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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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第三日夜间,原先的马已跑死了,容湛抱着破月就这么徒步跑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才在驿站得了匹马。

    这下连破月都有点心疼了,他是人,不是神仙。

    尽管双眸依旧清明,可眼眶已赤红一片、渐生血丝。一路风霜,他发束凌乱、满面风尘、浑身汗臭,是破月从未见过的潦倒模样。可他整个人似魔怔了,不吃不喝、披星戴月,不要命地往婆樾城赶。

    转念想起尚在死牢的步千洐,她更觉柔肠寸断,抑郁难舒。

    终于,第七日早晨,第三匹马猝死在婆樾城百里外。容湛毫不迟疑抱起破月,一路狂奔。

    破月看着他竟有几丝癫狂的模样,又怜又痛,不由得道:“你放下我吧,你先去!”

    容湛不知想什么,整个人都呆呆的。抱着她足足跑了又十余里,才恍然惊觉她方才说的话,柔声道:“无妨……大哥身在牢中,若是见到你,必是很欢喜的。”

    他答得没头没脑,破月心头疼得发堵,只恨自己没有通天的本事,可以救他们于水火,报答他们的大恩。

    临近晌午,终于远远望见一座雄伟城池的轮廓。容湛抱着破月,几乎足不点地,径直朝城门飞奔。因为这一片都已是大胥控制,所以城门并未戒严关闭。容湛纵身一跃冲进城门,城门守兵根本连人影也没看清楚。

    容湛竟似对这婆樾城极为熟悉,毫不迟疑地在城中穿行择路。破月在他怀里,只听得劲风阵阵,他眉目沉凝,像是覆上了一层薄冰。

    她很想问问,他到底想怎么营救步千洐,可见他一脸坚毅,竟似已打定了主意,她只能静观其变。

    终于,容湛脚步一顿,将破月放下来。

    这是城中最严整华丽的大屋子,门口诸多士兵守卫,见到两人,都沉下脸。

    “来者何人?”有人问道,“胆敢擅闯禁地!”

    “跟着我。”容湛径直快步往里,破月连忙紧随其后。

    “让开!”容湛眸若寒星,声厉如刀。破月微微一惊——他向来谦恭有礼,如今真的发起火来,竟是铮铮傲骨,不怒自威。

    门口士兵正要再拦,容湛从腰间摸出块金牌,铿然往士兵身上一摔。士兵捡起来看清了,一时竟吓得去了半条命,“扑通”一声跪倒,双手捧了那令牌,大气也不敢出。

    其他士兵迟疑着要上前,那士兵的头目厉喝道:“统统跪下!”

    容湛看也不看他们,径直往里走。那士兵不敢让令牌躺在地上,恭恭敬敬捧着,一路跟随着二人。

    破月怔怔望着他疲惫而坚毅的容颜,不发一言。

    一路穿堂过室,来往的兵士见到令牌,亦“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终于,行至一处拱门前时,容湛突然停步。

    他停得急,破月差点撞上他后背,抬眸望去,顿时全身如坠冰窖——一名锦衣男子,静静站在拱门处,俊白的脸珠玉般清冷,狭长的眸中寒光大盛,已然牢牢锁定了她。

    那人身后数名黑衣侍卫,见状都拔出长刀。

    颜朴淙!

    他竟然也在这婆樾城!

    她其实早有预料!这里是东路军机要处,他位高权重,当然也会停留在此处。

    破月心尖一颤。

    “月儿……过来。”颜朴淙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却令她不寒而栗。

    破月全身僵若木石,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忽地手心一暖,竟被人牢牢握住。

    是容湛。

    他的神色极为平静,抬眸看一眼已然大亮的天色——晌午过后,步千洐就会问斩!他面沉如水,从身后士兵手中夺过令牌,往那些护卫们眼前一丢,淡然道:“让开!”

    护卫们看清那金牌,又惊又疑望了望容湛,又望望颜朴淙。

    容湛视他们凌厉的刀锋于无物,牵着破月,穿过刀丛,一步步走到颜朴淙面前。

    错身而过时,破月别过脸去,不敢看颜朴淙。可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来,一把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大力袭来,她半边身子都麻了,差点与容湛脱手。

    是颜朴淙。

    他仿佛无视容湛,双眸深深望着破月,暗潮涌动,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她扣进怀里,狠狠蹂躏。

    “颜朴淙,你敢拦我?”极平静的声音从破月头顶传来,简单的质疑,却透着傲然的威严。

    容湛抬眸看着颜朴淙,眸沉若水。

    破月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颜朴淙淡淡与容湛对视片刻,缓缓道:“……下官不敢。”

    他将破月的手狠狠一捏,而后……松开。

    破月手腕痛得几乎断掉,根本不敢再看颜朴淙,低头随着容湛快步往里走。

    容湛深吸一口气,径直冲到最里的正堂前,一脚踹开大门。

    正堂里,两名华服青年正在饮茶,一人二十余岁,眉目清俊温和;一人十七八岁模样,肤色黝黑、相貌俊朗。

    两人见到容湛,都是一惊。年长那人有些迟疑不定,年幼那人匆匆扫了一眼二人,怒道:“什么人,竟敢擅闯军机要地?来人啊,拖出去!”

    容湛丝毫不惧,牵着破月,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他原本容貌极美,此时衣衫褴褛、容颜憔悴,眼神却偏偏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厉。

    “澜儿、充儿。”昔日清朗似水的声音,如今沙哑无比,“步千洐不能杀,杀他如杀本王!”

    说完这番话,他清瘦的身子晃了晃,竟已全身脱力,砰然倒地。破月被他扯着一起摔在地上,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急得一把将他抱住:“容湛、容湛!”

    未料容湛竟已昏了过去,素白的俊脸全无血色,双目闭得死紧。可冰凉的大手,却如铁钳般紧紧扣住她的手。

    破月慌忙抬头,便见颜朴淙阴沉着脸,站在屋子门口。

    而身后年长那人已惊呼出声:“果真是十七叔?”

    另一名青年亦反应过来,喃喃道:“小王叔……”

    朦胧的日光仿佛一只若有若无的手,从狭小的窗边拂过。幽暗潮湿的地牢,死一般寂静。

    步千洐靠坐在地上,长眉轻蹙、双眸紧闭。身上的将军袍皱皱巴巴,双手双腿都有沉甸甸的镣铐。

    “吱呀”一声,牢门从外推开,一名十七八岁的锦衣青年矮身而入,目光锐利地扫过步千洐,沉默不语。

    步千洐慢慢睁开眼,静静盯着他,不起身,也不行礼,冰冷的目光,像是要看透来人的心。

    那青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脸上便添了几分恼意:“步将军好大的架子!”

    步千洐仿佛半点脾气也无,眸中笑意淡然:“将死之人,懒得拜天拜地拜君拜神了。”

    青年正是当今皇帝次子慕容充。他自幼酷爱武艺兵法,是皇帝诸子中的佼佼者。年纪轻轻便担任东路征讨元帅之职,赢多输少,如今在朝中声势,更是如日中天。

    但他万没料到,自己竟会在这个小小的平南将军处,踢到了铁板。

    想到十七叔慕容湛,他压下心头火气,放软声音道:“步将军,他给你死路,本王给你生路。再过半个时辰,你便要问斩了,普天之下,只有本王能救你。不仅能救你,还能保你飞黄腾达,你何苦孤傲绝情?”

    “还有半个时辰?”步千洐纵然生性豪情,听到自己的死期逼近,也难免胆寒。可望着面前容颜英武、目光阴鸷的皇子殿下,他却无法应允。

    数日前他带兵为大皇子解围,原本极为顺利。敌军虽有三千余人,但都是残军,在赤兔营锋锐冲击下,几近全歼。

    可最后的五百敌军,却格外顽强勇猛。且他们虽然穿着联军服色,但武艺、兵阵竟与大胥军极为类似。步千洐当时在中军指挥,暗自生疑,亲自带兵去追击那五百人的头目。

    谁料堵到了人一看,竟是熟人——曾经输给他百年好酒的老苏!此时步千洐左右近卫都看到了老苏身后数十人,皆为赵初肃将军麾下将士,齐齐失色。

    步千洐知情况诡谲,连忙屏退左右,拷问老苏。

    “是二殿下和赵大将军!”老苏凄然道,“先前只说让我押送这数千俘虏,临到了黑沙河,却命我传令,说让他们追杀大胥叛军,堵住了大殿下的车驾。我也受命扮成联军,若是他们失手,我便……”

    步千洐听得怒火中烧:“老苏,你这浑人!大殿下早识破了你们的伎俩!”

    原来他一赶到黑沙河,就发现这支敌军疲弱不堪。而大皇子的一千护卫全是精锐,旁人或许看不出,他这种行军老手,一看便知,大皇子若是刻意收拾他们,早不用拖到步千洐的队伍到来。

    步千洐起初还以为大皇子是不屑于与他们动手,现下才知,大皇子必定是查知了一切,顺水推舟将事情闹大。

    “那如何是好?”老苏问。

    步千洐在凄冷的月色下来回踱了半晌,终于看着昔日好友,心头钝痛麻木:“老苏,你必须死。”

    可步千洐还是低估了皇家人的狠厉。

    当他提着自刎而死的老苏的人头到了大皇子慕容澜面前时,他只淡淡看一眼:“主使呢?”

    步千洐深埋着头道:“不知。”

    慕容澜笑得慢慢的:“不知?步将军,本王听说,你率五百精锐,将这伙逆贼围堵在山上,拷问了整整一个时辰。以步阎罗的手段,居然什么也没问出来?你好好想想。”

    步千洐咬牙道:“末将的确问了许久,只想为殿下找出贼首。可这奸贼极为狡猾,半点口风不露。末将出身贫寒,一心为朝廷为殿下效忠。若是能为殿下出一点点力,末将也是在所不辞啊!望殿下明鉴!”

    约摸是听过他的“恶名”,慕容澜沉吟片刻,语气缓了缓道:“你是否忠心,本王自然会查明。墨官城一役你做得很好,本王也听说了。你这么年轻,切勿一时糊涂,耽误了大好前程。你知道了什么,就说出来。不要怕得罪谁,本王一定会为你撑腰。”

    有那么一瞬,步千洐有些信了慕容澜的话。他本就是正直性子,这事是二殿下下杀手在先。虽然大殿下也有不妥之处,但他如实而言,也问心无愧。

    可当他抬头,却看到慕容澜明明温润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不能说。

    他后背一阵冷汗,他小小五品,若是卷入这事,即便只是作个证,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他慢慢道:“末将……的确不知。”

    慕容澜便没再说话了,淡道:“无妨。将你俘虏的数百人,交给本王。对了,还有昨日跟着你的赤兔营军士们……本王相信,总有人看到了。”

    步千洐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到了军营。

    他先到了俘虏营,这里头一次关押了三百多大胥士兵,只不过他们穿着联军的戎装。

    步千洐刀法独步东路军,不少人认得他,纷纷急唤:“步将军、步将军,为何将我们抓起来?”

    “不是说缉拿叛军吗?”有人哭道,“为何说要斩了我们?”

    他默默退出俘虏营,又到了赤兔营中,正巧看到大皇子的亲卫军来要人。几个赤兔营军士疑惑:“押我们过去做甚?”

    一名亲卫冷笑道:“不做甚,殿下有话问你们。”

    步千洐心中如醍醐灌顶般了悟——这些人都会死。

    无论能不能揪出背后的二皇子,这些人都会死。

    俘虏营中的士兵必死,因为他们“私通敌军袭击皇室”;那晚跟他一起捉拿俘虏的赤兔营士兵们也要死,因为他们看到了真相。就算皇帝会惩戒皇子,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也不会放过知情人。

    而他自己呢?或许他刚刚立下军功,可在前线,无论大皇子还是二皇子,要让他这个不小心知道真相的人“死于意外”,易如反掌。

    步千洐从身体一直冷到心里。

    之后,他下达放走俘虏的命令完全出于义愤。

    他知道这样做,必死无疑。可他一个人死,总好过这四五百无辜的士兵死!他们中的许多,还是新兵,十七八岁的年纪,年轻到无知!

    又或许,他是想发泄压抑心中许久的不平和怒火。

    然后,他果然进了死牢。

    私通敌军是重罪,二皇子是前线元帅,无需请示皇帝,便能先斩后奏。这十日来,大皇子来过两次,二皇子来过三次。大皇子劝他开口;二皇子大概见他宁死不吐露真相,表示愿意相救——只要他从此投诚,并替他杀一个人。

    他没说杀谁,但是步千洐明白。

    甚至连赵大将军也来过一次。他看到步千洐,只是叹气,他说不会让步千洐受皮肉伤。

    “我们虽是武官,可这朝廷就是个漩涡,你是青年将领中的佼佼者,又怎能独善其身?二皇子虽行事重了些,可也是才华出众。你素来机敏,在大事上,怎就如此执拗?”他这么说。

    步千洐始终没有说话。赵大将军沉默片刻,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