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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夏侯山庄(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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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谜案解开了,黑夜过去了,尘埃落定了,借着清晨的第一缕光,也该办正事了。

    五月十五,宜嫁娶,忌开光。

    然而整个正厅里都没有人动。虽然宾客们心照不宣,迎亲队伍再不出门去接新娘子就赶不上吉时了,可直觉告诉他们,折腾了一夜的事情还没完。就像关门时留下的一道缝,躲藏时露出的半条尾巴,存在感许是极微弱,却仍无法假装它们不存在,所以大家都静静等着,等着看它们被如何捡起。

    起初春谨然对此毫无察觉,他仍沉浸在聂双事件的情绪里,整个人被浓重的灰暗感包裹着,难以自拔。直到夏侯正南提醒他可以下去休息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站在正厅中央,之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很是突兀,所以他连忙退到一侧,越过坐着的不知道哪家掌门,躲进了站着的各家弟子之中。

    周围的人多了,肩膀碰着肩膀衣襟擦着衣襟的,倒让那些压抑的情绪跑了大半,春谨然也是这时才发现了气氛的微妙。结果心中疑惑刚起,就见靳夫人缓缓起身,向夏侯正南施了一礼。

    “庄主,”靳夫人神情平静,然而声音里的恳切却让听者无不动容,“这话我本不当讲,但可怜天下父母心……”

    春谨然恍然大悟。

    众宾客也暗暗屏息,等着看这场由杀人布局案引起的后续,究竟会有多大震荡。

    结果靳夫人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夏侯正南温和打断:“靳夫人不必说了。靳姑娘既与赋儿有情,我夏侯家绝不会委屈了她。”

    众宾客愣住,没成想之前一直沉默着最终逼得靳夫人主动开口的夏侯正南,竟然给出了如此干净利落的回答。靳夫人也愣住,如此顺利确实出乎她的预料。另一边的夏侯赋则不自觉皱眉,虽知道既然自家老爹这么讲了,就一定已有了妥当对策,但毕竟是与自己相关,心里没底的感觉还是不大好。

    靳梨云忽然缓步上前,对着夏侯正南道:“庄主,梨云站出来作证,只因救人心切,绝不是为了争名分。如今这段情已是过往烟云,梨云只盼夏侯公子能够娶到心仪的姑娘,终生平安喜乐,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靳梨云的声音婉转娇弱,让人不自觉心生怜惜。

    一番话说得夏侯赋有些动容,而众宾客,尤其是尚未娶亲或者还想三妻四妾的的那些,更是听得恨不能推开夏侯赋,大喊一声放开那个姑娘让我来!

    可春谨然不信夏侯正南都快活成人精了,会真以为靳梨云舍出名节不顾也要给夏侯赋作证是无所图。但若知道,为何老头儿此刻还要露出欣慰笑容——

    “得靳姑娘如此真心相待,是赋儿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靳夫人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警惕,靳梨云眼底却只有喜悦,虽然她极力掩饰,眉宇间仍保留着隐忍退让,可有心人足以通过眼神窥见她真实的心情。

    众宾客都在等着夏侯正南的下文,话都到这份儿上了,要没点真刀真枪的干货,那就说不过去了。可夏侯正南夸奖完人家姑娘,就又没动静了,于主位上老神在在捋着胡子,急得人抓心挠肝。

    “禀报庄主——”

    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个朴素干净的青年,下人打扮,看着像门子。

    夏侯正南终于松开胡子,露出浅浅微笑:“讲。”

    青年抬眼看看四周,有些顾虑。

    “没关系,在场都是山庄的朋友,你只管讲。”

    青年得令,不再迟疑:“盛武银号的送亲队伍半路上又打道回府了,只差人快马送来口信,说聘礼稍后退回。”

    众宾客哗然,这盛武银号该不是在山庄安插了耳目吧,怎么消息如此灵通。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夏侯赋大婚前夜还和两个女子不清不楚,其中一个更是因他而死,盛武银号不过是个区区钱庄,家财万贯没错,但论江湖势力却根本排不上,怎敢说退婚就退婚?而且是在明知道全江湖宾客齐聚山庄的情况下,这不是当众打夏侯正南的脸吗。

    出乎众人意料,夏侯正南不仅没怒,甚至连一丝急都没有,听完下人的禀报,只问道:“来人还在吗?”

    青年连忙回答:“还在,小的不敢让他走。”

    夏侯正南点点头,平和的声音里透着沉稳从容:“告诉他,这件事错在夏侯山庄,过几日老夫会亲自去盛武银号登门谢罪。”

    青年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怔了半天,直到夏侯正南脸色已经不大好,才连忙道:“小的这就去!”然后一溜烟离开了正厅。

    门子走了,众人却仍没反应过来。眨眼功夫,新娘跑了,大婚没了,夏侯老爷还说要去亲自登门谢罪?这江湖风云也变幻太快了啊!

    “看来盛武银号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家千金啊。”夏侯正南感慨笑笑,也不知道说给谁听。不过很快,他便看向靳夫人,温和询问,“这样可好?”

    靳夫人下意识皱眉,但马上舒展开,脸上尽是万般歉意:“庄主使不得,这并非我的本意……”

    “这也不是老夫的本意,这是天意。两个孩子有情,天都不愿棒打鸳鸯。”夏侯正南说得情真意切,就差献出几滴眼泪烘托气氛了。

    靳夫人不再客气,张口便要说那酝酿已久之词,可惜夏侯正南比她还快——

    “只是,赋儿刚刚退被婚,若这时立刻改娶她人,恐那盛武银号脸面上过不去,而且江湖悠悠之口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起承转合,到时候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子,也有损靳姑娘的清白。”

    靳夫人知道自己着了道,但她总不能说我家姑娘不要清白,于是只得顺着问:“夏侯庄主的意思是……”

    “老夫是这样想的,”夏侯正南笑容和蔼,缓缓道,“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夏侯山庄绝不能草草行事亏待了靳姑娘,更不能让靳姑娘落下个夺亲的名声。所以老夫想再等些时日,待退婚风声过后,江湖上也没人议论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定要让靳姑娘风风光光嫁进夏侯山庄。”

    话到此处,也就差不多了,靳夫人再要求,那就是蹬鼻子上脸,所以她只能接受:“多下庄主体谅。”

    “马上就要成亲家了,靳夫人怎还如此客气。”夏侯正南笑得眼睛胡子挤在一起。

    老奸巨猾。

    春谨然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定亲?呵呵。花轿没进门,一切都白搭,盛武银号千金的花轿都走到半路了,不还是回了府。虽然表面上是他家主动退婚,但谁知道暗地里夏侯正南有没有派人去“说话”?所以夏侯正南这招“缓兵之计”,真的是很漂亮。既堵住了靳夫人的口,又留下了无限可能,看似夏侯山庄骑虎难下不得不给靳梨云一个交代,但这交代什么时候实践,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什么时候出发,主动权都在夏侯正南手里。你若不愿,你就等着吧,真等到出了变数,大不了再退一次婚。不,这次连婚书都没有,只是个口头承诺,啧,人心之狡猾,险于山川啊。

    事情至此,彻底收了尾,众江湖客也终于骚动起来。

    夏侯正南不失时机道:“虽然大婚取消,但酒席照摆,不过礼金和礼物就不收了,权当夏侯山庄给诸位赔罪。”

    众侠客连忙客气,诸如“夏侯庄主,你看这话怎么说的”一类的场面话,层出不穷。

    说话间,夏侯正南已经起了身,众人也准备跟着散场,之前那个门子忽然又回来了。

    “禀报庄主——”

    夏侯正南一愣,有些不悦:“讲。”

    青年吓一哆嗦,忙不迭道:“有客到。”

    夏侯正南彻底不高兴了,语气虽不冲,却很是阴沉:“有客就请进来安排住处,还用我告诉你怎么做?”

    青年的声音开始发颤,但仍硬着头皮道:“来客是云中杭家。”

    夏侯正南一脸意外,下意识看向杭明俊。

    杭明俊也一头雾水,问那门子:“来人是谁?”

    “云中杭家,”青年又重复一遍,不过这次增加了内容,“杭匪老爷,还有三公子,杭明哲。”

    “爹和三哥?”杭明俊皱眉,见夏侯正南仍在看他,忙解释道,“爹确实身体不适在家休养。此番忽然前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出不出大事谁也不知道,但说不来又来了,总要有个说法。

    夏侯正南点点头,告诉那门子:“请杭老爷和三公子去议事厅。”

    议事厅是夏侯山庄正经接待客人的地方,这两天众人都聚集在北苑正厅,险些忘了,这里只是案发现场。

    杭匪忽然拜访,必然有事,但这种事和聂双的案子不一样,并不是谁都有资格听的,所以众宾客识相地各回各房,至于夏侯正南说的那顿“酒席”,只能听天由命了。

    春谨然跟着沧浪帮回到院子,裘天海一路上各种夸赞,裘洋则是各种白眼,白浪不发一言,待房门口分别,才说,别总强出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春谨然知道这是白浪在后怕,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回顾昨夜种种,但凡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他就甭想全身而退。这不光需要脑袋,也需要运气。

    好在,都过去了。

    春谨然站在窗口伸了个懒腰,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困意袭来,春谨然也不准备委屈自己,一头栽进床铺,睡了个香香甜甜的觉。

    这一觉,就睡了整整一天,再睁眼时,已傍晚。

    说是傍晚,但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乌云把天遮得就像黑夜。淅沥沥的雨滴从屋檐上落下,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春谨然下床走到桌子那里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边喝一边看着窗外雨帘,不自觉就像起了雨夜客栈。

    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春谨然甩甩头,放下茶杯,准备去关窗,结果手刚碰到窗棂,一个黑影就从窗口冲了进来,要不是春谨然闪得及时,绝对要被撞个满怀!

    “你……”春谨然脱口而出一个字后,才想起压低声音,“你来干嘛?”

    已经站定的黑影看不出表情,但声音里满满的意外和懊恼:“这你也认得出来?”

    春谨然不屑地看着他那身黑衣黑裤黑面罩黑眼圈:“我跟你说多少回了,只要看过的男人,就算蒙成粽子,我也认得出来。你怎么总不相信我。”

    因为相信了,就想揍人。

    裴宵衣懒得和他废话,就着蒙面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靳梨云在背后捣鬼?”

    春谨然惊讶地睁大眼睛:“大裴你可以啊,都能想到这一层了?”

    “少打马虎眼,我……我说你能不能先把窗户关上。”裴宵衣真服了这家伙了,半点小心谨慎没有,就这性格,这心思,活到二十都算长命百岁!

    “你就谢谢我没关吧,不然你就只能破窗而入了,还能那么潇洒地来个前滚翻?”春谨然翻他个白眼,却仍过去把窗户关了个严实。

    那厢裴宵衣已经寻了个最隐僻之处——床边。春谨然没辙,只好也走过去,与这位“万年谨慎”的兄弟并肩而坐。

    “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不等裴宵衣再次开口,春谨然已经和盘托出,“聂双在情绪激动之下还能布局如此精妙,怎么想都不合理,所以背后一定有人出谋划策。”

    裴宵衣道:“或许自杀,也是被教唆煽动的。”

    “有这个可能。”春谨然点头。

    裴宵衣皱眉:“那你为何不当着夏侯正南的面戳穿她?”

    “你一直说她,而不是她们,这事靳夫人没有插手?”

    “八成没有。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她俩吵架么,应该就是靳夫人不满意靳梨云的自作主张。”

    “可刚才她不是帮靳梨云……”

    “对,帮她求亲。事已至此,她改变不了局面,她生气的是靳梨云的擅自行动,但与夏侯山庄联姻是对天然居最有利的结果。”

    “可惜,我没有证据。”春谨然有些失落地叹口气。

    裴宵衣也抿紧嘴唇。

    春谨然仿佛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不甘,小声得近乎呢喃地问:“你就……那么恨她们吗?”

    裴宵衣看着他,良久。

    春谨然没等来回答,却等来了摸上他脖子的手。

    春谨然一个哆嗦,想躲,但没躲开,裴宵衣的手摸过他脖子上的索痕,粗糙的指尖留下一片颤栗。

    “疼吗?”裴宵衣问。

    春谨然连忙笑:“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裴宵衣指下忽然用力。

    春谨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大裴,你这么往死里掐,好脖子也得断了!”

    裴宵衣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下次再使劲点,凶手说不定能吓得自己跳出来。”

    春谨然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不太确定地问:“你在生气吗?”

    裴宵衣皱眉:“气什么?”

    春谨然黑线:“我哪知道你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