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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八 千山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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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八 千山千月

    过了许久,他们听到轻微的木屐声响,回头一看,张行英牵着滴翠的手,从屋内走了出来。滴翠穿的是一双软木底的青布鞋,那上面绣着相对而开的两朵木槿花,显然是她自己亲手绣的,十分精巧。

    夏日午后,日光炫目。滴翠纤细娇小,站在剧烈的阳光下,不见天日的肌肤白得几乎刺眼。

    她向着葡萄架下的他们行礼:“两位大哥,我是……阿荻。”

    黄梓瑕站起向滴翠拱手行礼,说道:“阿荻姑娘手艺实在太过出色,我和子秦又厚着脸皮来叨扰了,请姑娘千万不要厌烦我们两个才好。”

    滴翠回礼,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只朝他们点点头,垂首坐在了葡萄架下。

    周子秦便站起,说:“张二哥,你不是说伯父身体好些了吗?要不你带我去探望一下?”

    张行英看看黄梓瑕,又对滴翠点了点头,才带着周子秦进内上楼去了。

    而黄梓瑕与滴翠坐在葡萄架下,滴翠局促不安,无措地绞着手指,一直埋着头。

    黄梓瑕柔声问:“阿荻姑娘,能不能请教你一个事情?”

    滴翠埋着头,许久,才点了一下头。

    “你做的古楼子这么好吃,有什么诀窍吗?”

    滴翠迟疑了一下,才缓缓抬头看她。

    黄梓瑕笑着凝视她,轻声说:“我以前不喜欢吃,觉得有点腥膻味。但是上一次吃了你做的古楼子之后,简直是齿颊留香,难以忘怀……不瞒你说,我觉得姑娘的手艺可算是长安第一了!”

    滴翠望着她轻松愉悦的笑容,心头略微安定,轻轻咬了咬下唇,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我……我娘生下我之后就去世了,我很小开始做饭,所以……所以可能做多了,就熟练些……”

    黄梓瑕微微点头,又问:“令堂去世这么多年,令尊没有续弦吗,为何还要你做饭?”

    “嗯……我爹脾气不太好。”她依然含糊不清地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吧,我爹带回家一个逃荒的女人,说要替我生个弟弟。我……我很怕那个女人,她整天打我骂我,可是我知道她是要替我爹生儿子的,所以我就不敢吭声……后来我爹喝醉了酒乱打人,那女人也受不了,就离开了……”

    黄梓瑕对于吕至元这个男人,完全没有评价的言语,只说:“这样也好,不然你还要受罪。”

    “嗯……后来,我爹年纪越来越大了,也就……绝了这心思了。”

    黄梓瑕又问:“那你怎么会晕倒在山道上呢?”

    滴翠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胸口急剧起伏。就在黄梓瑕以为她会崩溃哭出来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我爹收了人家银子,要把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就拿了一根绳子,准备到山道上寻死,结果就晕厥在那里了……所以我呆在张二哥家里不敢出门,怕……怕被我爹看见。”

    黄梓瑕默然,并没有戳穿她的谎言,只轻轻安慰她说:“你放心吧,张二哥为人忠厚端方,对你也是倾心相待。我相信,你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已过去了,以后你的一生,必定幸福美满,万事顺意。”

    她含泪点头,湿润的睫毛遮住那一双眼睛,凄婉无比。

    黄梓瑕又问:“听说张二哥前日还带你去荐福寺烧香了?荐福寺那天一场混乱,你们没有受惊吧?”

    滴翠听着她这句话,手却忽然攥紧了,许久,又缓缓松开,哽咽道:“没有。那天……我原本不想去的,但邻居大娘对张二哥说,婚前最好还是要去寺庙中祈福的,所以我就戴了顶帷帽,和张二哥一起过去了。”

    黄梓瑕点点头,说:“我正在帮大理寺调查此案,姑娘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对我讲一讲当时的情景?”

    滴翠慢慢点头,又迟疑了许久。

    黄梓瑕没有催她。她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和张二哥……听说那天有个宦官被烧死了。”

    黄梓瑕问:“当时你们在哪里?”

    “我们……我们当时看前殿人太多,就往后殿走了。刚走了几步,后面忽然传来喧闹声,我回头一看,奔逃的人群就像……就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张二哥赶紧拉着我一起跑,后来我们挤到了一个角落,就贴着角落一直站着……”

    她的头很低很低,苍白的面容上也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黄梓瑕看着她的神情,忽然想起那一日在人潮之中,将她护在臂弯之内的李舒白。

    她在心里想,不知道当时张行英是不是也是这样,保护着身边这个芦荻般纤细易折的少女呢?

    “后来……后来人群散去,我们听说前面被雷劈死了一个人。张二哥他……”她说到这里,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轻轻咬住下唇,低声说,“他说,被雷劈死,肯定很可怕,还是不要去看了吧……所以,所以我们就回去了。”

    黄梓瑕在心中回忆着她之前和张行英曾说过的话,声音也变得稍微沉郁:“所以,你们一直都在一起,也不知道当时烧死的人,究竟是谁?”

    “后来……我听说了,据说是公主府的……宦官。”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声音干涩艰难,“我……我当时想,应该是他平时做了恶事,所以遭到报应吧,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天降霹雳却刚好就烧死了他……”

    黄梓瑕听着她哀戚而艰难的声音,虽然不愿,但也不得不开口说:“阿荻姑娘,你在说谎。”

    她的手猛然一颤,抬起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黄梓瑕。

    黄梓瑕轻声说道:“实不相瞒,那天我也在荐福寺。而以我对当时情形的感觉,我不觉得你们能轻易从人群中挤出,至少,你的帷帽绝对不可能在当时混乱的人群中戴得住。而像你这样不肯让别人看见自己面容的人,又怎么会忽略掉帷帽呢?”

    滴翠默然,苍白的面容顿时如同死灰,原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也无力地垂在了石桌上。

    “阿荻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瞒着我了。其实周子秦也会向张二哥了解当时事情,若你与张二哥的讲述对不上号,又多一些麻烦。”黄梓瑕虽觉不忍,但还是问出了后面的话,“以我的猜测,你应该是亲眼见到了那个宦官被烧死吧?”

    “是……那时,我们就在前殿。”滴翠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是无法隐瞒的,终于颤声应道,“当时那里十分拥挤,张二哥发现香炉和蜡烛旁边好像比较空,于是拉着我艰难地挤过去。结果蜡烛和香炉旁边确实有空地,但都拉了红绳,不让接近。而此时不知道谁在我身后一撞,我头顶的帷帽一下子掉到了围着蜡烛的绳圈内,我当时……当时怕极了,立即蹲下捂住了自己的脸,怕被人看见我的样子。而张二哥让我等一等,便赶紧跨入绳圈,跑到蜡烛的旁边,帮我去捡帷帽……”

    她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又抱住了自己的头,口中的叙述也变得破碎,如同喃喃自语:“我捂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轰然巨响,是蜡烛被雷劈炸了。我被那股巨大的气浪震得扑倒在地上,身旁全都是尖叫逃离的人。而张二哥奔过来将我一把抱住,迅速拍灭了我身上的几点火花,护着我往外跑。我看到了他手中帷帽,但是在混乱中,我没有接过来……就在、就在我们跑了几步之后,我听到了惨叫声,压过周围所有的呐喊,比任何人都要凄厉。”

    那种绝望的哀嚎,让她觉得肝胆俱裂,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见,散开的人群之中,有一个人全身都燃起了火苗。不止衣服,他是整个人都在燃烧,从头颅,到指尖,到鞋子。他不像一个血肉做成的人,反倒像是浸饱了松子油的稻草人,熊熊燃烧。

    她看见那个人的面容,即使已经在火焰焚烧下变得扭曲可怕,但她依然清楚地辨认出,这个人,到底是谁。

    那个狠下重手将她打得昏迷之后,丢弃在街上,导致她此生悲剧的宦官,魏喜敏。

    张行英抬手遮住她的眼睛,仓皇地说:“不要看。”

    她咬一咬牙,在魏喜敏的凄厉嘶喊中转过身,跟着张行英一起随着人群往外涌去。

    他们终于挤到墙角边,张行英护着她,两人紧贴在墙上,避免被人群踩踏。

    她突然发现,他的手中,依然还紧紧攥着她的那个帷帽。

    她不知为何,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她默然接过帷帽,戴在自己的头上。

    人群已经散去大半,魏喜敏声息全无,应该是已经被活活烧死了。

    张行英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汇聚入人群。

    他的手宽厚而温暖,握着她时,那么彻底的包容,仿佛永远不会松开般。

    滴翠将大致经过讲了一遍,隐去的地方,只不过是她认识魏喜敏这个事实。

    黄梓瑕听她的话中并无明显破绽,便谢了她。

    在楼上呆了许久的周子秦,也和张行英一起出来了,笑道:“伯父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下子就好起来了,真是太好了!”

    四个人一起坐下吃完了冷淘,眼见时间不早,黄梓瑕便向张行英和阿荻告辞。

    从他家出来,黄梓瑕和周子秦交换了一下两人的问话。

    黄梓瑕转述了滴翠的话,周子秦也说道:“我也和张二哥说起了那天荐福寺的事情,他的说法也差不多。事发当日,他和滴翠确实在荐福寺,而且,魏喜敏被烧死的时候,他刚好就在蜡烛旁边替滴翠捡帷帽。他们是看着魏喜敏被烧死的。”

    黄梓瑕点头:“滴翠也是这样说。”

    “张二哥说,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他就是魏喜敏,当时也没看到魏喜敏是怎么烧起来的。”

    “这一点,先存疑。”黄梓瑕皱眉道,“让大理寺的人帮我们打探一下,张二哥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到底在魏喜敏烧死之前,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滴翠此事的内情。”

    周子秦点头,兴奋地说:“有大理寺一堆人可以差遣的感觉,真好。”

    黄梓瑕有气无力地看了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一眼,想到他连自己的小厮都差遣不动,顿时充分了解他现在的欢欣鼓舞。

    去周子秦家将自己的衣服换回来,黄梓瑕向他告辞,提起周子秦那个头骨,准备回夔王府。

    周子秦送她出府的时候,问她:“你准备对大理寺提滴翠和张二哥的事情吗?”

    黄梓瑕摇头说:“不准备。”

    周子秦松了一口气,说:“是啊,滴翠……挺可怜的。”

    “若因为可怜就去杀人,那朝廷还要律法干什么?”黄梓瑕缓缓说着,望着天边西斜的太阳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又说,“但她和张二哥,如今虽然有嫌疑,却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目前还不宜直接提他们去审问。”

    周子秦叹了一口气,郁闷地撅着嘴巴看她。

    她不再理他了,说:“这是命案,别意气用事。我会通知大理寺的人盯紧吕至元、滴翠和张二哥的,你不许去通风报信!”

    “是……”周子秦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提着那个装头骨和复原头颅的袋子,走出了自己的视线,不由得更郁闷了。

    提着袋子回到夔王府,门房一看见黄梓瑕回来,就赶紧跑过去,殷勤地接她手中的袋子:“杨公公,你可回来啦!王爷等你好久了!”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来。”黄梓瑕赶紧护住自己手中的袋子——要是被人发现里面的东西,以后她在夔王府还不被人骂有病?

    “王爷等我?”

    “是啊,本来说等你回来让你到净庾堂的,结果左等右等不来,王爷直接都到门房坐着等你了。”

    黄梓瑕吓了一跳,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值得李舒白兴师动众坐在门房等她。她赶紧提着人头奔进去一看,果然几个门房都战战兢兢地站着,夔王爷一个人坐在里面看文书,厚厚一摞已经只剩下几张了。

    她赶紧上前行礼:“奴婢罪该万死。”

    他没理他,慢悠悠翻过一页纸,问:“何罪之有?”

    “奴婢……忘记王爷昨晚……吩咐的事情了。”

    “什么事?”他又慢悠悠翻过一页文书。

    黄梓瑕只好硬着头皮说:“贵人有约。”

    “你不提的话,本王也忘了。”他把文书最后一页看完,然后合起丢在桌上,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和他的神情一样冷淡,看不出什么来,却让黄梓瑕头皮发麻,胸口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身后的景毓帮李舒白收拾好公文,他拿起后径自越过黄梓瑕出门,看都不看她一眼。

    黄梓瑕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往前走,见他上了早已停在那里的马车,才觉得事情异样,问:“王爷这是……要去太极宫?”

    “我去太极宫干什么?”他神情冷淡,瞥了她一眼,“忙得不可开交,每天这里那里都是事,哪有空管你。”

    “是……”她心虚理亏,赶紧又低头躬身表示自己的歉疚。

    “上来。”他又冷冷地说。

    黄梓瑕“啊”了一声。

    “六部衙门在太极宫之前,可以带你一程。”

    “哦……多谢王爷。”她苦哈哈地应着,一点真情实意都没有。这不明摆着么,被李舒白抓住,这一路上肯定有得她受。

    马车内气氛果然压抑。

    就连琉璃盏中的小鱼都识趣地深埋在水中,一动也不敢动,免得惊扰这位大唐第一可怕的夔王。

    一路行去,午后日光随着马车的走动,从车窗间隙中隐约透入。偶尔有一丝一缕照在李舒白的脸上,金色的光芒令他五官的轮廓显得更加立体而深邃,遥不可及的一种疏离气质。

    黄梓瑕还在偷看他的神情,却听到他忽然问:“在公主府,见到那个禹宣了?”

    她明知道马车上这一场审问必不可少,却万万料不到他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这样。她愕然怔了一下,才迟疑道:“是,早上我在公主府时,看见他前来拜访。”

    李舒白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见她神情中虽有淡淡的感伤抑郁,却似乎并不明显。

    李舒白看着她的神情,眉头也几不可见地微皱。他凝视着她许久,声音也因为压低而变得沉郁起来:“你有何看法?”

    黄梓瑕忽然明白过来,他问的是,同昌公主和禹宣的暧昧。

    忽然之间,所有的冷静从容都仿佛被这一刻额头的灼热击败,她开口,却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是王爷侄女的事情,奴婢不敢关心。”

    李舒白轻轻瞥了她一眼,却忽然笑了出来,只是眼神依然是冷淡的,唯一像笑容的,也就是他上扬的唇角,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气急败坏。”

    黄梓瑕张了张嘴,想要反唇相讥,可人在屋檐下,又托赖他发俸禄——虽然微薄得可怜——而且自己这么拼命才贴上这个人,她怎么可以前功尽弃?

    所以,她只能垂下眼,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低声说:“多谢王爷提醒,奴婢知晓了……我与他已经是过往,估计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若你父母的案件真相大白,他知道自己是误解你呢?”他反问。

    黄梓瑕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说:“等真的有那一天,再说吧。”

    李舒白不言不语,只抬手取过那个琉璃盏,手指在琉璃壁上轻轻一弹。铮的一声清响,里面的红色小鱼被惊起,顿时在水中上下游动,乱窜起来。

    他冷眼看着,手指又在空中虚弹了七下,小红鱼便完全安静了下来。李舒白将那个瓶子放在小几上,又用手弹了一下琉璃盏,于是小鱼再次受惊,又惊惶地游动起来。

    黄梓瑕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样逗弄这条鱼,是什么意思。

    李舒白却看都不看她,只淡然说道:“以前有人告诉我说,小鱼的记忆只有七弹指,无论你对它好,或是对它不好,七个弹指之后,它都会遗忘你对它所做的事情。”

    黄梓瑕默然地将目光从小鱼的身上转到他的脸上,却见他的神情还是那么冷淡,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一贯的冰冷。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静静地凝视着她,声音清冷而缓慢:“所以,就算我养着一条鱼,又有什么意义。再怎么倾注我的心力,但只要七弹指,它就会忘记我。当它摆摆尾巴奔赴回自己的世界,头都不会回。”

    黄梓瑕疑惑地看着他,似懂非懂之时,他早已将目光转了回去,问:“今天你奔波了一天,有什么收获?”

    黄梓瑕被他跳跃的思维搞糊涂了,不明白他说着一件事,忽然为什么又跳到了另一件事,倒像是不想让她琢磨透自己话里的意思似的。

    所以她怔了一下,才将自己在公主府、吕氏香烛铺和张行英家中的见闻,一一说了出来,只是略过了自己和禹宣见面的事情。

    等她说完,马车也早已到了太极宫。

    李舒白与她一起下车,看见她拎起那个袋子,便问:“这是什么?”

    她将袋子打开一条缝隙,露出里面那个头骨给他看。

    他素有洁癖,所以并不伸手,只看了一眼,问:“你怎么也染上周子秦的毛病了,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她小心地把骨头又塞回袋子里去,说:“是给王皇后的。希望她能看在这件礼物的份上,多少对我宽容一点。”

    李舒白终于皱起眉,问:“程雪色?”

    黄梓瑕点头。

    李舒白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一言难尽……反正我想,还是带进去交给王皇后比较好吧。”她只能这样回答。

    李舒白也没兴趣再问,只说:“想活命的话,别带进去。”

    黄梓瑕诧异地看着他,眨眨眼。

    “皇后的性子,我比你了解。我不认为她会因此而感谢你,相反,若由此触及到她一些心底的伤口,我看你或许会尝到自己承受不住的苦头。”他说着,径自下了车,“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黄梓瑕看了看他的背影,苦笑着将袋口拢好,塞进了座椅下的柜子里,她当初藏身的地方。

    李舒白带着她一起走向太极宫,两人示意侍卫们远远跟在后面,一路缓缓行去,低声说着话。

    李舒白听完了她的讲述,问:“这么说,如今有嫌疑的人,应该是吕氏父女与张行英三人?”

    “尚不清楚,但很明显,这三人的嫌疑已经浮出水面。不过从作案手法来看,当时吕至元有不在场证明,而张行英与滴翠的互证虽有问题,但要确切证实他们杀害魏喜敏,似乎也缺乏证据。”

    “魏喜敏不敬鬼神对吗?”

    “是,公主府的人提到,一则他向来不敬鬼神,二则他有头痛宿疾,最讨厌去人多的和闹哄哄的地方,三则他在死前一晚已经失踪,我觉得前一晚失踪或许是本案的重大线索。所以,下一步,应该从他前一晚的行踪下手。”

    “嗯。”李舒白点头,表示肯定她的想法。

    他将她送到内宫城门口。天色已晚,太极宫与长安城的上空,浮着灿烂如锦的晚霞,映照得他们两人的面容都明亮无比,也在他们的身后拖出了光彩散乱的人影,交合在一起,显得十分虚幻。

    在这样凌乱虚幻的光晕中,李舒白望着前方的立政殿向她示意,说:“进去吧。”

    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王爷还不去衙门么?”

    阳光从他的身后投过来,他静立在漫天云锦般的霞光之中,用一双清湛无比的眼看着她:“夕阳灿烂,晚霞华美,想在这里再看一会儿。”

    她向他行了礼,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他。

    他依然站在那里,负手凝视着夕阳,如同巍峨的玉山,始终矗立在她的身后,就在一转身就可以看见的地方。

    太极宫中,虽然也有宫阙百重,雕梁画栋,但毕竟不如大明宫的宏伟气象。但王皇后住进来之后,宫人们大为严谨,亭台楼阁和花草树木都打理得整整齐齐,一扫王皇后入住时的颓势,虽然宫殿不再光鲜,但三百年的风雨却让它显出一种无法比拟的古朴典雅。

    王皇后果然是为了郭淑妃的事情找她。

    她依然是当初那个倾倒众生的绝色美人。黄梓瑕过去时,她正立在夏日夕阳的光晕中调弄着廊下的鹦鹉。黄梓瑕站在门口,远望着她如丝绢流泻的长发,一袭素净白衣,如同水墨般的脱俗。即使黄梓瑕站得远了,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依然为她卓绝的风姿而恍然出神。

    王皇后这样的女人,应该能活得非常好。即使眼前的日子似乎没有望得到头的希望,即使正坐在一艘暗夜大海上的小船迎接暗流,她也依然能从容淡定,过自己最好的一生。

    长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她一抬眼看见黄梓瑕,便挽着杏色的披帛,搭着长龄的手臂沿着游廊缓缓向黄梓瑕走来。

    黄梓瑕凝视着面前的王皇后,她似乎心情极好,唇角微微含笑,几乎让人想不到她已经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子,更丝毫没有身在离宫的幽怨气息。

    她并未在黄梓瑕面前停下,只示意她跟着自己一起到后面花园中走走。

    晚霞虽已升起,但夏日热气尚且升腾。即使站在树荫下,她们也感觉到微风炎热。

    所有闲杂人等都已避在后面,王皇后在树荫下的石栏杆上坐下,黄梓瑕赶紧对她说:“恭喜皇后殿下!”

    王皇后瞥了她一眼,问:“喜从何来?”

    “奴婢见皇后殿下意态愉悦,容光焕发,想必不日即可回宫了!”

    王皇后微微一笑,说:“稍有眉目而已,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黄梓瑕见她这样说,已经是成竹在胸的模样了,便赶紧垂手恭听。

    “听说皇上此次亲自指你,让你调查公主府的案件,可有此事?”

    黄梓瑕回答道:“是。但此事如今尚无眉目。”

    “我不信杨公公出马,还会有捉摸不透的案件。”王皇后含笑望着前方低垂的紫薇花枝,又轻描淡写地说,“当然,若是此案能让皇上看清郭淑妃的真面目,或者是牵扯上不为人知的内幕,就更妙了。”

    黄梓瑕细细琢磨着她话中的意思,不敢接话。

    王皇后目光流转,落在她的身上:“杨公公,你觉得呢?此案可有这样的倾向?”

    “如今案件未明,奴婢……尚不敢揣测。”

    “有什么不敢揣测的?你如果觉得为难,本宫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王皇后抬手轻轻拉下前方的紫薇花枝,在眼前细细看着,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公主自出嫁之后,郭淑妃时常以探望女儿的借口前往,听说驸马亦从不避嫌,常杂处饮宴……”

    黄梓瑕没想到她居然会给自己提供这么关系重大的线索,不觉有点心惊,一时不敢说话。

    “还有,同昌公主,最近是不是养了个面首?你若有兴趣,亦可查访一下,或许能有什么收获。”

    面首……黄梓瑕心知,王皇后所指的,应该就是禹宣了。

    他与同昌公主的流言,果然在京城沸沸扬扬,竟连王皇后都有所耳闻了。

    黄梓瑕默然垂眼,感觉到有一股灼热的血潮抽搐般自自己的胸口波动而过。她竭力低声说:“奴婢……自会留意。”

    “自然要留意,本宫看你最会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不是么?”她以花枝遮住自己的半边面容,却掩不住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黄梓瑕,郭淑妃如今得意忘形,正是本宫回大明宫的最好时机。等本宫重回蓬莱殿,第一件事就是重重谢你。”

    黄梓瑕立即俯首说道:“奴婢不敢,奴婢自当尽心尽力。”

    说完,她候在那里,等着王皇后其他的吩咐。

    但王皇后却只挥了挥手,说:“下去吧,本宫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黄梓瑕微有诧异。若只为这几句话,王皇后自可遣人转告她,又何必特地召她过来?

    但她也只能在心里疑惑而已。她低头向王皇后行礼,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累累垂垂的紫薇花盛开在她的眼前,夕阳的最后一抹辉光染得花园金紫绚烂。

    她一抬眼,看见远远的殿阁高台之上,琐窗朱户之间,有个身着紫衣的男人站立在窗内,用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着她。

    即使离得那么远,即使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她也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审视着她,顺着她的额头,一路滑落到鼻梁,到下巴,到脖颈。他的目光比刀锋还要锋利,比针尖还要锐利,那种仿佛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她在这样的盛夏傍晚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甚至连手臂上都起了细细的毛栗。

    而那个人看见她僵硬的身体,却忽然笑了出来。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只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的手,轻轻搭在身旁的一个透明琉璃缸上,黄梓瑕这才发现,他的身边,放着一口直径足有一尺的圆形琉璃缸,缸内有数条小鱼游来游去,有黑有白,最多的,是红色的。

    黄梓瑕看着这个人与这些鱼,只觉得一种可怕的压抑让自己十分不舒服。她转过身,加快脚步,几乎逃离般走出了立政殿旁边的小花园。

    她走得太急,以至于没看到那个男人的身边,不久便出现了王皇后的身影。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看着快步离开的黄梓瑕,低声说:“她就是黄梓瑕,夔王身边那个杨崇古。”

    “嗯。”他随意应了一声,依然看着黄梓瑕离去的身影。她走得很快,仿佛在逃离一般。

    “她对我们,真的能有什么价值吗?”王皇后又问。

    他笑了笑,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声调略高,语气却低沉,透出一种令人觉得矛盾压抑的悠长韵味:“急什么?等你回宫的时候,不就知道了。”

    王皇后微一扬眉,问:“她真能成功?”

    “就算她不能成功,你有我,而她有夔王,这样若还不能保你重回大明宫,那什么人能保你?”

    王皇后微抿双唇,桃花般颜色的唇瓣上,因为精神焕发而显出一种艳丽的血色,令她更加美艳不可直视。

    那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低头观察着鱼缸中的小鱼,然后自言自语道:“哦……好像小鱼们饿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将食指放到唇边咬噬,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他将自己的手放到鱼缸中,随着鲜血的洇开,鱼缸中的那些小鱼顿时活泼泼地游动起来,围聚在血腥的来源处,竞相贪婪地舔舐他手指上的伤口。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边,冷眼旁观。

    那些鱼聚拢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旁,淡红色的血与艳红色的鱼,看起来就像是大团大团的血花一般。

    她忽然觉得自己略有不适,便转过头去,将目光重新投在远处的黄梓瑕身上。

    黄梓瑕穿着绯红的宦官衣服,快步走到宫墙的尽头。天色渐晚,她就像滴入墨色中的一点朱砂,眼看着被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