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文学 > 浮图缘 > 尽离觞

尽离觞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全职艺术家牧龙师

一秒记住【阿里文学 www.al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私奔无果,还得按照正常步调行事。新江口的检阅是个盛典,体现大邺水师实力的好机会,不仅官员云集,观礼的百姓也不少,有点端午看竞渡的意思。堤岸、坝台,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头。

    办事过后有冗长的夜宴,这也是老规矩。南苑王做东,把秦淮河畔最有名的凤凰台包了场子,这是个格调高雅的地方,姑娘都是清倌人,能歌善舞,卖艺不卖身。倒不是充门面装正气,大邺并不限制官员出入风月场,老辈里的皇帝励精图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打从第五代天子即位起就自诩为诗魂画骨,当的是“仁政”,更不能违逆了“大伦”。之所以选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干净,不光接待男客,女客进门也不用避忌。各走各的门,各自吃席听曲,互不打扰。音楼是南京目下最大的人物,太妃抵半个主子,少不得要抬出来以示天恩浩荡,受官员们磕头见礼。

    本来托病不想去,可是南苑王派了人来哀求,说步主子进了府门想家人,终日啼哭。几回打算去来燕堂叩见,都叫王爷拦下了,下令不许给娘娘添麻烦。这回逢着大典,眼瞧着娘娘要回京了,务请娘娘赏个脸,算是给娘娘践行,顺带姊妹道个别。

    音楼自己不拿主意,万事听肖铎的。肖铎计较良久,忖着如果要出岔子,与其闭目塞耳,倒不如明明白白迎击。因点头应了,让她万事多长心眼,见面可以,只葫芦听,不要答应任何事情。

    于是太妃被华辇接出了来燕堂,新江口太远,避免劳顿就不去了,傍晚时分直接到凤凰台,升了座儿放帘受朝拜。一轮大礼过后官员们鱼贯退出,这时候命妇进来,按着品阶又是一通跪拜,好话听了一耳朵,简直堆起茧子来。

    凤凰台女眷这头伺候的人都替换过,全是南苑王府派来的府监,隔着竹帘看过去,两面宫灯辉煌,太监们按班侍立,门上空杳杳的,似乎已经到了收梢。她心里纳罕,怎么没见音阁?但也不方便问,不来就不来罢,横竖见了面也是尴尬。

    正要叫彤云卷帘,往外一瞥,进来个年轻女人,戴狄髻,穿香色交领褙子,有娟秀的脸庞和微扬的眼角。音阁的确称得上是美人,经了些事,看上去比以前沉稳些了。上前来不敢造次,跪在织花地毯上磕头,“奴婢步氏,恭请太妃娘娘金安。”

    以前占尽先机的人,如今俯首贴耳顶礼参拜,人生真是峰回路转。不管是不是赢家,至少这刻她高高在上。音楼长长吁了口气,“姐姐不必拘礼,请起吧!”

    彤云转出帘子搀扶了把,顺势退回来,因得了音楼示下,依旧把帘子卷了起来。

    音阁朝上觑了眼,很快把眼皮子垂了下来。记忆里这个妹妹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现在进宫挂了名儿到底不一样了,还在先帝孝期里,穿得很素净,只戴银饰,鬓边一朵珠花,拾掇好了也是明眸皓齿。

    她有点拘谨,以前自己霸道,欺负她是家常便饭,没想到她得了高枝儿,在宫里露了脸,连掌印太监都向着她。这趟联姻的事上狠狠刁难了一把,她爹吃亏也不敢言语,只得乖乖把她送进南苑王府。

    不知道她怨她不怨,认真比起来自己还是占了便宜的。嫁给宇文良时虽然是做妾,在后院里也受够了耻笑,总算男人活着。不像她,年轻轻的先帝就晏驾了,这辈子也只有吃素抄经的份了。

    给她赐了座,她没敢领受,站在一旁说话:“自打娘娘进宫应选起,奴婢就日夜念着娘娘。也许娘娘不信,我心里真是愧疚得紧,只愁没机会再见娘娘。这回是借着东风,好容易央求王爷让我出府,我在娘娘跟前磕个头,罪孽也能减轻些。”

    音楼笑了笑,“姐姐真客气,过去的事了,还提她做什么?同人不同命,你母亲是正房,我母亲只是个妾,所以咱们年纪虽相差不大,嫡庶有别,就没什么可怨怪的了。你如今在南苑王府好不好?父亲给你结的这头亲,倒是门好亲,就是位分不高,将来有了孩子,也是个庶。”她阴阳怪气呲达几句痛快了好些,撩袖比了比手,“嗳,别站着,你坐。”

    音阁面红耳赤,谢了座挨在椅角上,前面的话也不去计较了,单问:“听说再隔几天娘娘就要回京城了?这一别,往后再要出宫就难了。”

    音楼淡淡应道:“是啊,进了宫不就是一辈子的事么!这趟出来蒙圣上恩典,往后没有这样的好运道了。还得谢谢爹,要不是他,我这会儿仍旧是个埋汰丫头,哪里有机会进紫禁城见识!”

    她恨她爹,从骨子里往外恨。没有让她替选,她的人生绝不是这样的。如今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才能完成这场朝圣。音阁知道她不待见自己,承受她的怒气时分明瑟缩了下。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法发作,只有兜着。

    “奴婢斗胆……虽没有进宫,也知道深宅大院里的空虚孤寂。如果娘娘恩准,将来奴婢求王爷,让奴婢递牌子上宫里探望娘娘。”她怯怯看她,“娘娘,咱们不是一个母亲,但却是同祖同宗。娘娘怪罪是应当的,奴婢以前年轻不懂事,不知道给娘娘添了多少麻烦,现在想来悔断了肠子……”

    音楼看了她一眼,葫芦里卖了药的。宇文氏不是要谋反吗,一点儿一点儿接近京畿,常来常往就让紫禁城里的人放松戒心了。

    她端起茶盏吹吹那几片漂浮的茶尖儿,虚应了声:“好自然是好,不过宫里规矩严,递了牌子能不能进来也难说。姐姐晓得的,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妃,上头还有皇太后、皇后。宫眷探视都要经那里首肯,我自己做不得主。”说完略带歉意报以一笑。

    音阁嗫嚅:“是,奴婢见识浅,竟没想到那个……”

    她抿了口茶搁在一边,“姐姐也别奴婢长奴婢短,弄得我心里怪难受的。以前的事过去就不提了,亲姊妹离得远,越走越稀松,渐渐就淡薄了。好好伺候王爷,将来养个儿子母以子贵,也是一样。”

    她端着,全是训诫的口吻,音阁听了唯有诺诺称是。一时沉默下来,音楼就有些恹恹的。身上短柄乌头的毒没清干净,应付久了力不从心。她转过头问彤云,“听说底下有灯会,开始了没有?外头瞧瞧去,憋久了有点儿难受。”音阁听了忙上来搀扶,她笑着把胳膊抽了回来,“今儿见也见过了,姐姐吃席面去吧!我听雅间里热闹得紧,回头还有人唱堂会呢!”没再理会她,自己提起裙角下台阶迈出了门槛。

    外面果然是清明世界,没有檀香和脂粉混杂的味道。站在台上往下看,疏朗的柳树间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灯,让她想起那天逛夜市的情景。一样的夜,融融的暖意,买一个猴儿拉稀,弄得满身都是糖汁子……

    “这会儿身上怎么样?”彤云拿件披风给她披上,她总是浑身湿津津全是冷汗,其实于尊面前倒也用不着装,的确体虚得厉害。她给她整了整肩头,一面搭金扣儿一面道,“要是乏累了我叫人准备轿子,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点了点头,转回身的时候看见石亭子那里立了个人,光影下眉目模糊,但身形如松。彤云告诉她,那是南苑王宇文良时。

    回京的日子转眼便到了……

    西厂用的是两号福船,比他们来时使的小很多,停在桃叶渡南,需从秦淮河上乘舫船出城。

    桨橹声声,肖铎随船亲自相送。在船头看了风向回到舱内,她安静坐在圈椅里,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担忧,左右船多,又怕一不小心落了人眼,只掖手道:“娘娘一路多加小心,臣同娘娘交代的话,娘娘切记。”

    他把什么时辰、德州哪个渡口都嘱咐好了,只要按着他说的办就万无一失。音楼抬眼看他,没接他的话茬,自顾自笑道:“今日一别,厂臣自己保重身子。自先帝龙御起,一宗一宗的事儿接连而至,厂臣对我诸多照顾,我记在心里,这辈子都不忘记。眼下天儿热,还需多避日头。我看了黄历,再过二十来天就要入秋了,南方秋老虎也厉害,不过过了性儿就转凉,秋衣要早早预备好。如果织造坊手脚麻利,这头的差事办妥了就回京复命吧!终归是京官儿,外放久了不好。”

    他疑惑地看她,她转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似乎在勉力支撑,下颌线条紧绷。他心里不忍,上前两步,“娘娘……”

    她抬了抬手,“厂臣别管我,我就算有些离愁别绪也是应该,毕竟相处了这些日子,我不拿厂臣当外人……以后见了,恐怕不能像现在一样了。横竖不管在哪里,我会念经礼佛,求菩萨保佑厂臣平安。”

    她越说越不是味儿,他心都提了起来,“娘娘宽怀,臣手上事料理完了,仍旧在娘娘跟前尽心伺候。应当用不了多久的,娘娘只管放心,臣应准的事,十成十的有把握。”

    她的唇角浮起淡淡的笑,颔首道好。目光在他脸上留连,收不回来。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毅然闭上了眼。

    如果四周围没有外人就好了,就算哭着也要仔细瞧他,把人刻进脑子里,可以相伴一生一世。

    她还记得初受册封那天,曾远远看见他领着宫监从天街上经过,朱红的曳撒映着汉白玉的莲花栏杆,目空一切的样子,乾坤都被他踩在脚底下。那时候他是天上的太阳,简直比奉天殿里的皇帝还要耀眼。这样的人,没曾想被她从神座上拽进泥坑里,滚得满身泥泞,连通袖的行蟒都快无法辨认了。

    她终于知道她的存在会对他造成伤害,她一直是个糊涂人,就像彤云说的,需要时不时的被醍醐灌顶。

    那天遇见宇文良时,他对她说了一些话,内容很直白,肖铎是朝中栋梁,他不希望看见他有陨落的一天。身处这个位置没有退路,一旦他放弃权势,那就是他大限将至之时。所有的人,不管是受过他迫害的、还是依仗他爬上高位的,都会像野兽一样扑过来撕咬他。他手上没有了利器,和普通人无异,只有束手待毙。

    她知道宇文良时全是为了他自己,或许预感她这次回京注定不平静,提前来晓以利害。既想保全肖铎,又想牵制她,她厌恶这样深的心机,可是再三权衡,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其实肖铎对未来的畅想都是安慰她吧!真要按照他的计划去做,也许会是这样一幅画面——几只鸡,几条狗,还有孤零零独自坐在夕阳里的她。她怎么会相信他的话?不做东厂提督退回内廷当掌印,不说旁人,接替他的闫荪琅第一个不能放过他。你会让随时可能复用的前任挡在面前么?东厂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多了,所有的前账都算在他头上,再了不起的人也别想活命。她愿意看着他下昭狱,让他们用铁钩子穿他的琵琶骨么?愿意让那些番子几笞杖打碎他的腿骨,打出里面的骨髓来么?她那时听宇文良时的描述,就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浇得她寒毛倒立。不能够,她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他遭受这样的践踏!所以只有成全他,让他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舫船顺风前行,很快就到了桃叶渡。他许是察觉了什么,言辞也好、动作也好,都有些犹豫。一个刀锋上行走的人,这么儿女情长不是好事。她冷静下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看,可以看出端倪。他突然优柔寡断,在别人眼里是怎么样?

    彤云伸出手臂让她搭靠,她不再看他。西厂的人恭恭敬敬戍立在她前行的路上,她把血泪都吞了下去,没有和他道别,慢慢迈步,慢慢上了船梯。只有拐弯的时候才能含糊地瞥一眼他,这一眼也许就是万年了——

    他在船舷笼罩的那片阴影里,表情平静,眼里夹带着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