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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下 殡仪馆永旺海说神聊 隔离期致远重回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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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周校对,理由你懂得)

    明明中午还好好地跟自己聊天,为何下午突然猝死?

    二月二十四日这一晚,钟雪梅哭得死去活来,一个人在寝室里哭一阵怨一阵。小姑娘原先对爸爸只是愤愤的不解,现在忽生出一股怨恨来。爷爷将她一手带大,是女孩心底最柔软最牵挂的人,绵绵恩情还未回报人竟没了。幼鸟已大,通晓世情的雪梅因爷爷攒的委屈不少于失去爷爷的痛。

    雪梅将这一消息告知男友陈络,谁知陈络人在国外迟迟没有回复。目下已过往年的开学时间,碍于YQ学校禁止学生返校,钟雪梅一人在宿舍里孤苦无依,越悲伤越胡思乱想,跟妈妈一打电话便哭喊着要回去,幸好晓星一次次劝住了。

    对于公公的离开,包晓星痛心又愕然,联系不上钟理摸不清来龙去脉,女人对男人又多添了一份冷。倒是钟学成两眼瞪得老大,躲在炕角双眉高挑,一张嘴合不住,一颗心满是疑问。小孩对死亡没有概念,但预感到了非比寻常。

    凌晨三点,樊永旺一身大汗地从焚化炉那边出来,骑着自己捡来的破车子赶到大厅与老乡会面。钟理此时靠着椅子半睡半醒,见有动静起来寻声。两人见面后招手道姓然后握手寒暄,钟理说明情况,永旺直接领着他去太平间认人。

    太平间特别大,推人的小车一排挨着一排,灯光明亮得地上可照出人影,两人一前一后进去,永旺叼着烟挨个揭开白布让钟理看,没想到第一个正是父亲的遗体,钟理一看瞬间头大了一圈。

    “这是你父亲吧?”永旺在旁吐烟叹息。

    “这……还挺好,没什么伤口,走得痛快!”

    “手续很简单,分分钟办完,看你还有啥要求……”

    “你不想……可以放几天的,我跟领导说拖延几天没问题的,但是深圳规定统一火化……”

    “你看那个,呶!手术台上走到,手术做一半人没了,医生也没给缝一缝,肚皮敞着拉过来了!哎……”

    “你来太平间害怕吗!哈哈……我瞅你胆子可以哦,我头回来吓得净哆嗦,现在看人脚和猪蹄没啥区别!”

    钟理望着父亲的面容大脑空白、呼吸轻浅,樊永旺站在边上观察钟理看他父亲,一时间想起了自己父亲刚去世时的光景,心里蓦地不是滋味,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不停叨叨,同时也为这寂静的太平间添些声音。

    “幸好我工作主要是抬尸、焚化,要在这太平间整理啊、擦洗啊、化妆啊啥的,我会怕!但说时间久了还行,只偶尔出去在外面吃饭时,餐馆那些人见了会给点眼色!外面人忌讳……”

    “骨灰盒啥的你放心,我给你取最好的。我在这儿干了好几个月,你还是第一个来找我的,哼哼!”

    “原先工作量还挺稳定的,自打YQ之后,工作量暴增!咱也不是疫区,照样波及到了,有回送来二十一个,全医院拉来的,好家伙那天忙得根本咽不下饭!”

    “我来这之前一百六十多斤,他妈的现在一百三十七!到这儿之后每个月掉七八斤每个月掉七八斤,难怪刚开始带我的老师傅说来这以后甭管心态多好,必须掉肉!”

    不知钟理站了多久,忽然他开口朝永旺说:“火化吧!现在能办手续吗?”

    “可以可以!这儿领导特好,一点架子也没,对我这个编制外的人也很信任。”

    永旺说完呵呵笑,随后灭了烟,带着钟理去了服务大厅的左侧办公室,打印了几分合同,摁了几个手印,写了几遍证件号,复印了几张身份证,签了几次委托人姓名,最后办完手续的两人在办公室聊了起来。

    “你怎么到这儿上班?”钟理问。

    “我以前老赌,输了不少钱,要账的那阵子天天上门威胁,好些扬言要弄死我。我大走了以后,我躲这儿给人当合同工,殡仪馆——一般人哪敢随便来!”永旺笑着递给钟理一根烟,两人抽了起来。

    “也是。这儿……工资不低吧!”

    “外面人都这么想,其实不低也不高。有编制的、考进来的高些,没编制的比普通人高一点儿,勉勉强强,够我喘息几年吧!”

    “你干了多久?”

    “三四个月吧。这儿……日子慢!真想待一辈子不出去呐!你呢,你做什么工作?”

    “待业,啃老,好多年了。”

    “中年是一道坎,不好跨呀!”

    “老婆孩子回老家了,女儿在重庆上大学。”

    “我老婆孩子也走了,上个月签的字离的婚。我小孩早不认我了,见着了也不叫爸爸,呵呵……”永旺咧着嘴纯纯地笑。

    “不是小孩的错。”

    “是啊,不是孩子的错。”

    “你真打算在这儿带一辈子?”

    “怎么可能!只眼下嗨嗨……深圳西府公墓那边有个老头,我见过一次,鹤发童颜,八几年他一来深圳在公墓里做清洁工,一干干了一辈子,老头儿走过来跟活佛似的!如果是在公墓里工作,我真希望干一辈子!眼下只是权宜,先还了账再说。还完账……我攒些本钱去外地做生意吧!”

    过了七八分钟,钟理打破沉默问:“殡仪馆里害怕吗?有没有灵异故事呀?”

    “怕……肯定怕过,灵异故事没有,悲惨故事一堆,几个大厅天天有人在哭。前几天抬来一姑娘,二十多岁,没有姓名,夜场上班的,白白嫩嫩跟花一样,可惜呀,冰柜里冻了一个月才找到家人。我刚来那月有个小孩被送了进来,跟我小孩一个年纪——七岁,被他奶奶毒死了,焚化时经我手的玩具、文具、书包啥的,我一摸手抖得厉害,好一阵心里过不去。最怕交通事故,好点的浑身是血,严重的缺胳膊少腿经常有。乡党,我在高速路边的花池里找过一截胳膊你信吗?哈哈哈……那肠子脏器碾出来的也不少,我不敢下手,抬尸时隔边上腿发软,好在这里的老师傅熟门熟路!”

    “我听我大说起过你大……前阵子吧。”

    “哼哼!这两年要债的比亲戚朋友还勤,我大被吓住了,他临走前那几月我早看他模样不太好,也不管,管不了!那时只想躲债,没其它心思了!你大说没说我大是煤气自杀的?”

    “没……没啊……”

    “那天上午家里来了一拨人,亮刀子了,我没在……那波人到底对我大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嗨!我在也没用,不想提,可是你放不下,天天想。走了也好,老汉一天天跟着我活受罪。咦……我没他那勇气啊,我还得活着呐。”樊永旺灭了一根烟,又点燃一根。

    钟理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嚼着烟蒂发呆。

    “说实话,我在这儿贼舒坦,领导没架子,干事的人个个心思简单、实诚善良。有时在周边大厅外散步休息,打眼一望殡仪馆跟医院似的,几个大厅弄得比教堂还好看。赶上了,我会旁观一些七老八十的人的告别仪式,真高兴!替他们高兴!你可知不少的人是活不到那岁数的,我天天处理别人的遗体,天天庆幸自己比他们年纪大还活着!哈哈……有些人死了还焚不干净,骨头早烧没了,骨头里的铁棍棍、一串串螺丝还在,他妈钛合金的,贵着呐!听这里的医生说那些玩意儿是装在腿上的、钉脖子上的、植入在头骨的、安在脚上的……哈哈!”樊永旺又笑,纯真而放松地笑。

    “殡仪馆工作的年轻人多吗?”

    “哎呀多!不少!我刚来也挺惊讶。那些搞安全生产的、做火化统计的、司炉工管理的、核查公墓信息的净是年轻人,全正经大学考进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专业没有?但是抬尸、遗体清理化妆、停尸房打扫、开灵车这些全是年龄大点儿的,像我这种合同工的。哎……但凡有出路谁会干这个?年轻人好多在这儿留不住,留下的净是在外面混不成的人。我早想好了,有门路了出去混,混不成再去其他地方的殡仪馆谋生路去!反正抬尸、焚化这活儿——我能干!”樊永旺说完又仰天大笑。

    “你心里有个后路,也不错!”

    “最早我害怕过太平间,但在炼尸炉那边待惯了,瞅着太平间还挺温暖的。刚来第三天好像,老师傅带着我大半夜拿着铲子推着车子去街上抬尸,那天冲击蛮大的,完事后我躲在厕所迟迟出不来!那阵子呀我发现,殡仪馆哪哪跟外面也不一样,除了厕所!我发现殡仪馆的厕所跟外面的厕所一模一样,我只有在厕所才能摘下口Z吸气,只有在厕所才敢脱了手套搓搓自己的手!嗨嗨……从没想过……我会沦落到这份儿上!说点好笑的吧。前阵子殡仪馆的厨师休假去了,我们一群人没饭吃,大家各自点外卖,谁想外卖小伙子竟敢送进殡仪馆里!还有个小哥提着饭跑到太平间门口喊人名!”永旺大笑,将过去十年缺失的笑在这里全捡了回来。

    心轻松的时候,人才笑得出来。运通达的时候,笑才持久爽朗。

    两人沉默了许久,樊永旺接着诉说:“我这些年呐,开过大餐厅、办过加工厂、做过金融公司、进过澳门赌场,吃过美国米其林、租过私人飞机、买过法国跑车、玩过小三二奶……从来从来没想到最让我快活安心的地方竟然是这里!哈哈哈……命运真的好奇怪,真真从来没想到。不管殡仪馆在外人看来多不受待见、多忌讳、工作多肮脏多辛苦,我在这里真的很自由很开心很踏实!前所未有的踏实。乡党你别嫌我话多,见到你说起老家话想起了家里人,一时感慨!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只有家里人。往后再快活,也敌不过对家人的愧疚。”

    樊永旺累了,累得像醉了晕了,凌晨三四点跟不相识的人坐在殡仪馆里聊起前半生,一开口压抑的过往跟陕北老歌似的一股脑全唱了出来,也只在这时候,男人沙哑的嗓子才可唱得出来。夜深人静谈起浓稠往事,在死亡面前,往事只是笑话。

    钟理静静地倾听,像是倾听死神的使者,像是倾听另一个自己。

    凌晨五点,樊永旺终于开口问正事:“别人得要清理、验尸、取血、拍照啥的,你父亲的不用。你确定了告诉我,我帮你父亲火化吧。”

    “那现在吧。”钟理极其冷静。

    一阵思索,樊永旺提议一起去火化,钟理跟了过去。两人推着钟理父亲的遗体,穿过大型空调外机组、冷冻房、储藏室、员工食堂、员工宿舍,然后走过一片广阔的水泥地,路过几处刺眼的球场专用灯,再绕过几条横幅、几棵大树,最后两人来到了焚烧区。樊永旺打开他所用的七号火化炉的钥匙,然后在钟理的助力下搬运、安装、记录、点火、按下操作按钮,接着,智能超级大火炉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深圳市殡仪馆的绿化、设施、服务、装修全国一流,其焚烧的仪器当然是国内最顶尖的。不出四十分钟,炉子停了。樊永旺操作了一会儿,等机器声响小些了回头冲钟理喊话。

    “这炉烧完了,成灰咯,该捡啦!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取个最好的骨灰盒来!”

    永旺说完转身走开,钟理盯着父亲的身体转眼成了冒烟的骨灰,一时愣得深沉。来殡仪馆有几个小时了,怕倒不怕,心总是空的。几分钟后樊永旺捧着个雕了锦绣山河的盒子出来了,而后叼着烟眯着眼熟练地捡骨灰。捡灰时弯腰的幅度有点大,不防备自己的一颗大泪掉进了钟理父亲的骨灰盒里。

    “对不住对不住!”永旺扔了烟急忙道歉。

    “没事没事,我不讲究。”

    钟理眼见这一切发生,竟心如止水地安慰对方。没见过的外人且能流下眼泪,他个亲生儿子死活流不出来。他流不出眼泪,有错吗?

    钟理一动不动旁观永旺将父亲的骨灰装满满满一盒,然后将余下的处置了。两人出了焚化炉,天已大亮。一路默默无言地回到办公室,永旺见老乡还没反应过来,跟他当时的模样一般情景,心里的理解大过同情。

    “你等等我!三分钟!”

    永旺说完大步出了办公室,朝殡仪馆食堂取了些早餐过来。

    “豆浆、包子、炒粉、肠粉,你吃哪个?这会儿工作人员还没上班呢,咱安安心心吃个早餐吧!”

    “行。”

    两人两骨灰盒放在中间的椅子上,继而捧着饭盒吃起了早饭。饭后永旺抹了嘴送钟理出殡仪馆,两人出了大门口,钟理道了声谢谢,两老乡作别,此生再也没见。

    永旺的笑钟理一生难忘,一张狰狞脸、一对张飞眉、一顶高光鼻,二八分的发型像极了某个大人物,朝天大笑时像在大哭,细眼下挂着的大眼袋里尽是生平的不甘与火热……钟理一直有永旺的手机号码,但在火化父亲后他们再也没联络过。几年后钟理从桂英那儿听说樊永旺去云南做生意去了,又过了几年钟理听人说永旺在内蒙贩蒙药、做牛肉丸发了家,后来那些年永旺成了钟理心里的传说。

    早上七点多,钟理提着黑塑料袋回到了铺子里,塑料袋里正是父亲的骨灰盒。他将骨灰盒放在客厅的破茶几上,自己坐在凹陷嘎吱的沙发上休息。沙发扶手上搭着父亲的衣服,椅背上挂着父亲的毛巾,冰箱里放着父亲昨天做给他的晚饭,卫生间门口是父亲断了底的深蓝色拖鞋……一切如旧,铺子里一切如旧,市场里一切如旧。钟理反应不上来从昨晚到今晨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他盯着骨灰盒好像在审视一件新玩意似的。

    一夜未睡的他准备上楼休息时电话响了,是马叔打来的。老人问了几个问题,两人挂了电话,钟能看手机上好多的信息懒得回复,只跟晓星发了“是猝死,已火化”六个字便关了手机,倒床上睡觉去了。

    晓星凝视钟理发来的六个字,哭笑不得,心情鼎沸得难以形容。桂英晓棠听闻钟叔昨天出事今天火化以后震惊不已。晓棠昨夜用自己手里的备用钥匙在钟家铺子里等到夜里十二点,一早听姐姐说人火化了,袜子也没穿拿着出行证直奔钟家铺子。

    大门半开,屋子里一股霉味,地上乱七八糟,光光亮的骨灰盒放在茶几上特别膈眼。不用想也知道姐夫钟理在干什么,晓棠坐在沙发上大半晌,最后哭了一阵,拍了几张照片,跟姐姐打了个电话,静静地离开了。

    外围人唏嘘、揣摩、怪罪、质问、打探,当事人裹着被子睡大觉,连何致远也不免为钟叔的不幸落下几滴泪来,连上网课的仔仔也因钟爷爷的突然离开上课分了神,而当事人却酣酣地在楼上打呼噜。

    钟理没有按照世俗规定的剧本演,他有错吗?

    百草新村的广西人老唐、脾气大的修鞋匠老刘、冲之大道上每天的新风景、大丹街上的免费热水、时珍路商场边的年轻人、稼先路上扫地的老人……人间又少了很多细碎的唠叨。生活跟天气一样换了色调,人不愿适应也得适应。

    悲剧的发生,是天地人种种条件的和合而成,意外是悲剧,悲剧却非意外。

    “诶!等会儿去晓星家溜达溜达!”二月二十五日一早,桂英冲致远说。

    “怎么去?翻莺歌谷吗?”

    “这时候翻山,逗不逗呀!我已经给康鸿钧打过电话了,叫他一块去看看晓星。”

    “你这么做……”显然,何致远有点不赞成。

    “我怎么做了?我们三是失联已久的老同学,我们同学聚聚会怎么了?钟理那样儿,不知是这些年一直缓不过来,还是他人早变了,又或是本性凸显,晓星跟他呀……”桂英拉着脸摇头啧舌。

    “你别瞎掺和!”

    “咱奔五的人啦,还想不通次重吗?收拾你东西吧,明天你走了我们同学聚会也方便些!”桂英说完一边穿靴子一边哈哈笑。

    十点多康鸿钧的车开到了马家屯,夫妻俩坐车去了晓星家。中午学成和哈哈在芸香家吃菜盒子、炸油糕,晓星得空备了几盘凉菜、几瓶小酒、几壶好茶,炉子烧得火热,沙发铺得齐整,这天白云如雪,中午的太阳晒得春风也温暖多情。四人聊完学成爷爷去世的事儿,吃了饭菜、喝了几杯,身心渐渐沉醉,话匣子也纷纷打开了。

    “现在慢慢放开了,老何你明天回深圳顺利吗?”康鸿钧红着脸问何致远。

    “现在返回的人流越来越多,像是放开了。昨天报道说深圳北站全面消杀了一遍,说深圳的地铁也启动实名制乘车,前段时间地铁还不通呐!这几天好多工程项目也复工了。”致远回答。

    “事情在慢慢起变化,广东的累计确之诊B例最近增长缓了。”桂英说完在茶与酒之间犹豫。

    “入深要提前申报吧?”康鸿钧问。

    “之前需要,现在只查返程车票,但得GL,疫区的必须进酒店GL,昨天说非疫区的可以在家GL,深圳所有小区也实行封之闭管理,形势还是紧张。”致远回应。

    “前几天全市免费发消毒液泡腾片,仔仔还申请了呢!”桂英说完朝晓星轻笑。

    “刚刚爆出来说一对夫妻隐瞒YQ回到深圳,结果确之诊了,确之诊后整栋楼GL,现在已经立案了!”康鸿钧搬运消息,因为晓星的缘故,他无意识中也开始关注深圳的动态。

    “隐之瞒之行之程要纳入征之信之黑名单的,现在不戴口Z也违法的!非常时期,非常措施。再不控制住没法开工呀!”桂英感叹。

    “你们公司什么时候复工?”晓星问桂英。

    “申请了两次,没批准。大概按行业在慢慢恢复,我们会展行业晚些。公司领导很着急,到处买口Z呢!现在是企业给员工提供口Z,行政的那些这时候哪买得到呀!”桂英摇头。

    “你俩这一回,咱四个也不知下一次喝酒是哪一天咯!一直说请你们去我的店里喝喝茶一直没凑成!”康鸿钧有些伤感。混迹乡镇的他很少结识外面混的人,好不容易碰上老同学也愿意交心的,可惜人家又要离开。

    “这不晓星在嘛,你多来这儿坐坐,一样!混一线城市也好混十八线乡镇也罢,本质没什么区别。还是在乡里舒坦,压力小了十八层,我一回屯又胖回去了!”桂英说完跟鸿钧碰了一杯酒。

    “梅梅一直哭着说要回来,一直在说。要不是学校禁止,我早管不了她了。”一直在为三人沏茶倒酒的晓星忽伤感地开口。

    “我一想起梅梅就心疼,娃儿跟她爷最亲了。”桂英叹息。

    “会过去的,只是太突然了!”致远挠着酒后通红的脖子。

    “那……小孩她爸爸什么打算呀?”鸿钧借酒打听。

    “能有什么打算?这些年一直混日子,没法说他……”桂英生气。

    “英儿啊,我在想我要不要回去……现在也能买到票了……”晓星因此犹豫了一夜。

    “你回去了三十亩地怎么办?学成怎么办?人早火化成灰末了,你回去的目的是什么?”桂英铿锵反问。

    晓星答不上来。

    “过去的让过去吧,既然回来了,心就安在这儿!也该往前看了!学成一年年长大,梅梅现在也处对象了,咱俩一转眼四十岁踏过去,后面还有几年可潇洒的?”桂英说得好个响亮了,四人良久沉默。

    “票也不好买!现在全国确之诊的人数每天成千成千地增长,火车上不安全,大人感染了倒还不怕,小孩哪受得了呀……”康鸿钧从中缓和。

    一劝起晓星康鸿钧没完没了,惹得桂英在旁偷笑,想开他俩的玩笑又见时机不好。这一天四人全喝多了,说了不少离别的话,画了很多未来的愿景。晚上在维筹家蹭饭吃,饭后维筹骑摩托送桂英夫妇回马家屯,晓星开着鸿钧的越野车送他回镇上。

    到了惠民农用机器店铺门前,晓星帮鸿钧停好车后扶他下车。康鸿钧此时醉得根本站不稳,意识勉强清醒,说话缓慢嗓门贼大,他主动掏出钥匙示意晓星帮他开门,开门后两人搀扶着进了鸿钧的客厅。自打重逢晓星后,鸿钧以为天要帮他,每日将家里收拾得整齐有序,只盼着晓星跟她朋友偶来光顾赏脸,可惜没有。晓星这些天一门心思地耕种,一打电话不是种地的事儿便是机器出问题。

    晓星将鸿钧放在沙发上,给他盖上被子,然后倒了一杯热水给他醒酒。鸿钧一接水杯手不稳当热水洒了,晓星赶忙找来毛巾在鸿钧胸前为他擦水。此情此景,还犹豫什么。鸿钧忽然握住了晓星的手,紧紧地握着,两眼望着晓星既在哀求也在承诺。晓星想抽出手可惜力气不够,索性,她坐在沙发边沿,任由他拉着她的手。

    相识时间不长,思念缘何如此浑厚?晓星也不解,整日魂不守舍的,一闲下来净想着鸿钧的那张脸,连犁地干活时也忍不住因他分心。

    过了十来分钟,晓星低下头轻声说:“我还没离婚呢!”

    “没事,我能等。”高大的男人信誓旦旦,却慌张得湿了眼眶。

    此时此刻,康鸿钧一大男人在哭什么?大概是怕晓星还没有属于他却匆匆忘了他吧。

    康鸿钧的婚姻起于偶然终于必然,回头一想十年婚姻,除了糟糕只剩悔恨。离婚后这些年他一个人带孩子的经历并不顺心,生意上的成功带给他的只有转移没有安慰。媒婆街坊介绍过很多小姑娘、二婚妇女,他始终没有相中的。此刻眼前正有一素雅、深沉、柔美、纯净的女人,康鸿钧无法克制。包晓星的神秘与魅力像火苗一样每天在他心头燃烧,他一个中年人忽然变得患得患失、自大自卑,偶尔蠢得连话也不会说、路也不会走。他好像从没有爱过人一般,人到不惑之年才尝到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滋味。

    疯狂,只有疯狂。

    他躺在沙发上从后面抱住晓星的细腰,他想要干些什么又没有胆量,晓星的神圣纯洁像符咒一样压制着他。爱情与道德在对抗,酒后的男人这时候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恨不得把她吞噬融化。包晓星抚摸着男人在她怀里的头发,低头用食指指腹在鸿钧脸上描画他通红迷离的五官,她记不起上一次被男人这样拥抱是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夜,她也醉了。半夜柔情,清醒后鸿钧送她回来时已凌晨四点,垣上的公鸡还没叫,但学成的小狗却饿得汪汪汪。

    同样凌晨四点,兴盛家里一团凌乱,连三只黄狗也睡不安宁。弟兄们前来送行,桂英形体凌乱地在客厅地上收拾箱子,兴盛半夜起来做的烙饼、蒸面、花生粥致远没吃多少全被老三老四老五和桂英吃完了。凌晨五点,马兴波载着二哥、英英姐和姐夫出门走了。何致远七点坐上了大荔高铁站,九点钟顺利搭上了回深圳的高铁。

    同样凌晨四点,钟理双手插兜在农批市场里夜游。铺子里的邻居慢慢多了起来,黑夜里开始有了男人的咳嗽、茶叶店的犬吠、没有关的阳台灯、旋转的空调外机、早起搬货的工人……想必他家的事儿再次成了市场里的八卦头条。人们在替父亲委屈惋惜的时候一定在谴责他的可憎和不孝!丢人丢到这份上,钟理已经不介意了。只是,他还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

    难以启齿。

    爱他一生的父亲去世了,他一点也不难过,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钟理自己理不清。他心底没有产生任何重大的波动,概是因他失去的人并非是什么重要的。人会轻看、轻视一个全心爱自己的家人,这样的心情一定不只是他有,他只是想不通为何自己的真实感受是反常态的,所以以常态的、世俗的、道德伦理的路径去分析这个问题时,他得不到答案。

    人是极其复杂的动物。

    父亲猝死,这些年一直自我逃避的钟理此时的确不难过,只是当他某年某天忽地想通好些事情之后,内疚自责的良知会在夜半梦醒之后无情地捶打心脏,可惜那时候他也成了个别人的爷爷了。因为善良,所以钟理后半生乃至死始终饱受自责、羞惭与懊悔的折磨。

    自打得知钟能去世以后,老马这些天又不可控地走神空心。周三中午他抽了几锅烟后忽然来了劲头,清醒的老头赫然抛下忧思给孩儿们炖汤去了。过度的思虑没有意义,如同哲学思辨没有现实价值一样。肉汤放到灶上以后,老马又去漾漾屋里整理衣柜。

    余生不长,所以老马必须抓紧时间好好疼爱这两个娃娃。对于死亡,沮丧、愤怒、惋惜该是年轻人的事情,老年人得默默接受才对。他一个老外公该好好静守未来的幸福,为了下一代的美好明天,老头白天必须不停地奴役自己,以期晚上老迈的身子骨可以像漾漾一样睡得单纯安宁。

    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八点,何致远乘坐的高铁到了深圳北站,按照政策,办完几道手续以后他出了深圳北站,然后家门也没过直奔上塘中学的GL宾馆。老小三欢欢喜喜等了一天,最后只等来一个五分钟的电话。漾漾晚上九点哭闹着要见爸爸,老小哄了一个小时才哄好了一个心酸人儿。

    致远十一点见着了陕西那人——赵经国,两人在酒店隔窗谈了些明天的工作,致远最后拎出了老家带来的陕西特产,好多年没回老家的赵经国接过家乡的东西乐得连连笑。隔天周四,中午饭后,上塘中学的技术人员来致远房间安装远程系统,当天晚上何致远便激动地跟一群高二的孩子们打过照面。从二月二十七号开始他每天早晚点花名册、跟学生们群聊、熟悉学生个人信息、联络组织各科老师……

    近来在宾馆GL的何老师常对着电脑发出奇怪的由衷的憨笑。辗转多年,再次回到讲台上,望着一群莘莘学子,这失而复得的心情难以言表,以至他忽略了仔仔漾漾的存在,心里只有上塘中学高二三班的五十二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