味红酒的苦涩。

    卧蚕眼,中年单身、白面秀气、一身儒雅,靠着实体与投资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策略走到现在,名下几套房子,算得上是中产阶级里的小富群体了。只可惜,身边少了相思人。喝了一口红酒,他打开微信,习惯性地点开了马桂英的个人页面,看了又看。没错,卧蚕眼正是王福逸。在全国抢口罩的时候,他约了三个投资高手来家里寻觅商机。

    大胖子是个富二代,三十岁刚过,整天穿着扎眼的大卫衣和大靴子,不务正业,一门心思想着投资、投资、投资,去年在一酒会上认识王福逸之后,震撼于王福逸的投资眼光、买房策略,于是主动结交,还给王福逸的厂子入股了。高个子是一家基金公司的基金经理,王福逸在那家基金公司买了几年的基金以后,两人成了朋友,高个子的谨慎小心王福逸非常欣赏,于是今夜邀来给众人当投资风险的把关人。和尚头见王福逸聪明,这些年赚到了不少钱,于是这两年跟他走得格外近。这和尚头是谁?大圆脸、油光面、中山装,整天佛里佛气,脖子上挂珠子、手腕上戴串子,一心油滑,八面玲珑——没错,和尚头正是隆石生。

    王福逸见桂英半夜了还在安科行业的微信群了跟人闲聊、回答问题,一颗心躁动,凌晨四点,他忍不住在微信上跟桂英聊了起来。

    “马大姐还没睡?”

    这边正在守夜的马桂英见是王福逸,有些欣喜,回应道:“没呢!这会儿我守夜。”

    “西安冷不冷呀?”

    “冷,很冷。”

    “那你多穿点儿,这时候你是拿主意的那个人,可别倒下了。”

    “我没那么容易倒下,只是到这边才一周,瘦了十几斤。减肥减了二十年没成功,没想到这几天竟然自己瘦了。”桂英苦笑。

    王福逸一看瘦了十几斤,心疼来得猝不及防,男人惊讶于自己隔着千山万水的揪心,沉思了一会,他继续发送消息:“有个投资机会,我跟几个哥们研究了一晚上,你要不要加入?”随即,王福逸将自己基金和股票投资的相关数据截图发给了桂英。

    桂英一看数字惊人,仔细看了好几遍,最后笑了。最近的世界有点荒诞。而后,桂英向王福逸打去电话,问清了相关信息,她入股了两家公司——信年医药器械投了十万,送菜上门的一家购物网站入股了七万元。虽此时马桂英没有投资的兴趣,眼下可能要用大量现金,但也不想错失机缘,于是随喜跟了一点份子。深夜里,两人聊完投资的事情,聊到了马兴邦今晚的急救,聊完急救聊到了湘北病毒,聊完病毒聊到了天气、温度、中午饭、昨夜梦、明天的彷徨、未来的不可期……

    谈话有点暧昧,好像两人在轻缓的钢琴曲中面对面坐着相顾笑谈,好像两人在淡淡的月光中轻轻挨着在屋顶上仰望银河,好像浓郁芬芳的丛林地球上只剩两人在暖风中结伴而行……这时候,脆弱紧绷强撑着的马桂英需要一处释放,释放内心的小女人和大女人,释放内心的绝望和呐喊。

    夜色很美,无论南国还是北国。昨夜天地熙攘,明日不知晨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