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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蕊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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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彤云哭丧着脸回来,坐在杌子上嘟囔:“主子,肖掌印把我撅到姥姥家去了。我说主子病了,他让我找太医……看来他是想明白了,往后不打算来往了。”

    音楼似乎早料到这结局了,听了也没有大的反应,靠着榻围子点头,“他做得对,真要来了反倒不好。其实你一走我就有些后悔,我是猛听说他回来脑子犯了浑,先前打算好的又忘了……不该再找他的。”她慢慢滑下来,直挺挺躺在那里,“叫他知道我还恋着他,害他为难。他一定是以为我侍寝了,所以死心了。这样也好,紫禁城那么大,要避开谁其实并不难。彤云,不该我的东西我再也不念着了,只是委屈你替了我一回,我心里过意不去。等皇上再来,我就告诉他上回侍寝的是你,求他给你个名分,我不能再叫你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了。”

    彤云听了在她榻前跪了下来,“我知道您是觉得亏待了我,一心要补偿我,可是这事儿不能声张,要烂在肚子里。您听我说,别瞧宫里眼下风平浪静没人找您的茬,一旦这事抖露出来,那些看戏的、落井下石的就全来了。她们会使劲儿往下踩您,喈凤宫里那位瞧着呢,少不得要祸害您。奴婢死了不打紧,就怕您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会被她们欺负得直不起腰来。您心疼我么?要是真心疼我就不能吭声,记好么?”

    音楼泪眼婆娑,趋前身子搂住她,哽咽道:“我只是觉得害你平白牺牲了,早知道是这样,那晚上我自己侍寝,就不会带累你。我觉得自己总在兜圈子,想尽办法摆脱,可是最后还是回到原点。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害人,谁和我离得近谁就倒霉,我是属扫把的。”

    “胡说。”彤云替她擦眼泪,给她宽怀,“您自己算算,从记事起到现在,您害过谁?人活着,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别说咱们,就是乾清宫里皇帝老子、慈宁宫里太后老佛爷,谁没有糟心事儿?您进宫做妃子,是您自己愿意的么?我不同,我替您是我的荣耀,我自己乐意。在主子跟前立了功,往后您会善待我,就算做奴才,我也高人一等,您说是不是?做这个决定您以为我没走脑子么?其实我也有私心,谁不为自己打算?所以您别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过去了就忘了吧!只有一点,您要想好以后的路怎么走,您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本来以为肖掌印回来了咱们就有救了,谁知道全指望不上,咱们还得靠自己。奴婢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伤心伤情都该有个头,这世道,谁离了谁不能活?以前没肖掌印,咱们在乾西五所还不是过得好好的!您坑蒙拐骗滋润透了,我就记得那时候的吴选侍傻,玩儿雀牌您拿她的一两银子当本金,您输了八钱银子就还她八钱,自己落了二钱,她还觉得钱讨回去了很高兴……那时候的您哪儿去了?现在遇着个爷们儿就傻眼了?他不就是比别人长得俊点儿、荷包里钱多点儿嘛,有什么了不得!他不见咱们,咱们自己好好的,乐呵给他瞧,叫他难受去吧!”

    音楼深吸了口气说对,“不和他多纠缠,对他有好处。上回老君堂没下船是我大仁大义,否则这会儿他正疲于应对朝廷呢!他不念着我的好就算了,他还怨我……”她歪着嘴一咧,“多情女子负心汉就是这么回事儿,是吧?”

    “没错儿!”彤云点头如捣蒜,“咱们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他想不明白是他的事,咱们都撂下手不管了。可是主子,那天过后您就一直称病,皇上来过几回都没能把您怎么样,我觉得一直推诿是不成的,您装病不能装一辈子,下回要翻牌子怎么办?头一趟他烂醉了我还能替您,他要是清醒着,这种儿可不能再干了。”

    音楼说:“没有下回了,这么躲着不是长久的方儿,我该收收心过正经日子了。先帝的小才人,当今圣上的端妃,我就是个做宫人的命。你放心,侍寝前我使尽浑身解数讨好皇上,把上回的套路改改,就说是他喝醉酒强幸了你,咱们讹他一回,请他给你个交代。只要你晋了位,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就放下了,往后没男人什么事儿了,咱们就快快活活在哕鸾宫做伴吧!”

    说得眉飞色舞,像真的似的,其实她心里总还有牵挂。这事过后大病一场,到底上回的毒没清干净,加上伤透了心,果然躺下了又是七八天,发烧说胡话,把彤云急得团团转。

    皇帝是好的,他连着几天来哕鸾宫探视,后来见情况不妙,索性留下不走了。批红和朝里的陈条上奏都暂缓了,耽搁了两天不成就,终于松口让肖铎暂管,自己一门心思照料起病人来。

    这是无心插柳,肖铎不愿意见她,可是架不住皇帝在,他要回禀政务,还是得踏进哕鸾宫。

    彤云端着药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殿里候旨。就隔着一道竹帘,看不见里面光景,但是听得见说话的声音。

    “主子一直在这儿?”她声气很弱,甚至不及在南京的时候。喘了两口推他,“有跟前的人伺候,您远远看一眼就忙您的去吧!我好一阵儿坏一阵儿,不知道要拖累到什么时候。您这么看顾着,我罪过太大了。”

    皇帝说,“你别言声,好好养着。不就是受了惊吓么,朕是九五至尊,比那些菩萨管用。你害怕就搂着朕,朕给你挡煞。”

    她长长叹口气,用力握紧他的手,“主子这份心田,我碾碎了也报答不了您了。”

    “别混说。”皇帝替她拂开额上的碎发,“心境儿开阔什么都好了,往高兴处想,想想要吃什么,想想什么款式的衣裳好看,明儿叫人进来裁秋衣。等你好了朕陪你出去,到大觉寺还愿酬神。你那串半吊子的佳楠串子没开过光吧?拿到供台上念几轮经,带了佛光鬼神就不敢近身了。”

    肖铎听见提及佳楠珠串心上一震,他记得,是那天逛夜市随手买来送她的,没想到她还带在身上。

    他下了那样的狠心说不见她,可是仅仅听见她的声音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以前的场景像拉洋片一样一幕幕从眼前滑过,她中了毒,他寸步不离、五内俱焚,现在换了人来照料,他只能隔帘听着,因为不得传唤没有资格进配殿里去。

    茫然站着,眼睫低垂,表情和姿势都控制得很好,可谁也不知道他里头是空心的,轻轻一捅就坍塌了。

    彤云站在边上看了好半天他都没察觉,她不由哀叹起来,嘴上再厉害有什么用,有本事心里不要想。明明都撒不开手,但是隔山望海又不能到一起,实在是太苦了。

    她过去纳个福,心想若是有什么话要带进去,她可以代为传达,哪怕是问一问娘娘病况也好。可惜没等来,他僵直站着,对她视而不见。她只得绕过垂帘进去,西边槛窗半开,外面的光线从竹帘的边角和间隙里透进来,青砖上铺满了一道道虎纹。

    “万岁爷,主子该吃药了。”她端着红漆茶盘过去,“奴婢来的时候看见肖掌印在外头候着,想是有事要回。”

    皇帝唔了声,也不急,端过药碗来拿勺搅了搅,打算亲自喂她。

    音楼摇了摇头,“您的政务要紧,我这儿有彤云,她伺候我就成了。”

    皇帝这才把碗搁下,撩袍出了配殿。

    他就在外面,想见不能见,心里真痛得刀割似的。音楼靠着喜鹊登枝隐囊发怔,不敢问彤云,怕外面人听见,唯有拿眼神询问她。彤云一脸无奈,扶她起来靠着自己,凑在她耳边说:“他挺好,万岁爷把批红交还给他了,主子您歪打正着,又帮上他的忙了。您这叫旺夫啊,要是能坦坦荡荡在一起,那还得了!”

    她欢喜了,勾起浅淡的唇一笑,“看来病得是时候,万岁爷要安抚他,也得师出有名。这趟拿回批红的权,西厂就不足为惧了。”

    爱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替他打算。彤云突然觉得她主子是最可怜的人,她默默忍受那么多,多少的日思夜想、多少的担惊受怕。她和那些有家族撑腰的妃嫔不同,她真的是一个人,两头皆茫茫,她什么都没有。

    喝了药靠在彤云肩头,静静听外面交谈,听到他的声音,她心里莫名沉淀下来。他来回禀东厂捉拿狐妖的经过,多么的费尽心机险象环生,最后好歹拿住了。拷问过后才知道那女人不是真狐妖,不过会些小小的法术,剪个纸人能叫它自己行走,吹口气还能幻化成人形。至于为什么害人,她说不为钱财,只想找个有情人,可是遇见的无一不是觊觎她的容貌,带回来都是做妾。再往后就没什么可问的了,她坚信杀的都是负心人,试图逃脱,被东厂的档头一刀砍成了两截。

    皇帝听后很高兴,困扰了那么久的难题解决了,最要紧的是中秋大宴可以隆重的举行,这是他登基后的头一场盛宴,没了后顾之忧便能尽情取乐。

    “厂臣果然是朕的福将,有了你,朕的大邺江山固若金汤。”皇帝大大褒奖了一番,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音楼抬起头和彤云对看一眼,笑得心满意足。这样就很好了,皇帝会越来越信任他,慢慢回到隆化年间,他做他的“立皇帝”,没有为难没有苦厄,尽情享受他的辉煌。自己呢,在后宫无声无息地活下去,偶尔得到他的消息,从别人嘴里听说他过得好就够了。

    “我累了。”她闭上眼睛,“睡会子。”

    彤云却觉得忧心,“您怎么老是睡呢,一天睡十来个时辰,这么下去不成。您听我说,咱们好好养身子,再有五六天就到中秋了,那天人多,到处可以走动,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笑着摇摇头,“我哪儿都不想去了,就在宫里待着。”

    “这样您会把自己拖累死的。”彤云见她一日不如一日,捂住脸哽咽起来,“我头前儿和您说的话您都忘了,咱们说好了的,要快快活活做伴,您有个三长两短,叫奴婢怎么办?您想让我换主子,再去给人添灯油吗?”

    正说着皇帝进来了,看见彤云在哭愣了下,“这是怎么了?”

    音楼探手给她抹了抹泪,笑道:“这丫头犯傻呢,让我下床走走,怕我睡久了睡死。”

    皇帝倒是细斟酌了下,也赞同彤云的观点,“是应当活动活动,躺久了没的连路都不会走了。朕搀着你出去散散,不出宫门,就在外头园子里。”

    她争不过他们,加了件褙子起身。立秋过去很久了,天也渐渐凉了,离开褥子就寒浸浸的,她抚抚胳膊,“有点冷。”

    皇帝让彤云取大氅来,整个把她包了起来,问她这样好些么,半抱着把她搀下了脚踏。

    她现在也不太排斥他了,连自己都快忘记的人,万般不挑剔了。不管皇帝背后有什么样的考虑,面子上配合还是有必要的。就这么走了几步,迈出配殿抬眼看,才发现他还在,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模样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瘦了些,还是那么从容练达。

    心绪霎时翻涌如潮,她觉得脑子都木了,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尤其皇帝还在。她脚下顿了顿,淡声打了个招呼:“肖厂臣来了?许久不见,厂臣安好?”

    他打拱长揖下去,“恭请娘娘金安!谢娘娘垂询,臣一切都好。”

    这样一问一答,最标准的相处之道。她嗯了声,偏过头靠在皇帝肩上,轻声道:“梧桐树下摆张躺椅吧!我腿里没劲儿,想在那儿坐会子。”

    皇帝忙叫人去办,她低下头再瞥他一眼,收回视线,心也平静下来。一切都尽如人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这样吧!

    她倚着皇帝踏出正殿,站在滴水下看,寸寸斜阳从宫墙顶上移过来,像个金色的罩篱把三千世界都扣住了,人在其中,荣和辱又算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