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文学 > 凤还巢 > 第26章 灯节的插曲

第26章 灯节的插曲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银狐续南明唐砖

一秒记住【阿里文学 www.al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上京的路,贺瑶芳不是头一回走了,上一回年纪还小,沿途风物皆记不得了。只记得路很长,走得很苦,一摇三晃,吃得也不好,柳氏的脸极黑,一回头,何妈妈也不见了,到了京城,熟人就剩两三人,然后就都消失了。哪像现在,一家人虽然心情不是太美妙,到底是全须全尾地上京了——虽然比记忆里早了两年。

    一行人走的是官道,车队拖得极长,罗老安人几乎将家当都带上了。粗笨的家具留在家里,细软、车马、书籍、仆妇……统统装上了车,细一数竟有十数辆。老安人与贺敬文各乘一车、拜托了张老先生与贺成章同乘一车、三姐妹又是一辆车,又有仆妇们看着包袱的三、四辆车,后面是数辆装着箱笼的大车。

    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听起来很有些悠远的意境——至少张老先生是乐在其中的。老狐狸自打听老安人说:“犬子要温书备考,恐顾不得俊哥了,还请先生沿途看顾他一二。”就知道这老安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了——这是想叫他教导贺成章呢。

    张老先生最怕麻烦——他自己感兴趣的除外,便顺水推舟推了这样活计,横竖贺成章年纪还小,功课并不繁重。张老先生以为,孩子越小,越要花心思教导,也越难教,所谓三岁定终身,说的就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学到的道理,是会影响人一辈子的。一个教不好,就要误人一生。对于有良心的老师来说,学习越小、越担心。如果老师命好,遇到一个自身就正的学生,那可真是老天眷顾了。

    经过这数月观察,张老先生便以为,那个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小女学生之品性尚且不好说,可这个小男学生,确是个好苗子。张老先生既已决定跟着上京看热闹,“安闲养老”便不再想了,索性就一管到底,破罐子破摔地表示:既然你们家答应给我棺材钱了,我就赖你们家不走了,这学生,我也教了。

    听了张老先生这话,上至老安人、下到贺瑶芳,人人称意,贺敬文也喜不自胜:“犬子交与先生,我才能放下心来。”

    张老先生面皮一抽:“好说好说。”只要不是教你,都好说。

    张老先生原是为了留在贺家,不得不多担一份差,及教了贺成章,见这学生记性好、悟性佳,略一比划,只要中间不出纰漏,科场上当比他父亲更有前程才对。更因偶见他小小年纪,看到父亲的背影面露忧色,又因长姐偶尔冲动而叹气——这些个却又丝毫不与人抱怨。便觉得这学生很有些“前途无量”的意思,越发用心教导他。

    贺成章很是佩服他的学识,也觉得这个夫子和蔼可亲,又不端着架子,更不装样儿,实在是个可以师法的好人。更因牢记亡母嘱托,自己才是姐妹的倚靠,想要顶门立户,必要考试做官,学得也愈发用功。

    自此,一老一小,便在一辆车上,张老先生于教授功课之余,时常与贺成章讲些个人情世故,又说些南北风物。师生颇为相得。

    说来贺瑶芳与张老先生相熟得是,张老先生看她,却总有一点隔阂。贺成章拜入张老先生门下晚,偏偏得了老先生的青眼。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实是奇妙已极。然而贺瑶芳并不在意,只要张老先生将贺成章教得好了,可比教她读书实用得多了。

    贺丽芳亦知此理,汀芳问:“先生现在不大教我们了,为什么呀?”时,她便说:“俊哥读书要紧,他日后要考试的,我们又不用考。你要认字儿,我来教你,你不许抱怨。”汀芳胆子小,听长姐发话,乖乖点头,抱着书坐在她身边去了。

    贺瑶芳听着她们一问一答,轻轻撩开窗帘的一角,托腮望向窗外。长途漫漫,正适合发呆养神。张老先生这头老狐狸居然与俊哥这忍辱负重的黄牛投了缘儿,也是有趣。要说老狐狸肚子里没有黑水,贺瑶芳是不肯信的,然而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喜欢有那么一二个干净的好人,看着这好人一路顺遂,不顺遂时,还要帮扶一把。

    贺丽芳教了小妹妹一阵儿,忽觉得安静,扭头一看,贺瑶芳正在发呆,伸手将车窗打落了下来:“天还冷着你,你就掀开了帘子看,仔细冻着了。捧好你的手炉子,往里坐坐。”又扯件大毛的斗篷将贺瑶芳裹紧了。

    贺瑶芳微微一笑,倚着板壁闭目养神。大家都还在,真好。

    ————————————————————————————————

    罗老安人心中重儿孙,早在察觉张老先生比吴秀才更顶用的时候,就跟儿子商议过将张老先生换给贺成章的事儿。彼时张老先生不愿,只得暂且按下,其实这份心思并不曾熄了。今遇着了机会,不顺着竿子爬一爬,简直天理难容!轻轻几句安排,就将张老先生调给了贺成章。

    办成此事,罗老安人因背井离乡而生出来的抑郁之情都减了不少。所可忧者唯有一样——张老先生原是女孩子们的先生,如今被拐去教俊哥了,孙女儿们闹将起来要怎么办?这个“孙女儿们”特指的是贺丽芳,汀芳还小,不懂事儿,闹不起来,瑶芳乖巧软糯十分懂事,不会闹。贺丽芳在罗老安人眼里心里,那就是个刺儿头,争强好胜,不肯吃一点儿亏的主儿。出门在外,又不能将她关禁闭,闹出来叫人听到了,指指点点的也不好看。

    老安人提心吊胆了半天,贺敬文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担心的事情——父母尊长做的决定,哪有小字辈儿插嘴的余地?敢反抗,那就是孩子不对。他又没事儿人一般跑到车上温书了,气得老安人险些将那串摩挲了几十年的数珠儿给捏碎了。

    一气惴惴不安了好几天,却又丝毫不见贺丽芳跑到她面前来理论,反而将两个妹妹揽在身前,不令她们去打搅贺成章读书,罗老安人才放下心来。又想,这大姐儿虽然好胜了些儿,大道理上倒不不错的。又将贺丽芳之行事略想一想,觉得她大事倒也没很错格子,行止失当之时,大约是畏惧有后母。

    想到后母,又想到了柳氏,万没想到柳推官是这等小人,想来他闺女也不是什么好人,幸亏没将柳氏娶进门来。柳氏不合适,贺敬文却又不能不续弦,这续弦又要到哪里找呢?

    宋婆子在老安人的车里陪侍着,见老安人捻数珠的手忽快忽慢,便知道她在想心事,拦着人不令去打搅到她。老安人连想了几日,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宋婆子不得不来打扰她:“安人,将到运河边儿上了,明儿就要换船一路北上了,要怎么安置呢?”

    大正月里的,穷人也得过年呐!船都不好雇。老安人道:“寻个驿馆且歇下,问问驿丞。我记得先前南下的时候,也有商贾的船依附而行的。”宋婆子也没出过远门儿,附和道:“是呢,我也记得那回随您南下的时候,他们买卖人为了逃税……”

    是了,老安人好歹有个敕命,也能糊弄糊弄人。时俗便是如此,凡有功名、诰命的,他们携带的行李、货物皆不会有人盘缠征税,故而商人为免盘剥之苦,往往依附官宦人家同行,尤其是行船。船载的货物又多又省力,多有商人寻觅官宦之船队,宁愿孝敬与这宦官人家,也不想上税的。

    宋婆子有了主心骨,主动请缨,去寻她丈夫宋平,问这驿丞打听有无过往商客。不多时,宋平去了大半晌,才回来说:“有一户贩丝的,只是要过了灯节再走。小的去问明了,走惯了的船家都说,这时节北上,走得若急了,到北边儿河还没解冻呐,不如等几上几日,与他们同去。咱家也好仔细打听打听,雇两艘好船、寻几个可靠的船家。”

    罗老安人算了一算日程,复命人去请张老先生来,问他是何主意。张老先生道:“停几日也好。这一路北上,沿途颇荒凉,不如在此地过个热闹的灯节。且过了初七日,已有铺子开门做生意了,正好采买些物事船上用。”

    罗老安人深以为然。既离了本乡,没了李章这讨债鬼,又没了柳推官这短狐,贺家上下便不十分着急赶路,只消在春闱前数日抵京安顿下来即可。于是下令且在水驿住上几日,待过了灯节再换船北上。于是宋平去张罗雇船之事,又引那胡姓商人来拜见老安人并举人。商人机灵,早备下了礼物并些盘缠,四下一散,家下人等都说这人懂理数。便是贺敬文,因这胡姓商人理数周全,也笑骂一句:“他倒机灵。”

    这胡姓商人旧年从南方收了丝,遇事耽搁了,不得即刻北上,今年一过完年,便要趁着旁人没动手,去抢个先儿。一应船只等俱是妥当的,又要借罗老安人的东风,也代贺家打点,省了宋平不少事情。到了灯节这天,又治酒席送到船上,且送了好些灯笼来。

    贺成章毕竟是小男孩子,看到这灯笼,便想上岸去猜灯谜玩耍。罗老安人因这胡姓商人奉承得好,心情也不坏,命宋平:“好生看好哥儿,一步也不许离,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叮嘱了许多,才许他去远观。

    贺成章要去看灯,贺瑶芳与贺丽芳也略一动念,前者是许久不曾领略这等“野趣”,后者便是想玩耍。罗老安人被孙儿孙女一闹,更兼岸上也是细乐阵阵、热闹非凡,不免也动了兴,决意一同上岸玩耍——人多,自己也能看着些孙子,放心。

    汀芳还小,洪姨娘便自告奋勇留守顺便看孩子,老安人又另安排了两人陪她,其余主仆人等浩浩荡荡往岸上去观灯。贺家只是小富人家,也做不出什么步障,只拿布条儿结了长长的绳子,将妇人小孩子圈在里面,以免走散。

    岸上城镇因水陆交通之便,人口稠密,十分热闹。灯连十里,一人行目不暇接。张老先生留意看贺瑶芳,见她居然与贺丽芳、贺成章一般满眼兴味,除了多了一些矜持之外,竟没有什么“我早就见过了,你们这群土包子”的神情,疑惑更深——要说见过世面,为何又对这寻常物事如此感兴趣?

    张老先生想得太多,脚下一个不留神,左脚踩右脚,险些摔个嘴啃泥。贺成章看着街边猜灯谜得灯笼的大走马灯,正在眼馋,旁边一坨黑影压顶,差点砸到他。张老先生号称体弱,其实并不瘦弱,反应也还算灵敏,扯着宋平站稳了脚,将宋平扯了个趔趄。

    贺成章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走马灯,扯着罗老安人的袖子道:“阿婆,咱们歇歇罢。”张老先生嘴角一翘。

    罗老安人平素深居后宅,走动得也不多,经孙儿一提,也觉脚酸,顺势便说:“寻个清净的茶楼坐坐罢。宋家的,姐儿们呢?”点一回人口,带出来的一个不缺,这才一同去寻个“清净的茶楼”。

    清净的茶楼并不好找,人都出来看灯,塞满了街、填满了巷,街边的茶楼也坐了许多人。别说干净的了,就是路边卖小馄饨的摊子,都挤满了人。好容易宋平在一处略偏僻的地方寻了个歇脚的地方,却是一处客栈,当街充茶肆的。

    贺家人不及坐下,便听到里面有争执之声:“我们也是读书人家,不过是遭了贼。在你店里丢了东西,你非但不赔,还要赶我们走,是何道理?”

    贺家人面面相觑。贺丽芳上前一步,便想开口,被她乳母胡妈妈一把拦住了:“姐儿,出门在外,莫生事。你怎么知道那就必是可怜人了呢?”语毕,得到老安人赞许地一瞥。

    宋婆子便高声叫“店家”,又讨茶水喝。后面吵闹之声更响,又有推搡,不多时,见后面被赶出几个人来。贺瑶芳一看,便有些个不忍心,原来,这一行人,不但有男有女,有主有仆,还有个小男孩子,约摸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青色布袄,一张清俊的小脸儿胀得通红。

    罗老夫人也略抬抬眼,看完便吃一惊——这家子男女主人虽然年轻,然而看起来却很有些个斯文气,并不像是骗子。又想读书人遇到难处,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一个眼色下去,宋平拿半串钱,便从小二口里套出了话来。

    小二口齿伶俐,还会说点子带口音的官话,连绿萼都听明白了:这家子说是岳父在京中做官,女儿在父亲未发迹前嫁在家乡,听闻母亲病重不起,便要去探望。女婿也是厚道,携妻儿上京去。不想到了此地,被混混儿盯上了,不知怎地偷了他们的金银细软。

    店家还要说:“我店堂里贴的字儿,你还读书人呢,看不懂么?自家财物,自家看好!出门儿打听打听我宋三儿,哪是什么人都能混赖的?”

    这男主人约摸三十来岁,一派斯文,脸都气白了:“我谢某人也是有功名的秀才,岂容你诬赖?”

    贺敬文听到“秀才”,便不得不管上一管,凑上前便要插言:“他欠你房钱饭钱么?欠多少?”

    谢秀才道:“我并不欠他什么。”

    宋三儿已经说了:“他这一大家子,又要报官追讨,又要诬我,已白住了三天啦!共计二两银子!”

    谢秀才不会争执,反是一个仆役模样的人争言道:“你不如去抢!我家娘子一支簪子不是拿给你抵了么?”

    贺敬文懒待管这些,命宋平拿了二十两银子来,都交与这谢秀才:“相逢即是有缘,兄台何必与这些人为阿堵物争执?”谢秀才还不肯要。罗老安人发话了:“这位小娘子,劝你相公收下罢,谁都有着急的时候儿。”

    那秀才娘子三十上下,一身蓝绸袄儿,头上只余两根银簪子。上前含泪道:“听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可是要北上?要去往何处?待我寻着了父亲,拿银子还您。”

    罗老安人道:“我们也是要上京的,已雇了船,明日便走。这些盘费你们便收下罢。”

    谢家娘子再三问贺家名姓并落脚处,好还钱。罗老安人顺口说了,这娘子才接了钱,说:“奴家父亲也在京中为官,现做着兵部侍郎的就是了。这钱我必的。”

    罗老安人心下诧异,为何侍郎之女会如此落魄?又不好问,只说:“你们今日换一家店住罢,明日启程,早早去投奔令尊才是。”说完,命会账,也不看灯,待往船上去。

    才起身,只见那个小男孩子轻步上前,对贺敬文深深一揖,口里道:“援手之恩,必不相忘。”

    贺敬文自觉办了一件大好事,顺顺唇上两撇新蓄的髭须:“好好。”

    贺瑶芳心里翻了他一个大白眼,再看那小男孩子,正抿紧了嘴唇,将他们一一看过呢。两人目光一触,又分开了。贺瑶芳心里好笑:这小东西,还害羞。全然忘了,她现在还没这小东西的年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