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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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鹤成看了她片刻,什么都没说,举起杯子仰头将酒喝干,一滴也没有剩。

    顾书尧不知为何,突然起了兴致想喝酒,她拿起红酒瓶将自己的杯子倒满,还想去敬他酒。他深深看了一眼她,将杯子放回桌上,却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站起来将门打开,侍从官进来,将他的戎装大衣还给他。他将衣服穿好,与他们点头致了下意便走了。

    何宗文站起来送他,她兀自坐在座位上,将刚才倒的那杯红酒喝完。

    顾书尧站起来,床上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对何宗文说:“恒逸,我们也走吧,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收拾好。”

    何宗文和她一起从包厢走出去,出了西餐厅的门有些冷,她将手伸进大衣的口袋里。有棱角鲜明的小块硌了一下她的手,她一开始还没有想起来是什么,愣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他刚刚写了字的那张纸。不用拿出来,她似乎就可以闻到上面的烟草香味。

    她握了一会儿,将那张纸松开。她忽然清醒了许多,问何宗文:“明天去津港的火车是几点?”她其实一直还不知道何宗文买的火车是什么时刻。

    “这一趟有点早,明早六点半就走了,你今晚得早点睡才行。”

    从西餐厅回许家洋楼还有一定距离,他们走了一会儿,在路边叫了一辆黄包车。黄包车开动的时候她偏头往西餐厅楼下扫了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到殷鹤成的人还在。

    他的确没有走,他其实就站在西餐厅的楼上,在窗口静静地看着他们走出去,看着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远,看到他们停在路边叫黄包车。

    何宗文扶她上黄包车的那一刻,他不由在想,他如果这个时候喊她名字,她一定会回头。

    可是他不能叫她,他一声都不能吭!

    北风从窗口呼啸而入刮在他脸上,他站在窗边一步都没有动。他甚至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左手其实还一直握着刚才的那支钢笔。而那支笔因为他太过用力,早就已经弯曲变了形。

    他的身边太危险了,自从那次他亲自将昏迷的她从官邸送回去,自从他特意派人去乾都去和穆明庚谈条件换何宗文,他就已经想好了:既然没有把握会不会有第二次盛州站的伏击,既然不能保证下一次他和她都还能像上次那样安然活着,他就应该让她离开。

    那辆黄包车最终摇摇晃晃地在他的视野里消失,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他。

    这样也好,忘了他更好,就算他出了什么事她也不会伤心了。

    盛军里有内讧他原本是知道的,只是他更多地是想着如何抵抗外敌,却没有想到有些会借这个机会,在他的部队和日本军队苦战之后反而来对付他。

    他们在暗,他在明处,到底有哪些人他并不完全确定。他已经得到情报,驻守在盛州附近的两万日军已经蠢蠢欲动,应该是准备和那些人里应外合。他要在此之前将盛州的这颗毒瘤铲除,一场大战在即,这样的险他一个人犯就够了。

    顾书尧的东西并不多,很快便收拾好了。只是她辗转反侧一直都睡不着,于是去姨妈房中陪了一晚上。她走的时候,姨妈还没有醒。

    火车是第二天六点半经过盛州站,姨妈家离盛州火车站有一段不远的距离,许长洲亲自开车送的她和何宗文。

    外面还是漆黑一片,除了路灯还没有亮灯的人家,路上空荡荡的也没有什么行人。然而途径城西百货大楼附近时,却听见有卡车陆续开动的声音,隐约还有军队踏步行进的声音。

    遇上了多半不是什么好事,许长洲深深踩下油门,迅速将车开走了。顾舒窈回头看了一眼,街道上黑漆漆的,只有隐约的灯光,她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感觉那些卡车似乎是往盛州城门方向去了。

    她还想仔细看清楚些,何宗文拍了拍她的肩膀,“书尧,你在看什么呢?”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回过头去问何宗文,“这么早他们去干嘛?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殷鹤成昨天不是说人已经解决了么?如今和日本关系紧张,警惕些也是应该的。”

    虽是这么说着,顾书尧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偏着头,通过车上的后视镜往后看,然后汽车正好经过一个转弯,她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许长洲也劝她:“舒窈,你现在呀,就是什么都别想,和恒逸两个安安心心去津港,倒是我们把药厂也迁过去。”他顿了顿,又跟何宗文说:“恒逸,你上回跟我说,你小舅还是津港商会主席是吧。”

    何宗文点了下头,许长洲接着又对顾书尧道:“书尧,倒时咱们过去做生意也要方便许多……”他说了一半却止住了,许长洲通过后视镜去看顾书尧,她将车窗打开了,一个人正望着窗外出神。

    到达盛州站附近的时候还只有六点。有很多人都是坐六点半的这趟火车去津港,盛州火车站虽然前几天刚刚经历一场枪战,可这这个时候火车站依旧热闹,还没接近便看到街道上提着行李的人走来走去,更多的是拖家带口,像是去避难。如今只有盛军出兵对付日本,即使没有前天的那场袭击,燕北六省也谈不上安全可言了。

    虽然殷鹤成专列的站台和普通列车站台并不完全在一处,但许长洲的车走的路有一段正好是上回她开车出来时经过的,上次发生那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如暴雨一般扫射过来的子弹,在街道上相互追逐的飞车,让她不由有些后怕,那些制造这些的人真的只是王兴么?真的都已经抓获了么?

    她一直在出神,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汽车已经在停稳,何宗文已经替她将行李拿下车,许长洲在车外喊了她好几声:“书尧,还不下车。”

    她走下车,许长洲往里送了他们几步,便要先去药厂了,顾书尧已经嘱咐了他,八点之前最好就将五十箱磺胺药送到麓林官邸那边去。她不知道会出什么事,给他送些药去也能安心些。

    顾书尧和何宗文站在盛州站的台阶上,与许长洲挥手告别。他们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都是来乘坐这辆火车去津港的。

    顾书尧和何宗文一起顺着人流往前走,然而就在他们准备进站的时候,盛州城外的方向突然传来两声巨大的爆炸声,虽然那边离盛州站有一段距离,可这两声爆炸就像雷鸣一般从天那边传了过来。

    所有的人都抬头往那个方向望去,顾书尧的心也不由一颤,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上一次爆炸前的画面:那个人深深望着她,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舒窈,我是真的……”

    她突然也想知道后半句是什么。

    那声爆炸后,盛州站便开始骚动起来,几乎同时,往站台方向走的乘客都开始加快步伐。有人说:“快走快走,还不走就走不掉了!”

    她依旧站在原地,往那个方向望去,盛州站巨大的钟表指向六点一刻,火车很快就要开动了。

    她和何宗文站在中央,挡住了别人的路,有人催促道:“火车就要开了,你们站在这里挡道做什么,要是不坐火车就到边上去,别挡着我们逃难。”

    何宗文连忙道歉,然后拉着顾书尧往前走。因为所有人都往前挤,在清晨的六点钟,盛州站竟然被堵得水泄不通,进了站之后速度反而变慢了。

    周围有男人在议论这件事,他们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站在边上一边张望一边谈论:“我听说啊,这城外的不是日本人,好像是殷鹤成的什么叔父,叔侄两个打起来了,我家就住城们口附近,昨天晚上就一直听见部队开拔,今天三、四点钟就打起来了,那机关枪砰砰砰地响个不停,吓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天没亮就来盛州站等着了。”

    另外那人开他玩笑,“盛州站也不安全啊,你想想,要是再遇到前天那件事,听说两边死了百来个兵,殷鹤成那个站台血都流程河了,现在盛州是彻底乱套了,殷鹤成是摊上大麻烦了。”

    他们谈论着开始抱怨起来,“也是,你看看人家别的司令,都藏着实力不和日本人冲突,偏偏就他一个人和日本人对着干,人家不打他主意打谁主意,还是他太年轻不知深浅。”

    “不等了,不等了,再等下去我们都只有思路一条。”他们在边说边走,顾书尧也被何宗文拉着往前走,已经可以看见站台上的火车了。已经六点二十五分了,列车六点半准时出发,后面赶来的应该上不来火车了。

    殷鹤成的境遇究竟是怎样?他昨天说起时明明是风轻云淡,为何到了别人嘴里完全换了一种说辞?他为什么突然将何宗文接来了盛州,还让他带她离开?这不是他该做的事情!

    正说着话,突然有人提着行李箱朝刚才说话的那几个男人跑来,他气喘吁吁往前赶,“快走,快走,出大事了!城外死了好多人,我刚才还看到那些当兵的开着卡车回城,他们脸上全都是血!好像听说他们那个什么帅直接就被炸得快死了!估计是输了,现在老的一病,小的一倒整个帅府直接得完。”

    “你说谁?”

    对方没想到会有人忽然问他,虽然是一个女人,可大睁着眼突然来这么一句还是有些吓人。那个人也不清楚,胡乱答了两句便往火车上走。

    她突然想起昨天他将那张写着解除婚约的纸递给她时的笑容,他那样的笑她其实见过的,那还是在林北的时候,他因为受了枪伤感染,却始终硬撑着开会,最终他虚弱到在椅子上完全站不起来,见她来扶却对着她笑……

    前面的人已经在排队上车了,她转过身对何宗文说:“恒逸,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去津港了,你先去和孟学帆会合吧,我暂时走不了了”说完,便提着行李箱往盛州站上面跑。

    何宗文追着她走了两步,有些不甘,只差一步就上火车了,“书尧,为什么?你是因为他么?”

    她转过身回答何宗文时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对不起,我不能这样跟你走,我担心他……”她前一遍说的还有些小,第二遍几乎是喊了出来,“对不起,我担心他。”

    何宗文原想追着她一起出去,却被突然冲过来的人群硬生生挤进了火车。

    她其实也是在逆着人流走,所有的人都在往站台的方向挤,在他们眼中那是一条生路,她其实也明白。

    只有她一个人往盛州站的大门走,那一边也有她想见的人,她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那个原本想将她推向生路的人。

    她不想承认,可她不得不承认。

    只是出了车站,广场上依旧黑漆漆的,望着广场上狂奔疾走的人,她提着行李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道该去哪?殷鹤成会在哪?盛州城外?北营行辕?帅府?还是麓林官邸?士兵已经回城了,应该是已经打完了,只是刚才那些人口中快炸死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一个一个地找吧,总比在这要好。她张望四周正准备找黄包车去帅府,却看到有一束光照过来,几个穿着盛军制服的人朝她走来。

    因为上次在盛州站的事情,让她多了份警惕,即使是穿着盛军制服,她也不知道他们是殷鹤成的人还是叛军。她下意识随着人流躲了几步,直到她看清那几个都是殷鹤成身边最亲近的侍从官,有两个她昨晚吃饭的时候还见到过。

    “顾小姐,你怎么还没走?”

    “你们怎么在这里?”他们几乎是同时发问。

    那位侍从官支吾了会,才面露难色道:“我们是少帅派来护送您的。”殷鹤成其实交代了他们不要被发现,只是现在看着顾小姐并不是很信任他们,还是如实交代了。

    “少帅呢?”

    顾书尧这样一问,那个侍从官也不太确定,“刚才得到消息,好像说是回帅府了。”

    难道刚才那几个人说的都是真的?她指了一下他们的车,“那是你们的车么?我现在和你们一起回帅府。”

    那个侍从官犹豫了会,还是照做了,他们其实自己也没底,帅府现在是怎样的一个状况。这些天经历了这些事,他们也渐渐明白盛州城并不安全,车还没开到帅府,他们便都将枪拿出来上了膛。她身上的枪也还在,她也拿出来上膛,真要出什么事,她也能拿出来抵抗一阵子,或许还能为谁报仇,杀死一个都是好的。

    她现在只想见到他。

    天终于渐渐亮了,隔着很远,顾书尧便看到帅府的青墙,墙外停了十几辆车,汽车卡车都有,警卫的人数是从前的十倍。街面上虽然已经没有尸体,但还是可以看到血迹。

    不过帅府的岗哨依旧如常,看到是侍从队的车,确认之后没有拦,让他们进去了。顾书尧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下了车直接往帅府的主楼走。

    还没到楼梯口就被人卫戎拦住,幸好那几个侍从官也跟了上来,才让他们进去。

    她走进楼里,原本想问人“少帅在哪?”可里面一个佣人也见不着,虽然依旧是金碧辉煌,但只有黯淡的光照进来,和原来热闹的帅府相比,这种恢弘此刻显得寂寥。

    她正准备折回去问那几个卫戎,却正好撞见了六姨太,“六姨太,殷鹤成现在在哪?”

    “在楼上吧。”六姨太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恍惚,顾书尧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来不及多谈,便直接往楼上他的卧室跑去。走廊上站满了警卫,神情都万分肃穆,他们不知是都认识她,还是看着又侍从官跟着,并没有拦她。

    她走到熟悉的门前,将那扇卧室门推开。她似乎可以想象到一些场景,就像她从前经历过的。

    推门的时候她胸口一颗心狂跳不停,然而卧室里暗沉沉并没有开灯,她进去一看,什么人都没有。

    “顾小姐。”有侍从官喊了她一句。

    她从卧室走出来时,正好对面书房的门也开了,好几位盛军将领从殷鹤成的书房走出来,梁师长、任子延都是熟悉的面孔,而最后走出来的那人他再熟悉不过,他除了戎装上有血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也并不想那些人说的一样,“被炸得快死了”。

    他也看到了她,从书房出来时愣了片刻。

    她也愣住了,愣着愣着却忽然笑了,她虽然白白紧张了一场,可看到他安然无恙便是好的,什么都是好的。

    他原本是要去送那些将领下楼的,见她来了便让身边的侍从官代劳了。他直接往她这边走来,可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他将卧室的门关了,往她身边走了几步,冷声问她:“你回来做什么?”他的话里似乎还带了些愤怒。

    她还没有从她情绪中出来,望着他一直说不出话。

    “你回来做什么?”他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他明明已经让她走了,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渐渐恢复了平静,“你没事就好。”卧室里实在太暗了,她想将灯打开,她想仔细看看他到底哪里受伤了没有。

    可她刚走了一步,他突然追了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他太用力了,她直接被他拉到了身边,然后被他往前一步紧紧靠在了墙上,咬牙道:“既然回来了,就不许再走了!”他话音刚落,他的吻便落了下来,他把她禁锢在怀里,吻得用力。

    他的身上除了烟草味,还有硝烟和血混杂的味道。可卧室里很暗,只有微弱的光从窗户照进来,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抬着头由他掠夺般亲吻着,却渐渐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纠缠,她放任自己跟随身体里涌出的**去回吻他。

    情到深处,她用最后的理智别开脸,问他:“你上次在车上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

    他没有一丝犹豫,定定看着她,“顾舒窈,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第三遍,她已经主动吻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