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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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十七年七月十五。

    这一日晨起去翊坤宫静之殿,闲话半响,她轻声唤了一声“新眉”,便有一个妙龄女子从水墨绘江南素纱白杨木屏风后头转出来。

    不过十五六,生得体态娇俏,肤如凝脂,长长的刘海下,是一双如秋水潋滟的妙目。

    她身着鹅黄色便服,头上插戴的绒花为不知名的花苞图案,玫瑰紫色的裙裾下绣着花条凤尾,每条凤尾都垂着素银小铃铛,缓缓漾起一点涟漪般的微澜,一水盈盈,楚楚动人。

    那女子乖巧地向我施了礼,宜嫔含笑道:“这是臣妾娘家小妹,闺名新眉。”

    我微微点头,不解道:“宫规中有著,只在嫔妃有孕八个月时,其家眷方可进宫陪伴生产,这是?”

    一旁的侍女若薇笑道:“回娘娘的话,前几日我家小主思念家里人,皇上知道后便开始安排,只不过想着老爷夫人年纪大了,便先接了七小姐过来。”

    我浅浅含笑,道:“皇上对你很好。”

    宜嫔面露红晕,窘迫道:“娘娘。”

    层层叠叠的深紫色衣袖下,一条南红玉手钏静静伏之,那是昔年用来偷天换日的,钮钴禄氏至死都未曾发觉,也是无第三个人知晓。

    如今颜色依旧,只是不曾再浸泡特质的水了,故而芬芳已不再,从前朝夕相伴,日子久了成了习惯,到钮钴禄氏殁了也是未曾舍弃。

    我凝神了一会儿,自皓腕摘下,唤过心璃,道:“这是本宫昔年所得之物,你似乎喜爱鲜艳的颜色,这玩意儿配着你倒是相宜了。”

    小丫头受宠若惊,连声谢恩,转瞬笑靥如花地戴上。

    宜嫔笑道:“听闻娘娘喜爱羊毛制品,臣妾新得一匹加翠氆氇,下个月便要入冬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回赠娘娘罢,还望您笑纳。”

    我答应了,手执白缂丝绣梅花山雀象牙柄团扇轻轻扑风,闲闲地与她俩家常。

    时光缓缓流逝,一颦一笑间伴随着醉人的香气,日光透过窗架的影子投射在地砖上,淡淡的犹如盛开了一地的水墨牡丹。

    她犹豫半响,开口道:“娘娘,实不相瞒,新眉是要住在这儿一段时日的,若是来日得皇上青睐,还请您多多关照。”

    前些日子听见些许风言风语,说是德贵人自从五个月前诊断出有孕之后,便与宜嫔惠嫔二人渐渐生疏。

    近日又不知因什么事情有了矛盾,宫人们纷纷议论德贵人找了新的靠山,不再需要与宜嫔惠嫔二人交好。

    如今宜嫔这般打算,怕是要未雨绸缪,而人选么,自然是自家姐妹最好了。

    她见我默许,十分高兴,连忙吩咐小厨房做了藕粉圆子一起食用。

    那是透明的小球,面皮是糯米粉和了芝麻粉,再滚上一层藕粉,柔韧滑口,馅心则是细碎的金桔饼、桂花、杏仁、松子穰、瓜子、核桃,芬芳甜润。

    ……

    康熙十七年七月十七。

    因着心情不佳,早早吃了晚膳便遣开宫人,独自闭目养神了,软纨蚕冰簟透出丝丝凉意,彼时正值初秋,原本这凉意是令人清心的,我却觉着倍感寒冷。

    与玄烨上一次相聚是什么时候?哦,是七日前,他来用了晚膳,略说说话便回交泰殿商议国事了。

    有绿色身影划过黄花梨五彩釉盘云朝阳屏风,那是秋语,她端来一个龙泉窑青瓷小碗,道:“娘娘饮些酸枣仁桂圆汤罢,可以助眠的。”

    闭目想着过往,我每每因后宫风气郁结时,她总会做些什么,薰衣草的枕头、梅花汁子洗浴、汤羹或花茶,都有静心安神之效。

    我接过汤羹,静静道:“姑姑,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秋语融融一笑,道:“去年八月皇上让奴婢过来时便交代了,要尽全力为娘娘做好一切,不问缘由。如今十一个月了,娘娘待人温和,从不曾对奴婢发脾气,这是宫中鲜有的,奴婢敬重您,会继续为您尽心尽力。”

    一席话说得我心头暖暖的,饮了汤却见小顺子低着头进来报玄烨前来,我确认衣着得体便起身相迎,数日不见,他又憔悴了些许,眼里仍有淡淡的血丝,不过精神头倒是十分好,只是嘴角略有起皮。

    我把描金寿字黄釉茶盏端到他面前,道:“玄烨尝尝这个茶,是新产的珍珠,添了甜菊叶与金盏花泡制的,闻着倒是清香,也是能消食开胃,清热去火。”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玄烨接过饮了,不忘调侃,却是笑得温和,“几日不见,焓儿似乎又丰润了些。”

    我窘迫极了,看着案几上刚摆好的十样糕点,娇嗔道:“那你还带点心来,真讨厌!”

    玄烨朗声一笑,拉过我一起品尝,花生酥、玫瑰馒头、桂花松子卷、鸡蛋果酥、蜂糖糕、白豌豆糕、胡桃泥夹饼、香橙百合蒸糕、花盏龙眼、叉烧酥,又闲话了一会儿。

    “你今夜仿佛有很重的心事?”我吹一吹滚烫的牛乳茶,酥糖化在里面,香喷喷的。

    玄烨皱起浓眉,仿佛愁肠九回,沉声道:“我大清近年来征战不断,吴三桂一党所到之处狼烟四起,百姓颠沛流离,直至今岁开春方才好些,只是国库空虚,想要救济百姓,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我沉吟半晌,用玉搔头轻轻拨着头发,道:“我有一法子,虽说只是杯水车薪,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但总能缓一缓,可以吃得饱,穿得暖。”

    话音刚落,他眸中便有晶亮的光,忙道:“是什么?你细细说来。”

    我静静道:“嫔妃们所玩赏之物不乏稀世珍宝,若是愿意将这些珍品捐一半出来,辗转给富商,那么筹集的银两便足以了。”

    玄烨低眉思虑了一会儿,喜笑颜开,却也是带有无奈之色,笑道:“的确是妙宗儿,只不过若是做了,我便欠她们人情了。”

    “身为帝王的人,合该为帝王分忧才是。”我指着不远处陶案之上摆着的天蓝釉铜胎画珐琅折枝牡丹瓶,“像那些花樽瓶子,我不怎么懂,甚少观赏,白白放着也是可惜了,且容易染尘,三天两头便要擦拭。”

    月华清明,照在殿前玉阶之上,如水泻地,十分柔和明亮,不仅是屋子里静悄悄的,就连一直在唏嘘的虫儿们也是安静了下来,只剩偶尔打在地上的水珠儿。

    主意是我提的,自然是我捐得最多,奇珍异宝一共近百件,其他嫔妃或多或少都捐了,至于承乾宫,则是捐了十二扇的珊瑚钿缀繁花叠放屏风,虽然只有一样,却是价值连城。

    ……

    康熙十七年七月二十。

    空气中已有一丝清冷之意,凉风卷着一缕缕在春夏里开了的花叶,是即将凋零的残败气息。

    我平日所用无不名贵,哪怕随手一二,都是倾城之物。

    彼时身着深紫色九攒寒梅纱质旗装,头上插戴的玳瑁钿缀步摇,矜贵华美,几缕细巧的流苏为鸽血红宝石,流苏末端是鎏金镂空的枫叶,微微侧首,镂花串珠便盈盈颤动,浮漾珠芒璀璨。

    用了早膳,给赤金佛像扫灰,又新添一尊紫檀佛龛,准备上香祈福。

    秋语掀起珠绫帘子进来,轻声道:“昨日皇上新得一壶东珠,颗颗如拇指大小,皇上吩咐了内务府,要给各宫主位的娘娘们打造镯子,一人一个,且花纹各不同。方才梁公公来问,娘娘喜爱什么花卉。”

    我摆上一盘时令鲜果,思虑一会儿,道:“百合。”

    秋语的笑意愈发浓了:“奴婢已经回了他,娘娘喜爱百合。”

    我往青瓷小瓶里添了泉水,供了新折的素净花卉,笑道:“你做得好。”

    秋语看我点燃了三支竹立香敬上,道:“娘娘这两日胃口不大好,昨日的晚膳几乎没动,今早只一碗海鲜粥,中午也是没怎么吃。奴婢知道您有心事,但如此下去只怕伤了身子,是不妥的。奴婢做了椰蓉酸枣卷,还有玫瑰糖蒸菱粉糕,您先吃些垫垫肚子可好?”

    我答应了来到暖阁,却见刘宝进来,道:“娘娘,莲贵人听说您胃口不佳,亲自做了酸梅羹让映雪姑娘送来,这会子热乎着呢,娘娘要用么?”

    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端着的镶嵌东菱玉橡木托盘,酸梅羹在白玉小碗中显得愈发红艳,汤汁粘稠,果肉晶莹,喝上一碗便能令人食欲大开。

    似乎不错!我自是愿意的,吩咐他放下,兴致勃勃地持着玉勺舀了正要入口,不料头上插戴的一枚苗银珠花掉入了碗中,“啪嗒——”,一瞬便被汤汁染了颜色。

    我惋惜道:“真真是可惜了。”

    “娘娘!”

    话还未说完便被秋语夺了去,她是稳重的性子,平日从未如此,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枚珠花似乎有异,便用玉勺将珠花舀了出来。

    是沉郁的黑色!心下一惊,狠狠地抓住了椅搭,金累丝蓝宝护甲在上头留下深深的划痕。

    秋语惊呼一声:“这是!”

    无心理会她震惊的神色,我不死心地拔下头上插戴银簪浸在汤中,一会儿之后取出,果真变了乌黑!

    手一松短簪便摔在了地砖上,我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这不可能!她不可能害我!”

    秋语轻声安慰道:“娘娘莫急,莲小主不会这么做,也是没有理由要这么做,依奴婢看定是被他人动了手脚。”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果真如此。

    看着秋阳透过冰绡窗纱洒进来,仿佛凤凰花千丝万缕的浅金绯红的花瓣散散飞进,缓了缓神。

    我冷声道:“这是倪霜送来的,姑姑不会测毒,哼!真真是心思慎密!”

    秋语皱眉道:“冰霞与映雪自从莲小主入宫便跟随左右,十来年了一直衷心不二,段不会伤害自家主子的盟友!想来,便是咱们延禧宫的某个人被谁收买了。”

    方才是刘宝端进来的,刘宝!我眯起双眸,有血刃一般的冷光从乌深的眼底掠过,极淡的一抹。

    只是心下愈来愈气愤,一怒将酸梅羹扫了出去,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白玉小碗四分五裂,酸梅悉数泼洒而出,瞬间染红了金砖。

    “娘娘息怒!”

    随着秋语的惊呼,便闻得墙角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低低传来,我朗声道:“谁在外头?”

    有灰蓝色的身影进入眼帘,是刘宝跑着滚着进来,甚是狼狈,他不敢看我,只跪在面前,战战兢兢,一语不发。

    我尽量平心静气,道:“刘宝,本宫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叛?”

    他一个劲地磕着头,颤声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才自知有罪,对不住娘娘,可……可是……若奴才不这么做,家里老小都会有性命之忧啊!”

    我的眉心曲折成川,沉声道:“是谁?”

    “七日前奴才打扫落樱殿,端着盆子要出去换水,谁知转角时撞上了安贵人,她被脏水泼了一身,气急败坏,当时便要把奴才带去慎行司!”他瑟瑟发抖,仿佛将要凋零的枯叶,“后来不知怎的饶过了,只是三日后交给奴才一包粉末,说是要等皇上、莲贵人或是鹃贵人送娘娘食物时,找机会下手。”他匍匐的身子愈发低下,渐渐有了哭腔,“奴才原本不答应,可安贵人逼迫威胁,奴才为了保全父母以及弟弟妹妹。”

    刘宝并未再说下去,但我早已清楚,心中像打翻的五味瓶,什么味道都有。

    豁然一掌重重拍打在浮雕貔貅青瓷案几上,惊得哥窑冰裂瓷茶盏一震,那是准备用来漱口的,绿色的茶叶和着清绿色的茶水泼洒而出,虽然早已凉透却依旧幽幽地散发出宜人的清新芳香。

    “你一向勤劳,你的家人,本宫会想办法营救。”

    刘宝不曾想我会说这番话,只愣愣地望着。

    他在我名下当差,像这种事说一声,我自会出面摆平,但行此举,即便有苦衷,到底是不忠不义,该罚的,少不了。

    正要开口却是他先直起身子,正色道:“奴才自知忘恩负义,罪孽深重,娘娘的恩情今世难报,只有来生了!”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眼里有刀锋仿佛的决绝,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起身撞向不远处的紫铜镏金掐丝麒麟纳福大香炉,顿时“砰”的一声,低沉而长远,他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入宫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看见生命在眼前结束,他的额头血淋淋的,香炉上也是留了血液,还在慢慢地向下滑落,我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大眼睛。

    秋语也是好不到哪儿去,捂住了嘴,缓了好一会儿,我定了心神,方才吩咐小顺子带走尸首,又处理干净血迹。

    妆台上昏黄的镜面泛着幽幽暗黄的光晕,我握着一个金螭连珠珊瑚佩,冰凉的触感,圆润却坚硬,硌得手心生疼。

    静静捧了一卷梵文,立于窗棂前念着:“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这是《往生咒》,从前倪霜那一胎失去时我念过,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如今为了刘宝而念,虽然他是奴仆,但到底是被迫的,我身为主子,也是算是尽点心意罢。

    ……

    康熙十七年七月二十二。

    天色渐晚,重重宫殿被暗云披上了浓墨浑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

    换作往日,我并没有这样好的心情细赏落霞,但是此刻,我有,也是愿意。

    微微颔首,笃定地看着晚霞倾于琉璃瓦之上,渐渐的才明白,自己现下正身处的地方,是何等繁花仿佛锦,就如这晚霞一般,绚丽之后,只余下无尽的黑暗与凄冷,要我独自面对。

    秋语奉上一碗火腿海参花胶汤,道:“娘娘方才吃了几个鸡蛋果子,怕是口渴,奴婢瞧着小厨房新炖的汤品极好,便盛了些来。”

    我接过瓷碗,闭目轻嘘:“姑姑,她们真的这般敌对我么?”

    她犹豫了会儿,道:“娘娘虽从不是专宠,但皇上对您却是从未冷落过,每个月总让您侍奉五六次,其他的抛开不说,单凭这个便足以令她们羡慕了。女子么,从开始的羡慕再到嫉妒,自持力低的便容易被蒙蔽心智,渐渐转为憎恨,这些泯灭良知的做法便接二连三了。”

    心下了然,道:“刘宝自裁,便免去进一趟慎行司,且不会连累家人判罪,倒是还有自知之明。”沉吟半晌,忆起那位两袖清风的女子,“我记得武备院的郑玉衡教官,为人正直稳重,且身手了得,我与她见过几次,志同道合,且四品职位足以出省,我明日亲自去请,想必会相助的。还有,你暗中去收集李氏一家的把柄,多多少少都好,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先别让皇上知道。”

    秋语陪着我默默立在廊下,静静听着小小在身侧的镀银叶纹鸟笼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瓜子,“吧嗒”一一“吧嗒”。

    “小焓好生悠闲。”

    我正摸着金掐玉丹珠戒指,抬头却见倪霜盈盈迈进朱门走来,她身着浅蓝色纱质旗装,纳绣一朵一朵色彩斑斓的月季,头上插戴的绒花也是为浅蓝色。

    我掩饰好情绪,笑着挽了她进落樱殿,往松鹤长春铜錾错金冰鉴里添了碎冰快,又叫小厨房做来汤品一起食用。

    倪霜娇嗔道:“我半个时辰前方才用了晚膳,这会子又要开吃,哪天我胖了起来,便是小焓的责任,赖不掉噢!”

    我笑呵呵道:“旁的什么也是就罢了,这可是赤芝,益心气、补中、增智慧,前两日刚从霍山挖出来,今早方才五百里加急送到,配着百合与嫩豆腐,不知得多鲜呢。”

    寂然用毕,便商量着一同绘画,画的是彩色牡丹,偶然抬头见清若正笑盈盈地站在殿外,心下一喜,吩咐灵雲去请进来,她绕过黄花梨五彩釉盘云朝阳屏风,我连忙招呼她一起坐下。

    浅粉色的纱质旗装,花枝蜿蜒处绣着一只小小的雀儿,嫩黄色的袖口是朵朵杜鹃,头上插戴的绒花也是鹅黄色杜鹃,相得益彰,愈发显得轻盈活泼,灵动可人。

    她向我问好,又笑道:“方才皇上赏了我一些羊脂菠萝冻,倪霜姐姐最喜欢冻糕,早知姐姐在此,就带过来一起吃了。”

    倪霜也是笑答:“你有心了。”

    闲话一番,已是夜色如醉,月华盈盈。

    “羽贵人比我大不了几岁,原本想着可以一块儿玩捉七,可偏偏她性子稳重,不喜喧闹,我只得与青萍她们玩了。”清若嘟着嘴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东珠耳坠,“景仁宫就我与她俩人住着,好生安静。凝姐姐,我真真怀念从前在府邸的日子。”

    我调侃道:“人家可是身为人母,哪里是你这个年纪的人儿,整天吃喝玩闹?稳重是应当的。”

    清若害羞一笑,道:“哎呀,宁姐姐笑话我呢。”

    ……

    康熙十七年七月三十。

    仲夏刚过的夜晚,上林苑的繁花仿佛锦不比白天差,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更是被皎洁的月光蒙上一层柔和,花叶上的夜露也是散发着神秘的光影。

    我独自幽幽漫步在上林苑中,清冷微凉的夜风迎面拂来,却无丝毫冷意。

    太液池被华月照射得波光粼粼,池边种满青翠的苇叶,清澈的湖水将错综盘结的苇茎洗刷得嫰白,被夜露水气一笼,混着菱花荇叶,时而恬淡时而浓郁的清香沁人心脾。

    “两个月了,那个小蹄子竟无半点差池,你办事不力啊!”

    忽然有熟悉的女声入耳,我随之望了过去,果然不远处站着卿贵妃,她目不斜视,脸庞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幽黑的瞳孔仿佛一道冰刺,只要对上就会了扎入肌肤,疼得不能呼吸。

    碧言讪讪道:“奴婢错了,还望娘娘息怒。可是娘娘,什么断肠草、雷公藤、葫蔓藤、夹竹桃、乌头、曼陀罗都用了,奴婢熬夜磨成粉,一点一点涂在鸭肉上,吃上一口便足以毙命。”

    卿贵妃诧异道:“那是为何?莫非是吴轩那小子叛变了?”

    碧言小心翼翼道:“若不是娘娘提拔,吴轩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罢了,哪里能跟随黄淮呢,叛变一说似乎不大可能。奴婢分明按照娘娘的吩咐传话,让吴轩告诉凝贵妃琵琶鸭是皇上赏赐的。奴婢无能,还请娘娘责罚。”

    我僵硬着身子站在丛丛花树后,无论她们是哪里出了差错,万幸的是当时没有入口,不然凡是玄烨吩咐送来的食物,都是没有测毒的,我已经不敢去想像结果。

    乌云如帷幔遮了月色,夜风瑟瑟携着寒意入骨,袅袅萦在身畔,这才晓得出了一背脊的冷汗,真真是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空气里依稀有青草清心之气,在如烟的月色之下,遮天的树荫落成一团团浓重的灰墨色,渐渐模糊了视线。

    卿贵妃眯着眼道:“李小怜前几日悄悄领了砒霜,说什么要助本宫一臂之力,也是不知动手了没有。”

    碧言手执碧绿缂丝绣杏桃双花描金红木柄团扇,为卿贵妃扑着风,道:“安贵人自从被降位之后便对凝贵妃心生怨恨,且她心思慎密,想来定能滴水不漏,凝贵妃是逃不掉了。”

    那日我留了一点儿酸梅羹,等曹芳来请平安脉的时侯让他验了,他说是砒霜。

    有一抹浅绿色的身影上前,那是翠屏,对卿贵妃恭敬道:“娘娘,方才僖嫔晕倒了,贴身宫女求着侍卫找太医去瞧,说是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奴婢打听了,之前未曾被送饭的公公发现,是因为一直用棉布绑着,一点都不显眼。”

    “那拉-折颜有大阿哥,马佳-馨予有三阿哥与荣宪格格,就连赫舍里-楚楚都怀上了!本宫只是想有个孩子,为何这么多年都不能如愿!”愤怒的声音,也是充满悲伤,她的眼角有晶莹的一点光亮,犹如鲛人凝在腮边的明珠,却迟迟不肯落下。末了,又无力道,“罢了,这都是定数。”

    碧言不忍,劝道:“娘娘还年轻,且恩宠一直不曾断过,孩子迟早会有的!”

    翠屏附和道:“是啊,皇上对您情谊深重,苍天会垂怜的。”

    “本宫幼年时瞧着小宫女们穿绿衣裳,好看极了,便懵懂地拿了一件来穿,只是太宽太长,举手投足好生不便,正要换下却被表哥瞧见了,他说‘小宜,你穿绿衣裳好看‘,从那天起,本宫几乎每日都要穿,哪怕绿色在这皇宫被视为卑微之色,本宫也是不管不顾了。”卿贵妃似乎没有将她俩人听进去,自顾自呢喃,语气低柔如悄然绽放的花瓣,一点一点摇晃着细而软的蕊。

    我孤身立于太液池边,静静看着白莲朵朵盛开,暗夜生香,廊前檐下摇曳着姿态袅娜的栀子湿漉漉的。

    偶尔有几滴露水从栀子花枝上滑落滴到了青丝上,头发似乎也是染上了幽幽的栀子花清香。

    太液池花团锦簇,水汽氤氲,我凝望了她片刻,踏着月色缓缓离去。

    ……

    康熙十七年七月三十一。

    抬头仰望窗外,晚霞已渐渐变为绛紫与宝蓝交织,像极了锦带,晚霞后头是极像烧灼了的深红云影,仿佛将天空都燃了起来。

    玄烨与我西窗棋罢,秋语便端了两碗白藕上来,刚从荷塘里挖的,用小火煨熟后淋上滚烫的糖浆,别有一番清香甜润。

    我殷勤道:“莲子去芯之后温和补身,玄烨却总是不喜,心火大了叫人担忧,快吃些白藕罢。”

    玄烨扑哧一笑,道:“还说我,你不也是这样么?”

    我笑着啐了他一口,低眉吃起来。

    彼时十一天的功夫,已经在安贵人李小怜的老家找到了刘宝的父母及弟妹,且安置妥当。

    至于秋语那边,暂时还未查到把柄,只知她的父亲胆小怕事,没有软肋难以击倒,只能依靠心计了。

    凝神间闻得玄烨道:“朕想,等过段时日吴三桂气数尽了,四方平定,便要着手治理贪腐,虽说不乏清官,可贪官也是多,你觉着如何?”

    “合该提廉洁,治腐败,官员做实事,一心为百姓造福,方能国泰民安。”我柔声附和着,话锋一转,“我听闻郑玉衡教官便是其一。”

    他赞许道:“郑氏五代为武官,世代廉洁,着实可贵。初次见她还是个小姑娘,年纪轻身手倒不错,本想让她先在武备院历练历练,再派到边关做总教官。这几岁为了吴三桂焦头烂额,一直忙个不停,倒是将她忘了。”

    “不瞒玄烨,其实郑教官曾相助过我,虽然说大不大,但说小也是不小。既然她得你赏识,又志向远大,不如?”我穿着双色缎孔雀线镶珍珠花盆鞋,轻轻点着地上一盆怒放的天竺葵,节奏轻快仿佛心跳。

    “焓儿,我正有此意。”玄烨爽朗一笑,唤了梁九功进殿,道,“传朕旨意,武备院教官郑玉衡,资历深厚,品行可佳,着晋为二品官员,十日后随大部队调往北境边关,任副帅职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