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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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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宝屠户出身,却偏爱舞文弄墨,书桌常年摆放着文房四宝,闲来无事便要在纸上写几个大字。可惜书法天赋委实不高,写了这么多年,依旧像是螃蟹打架,瞧不出半点名家风采。

    五十斤陌刀舞起来行云流水,五钱狼毫笔动起来步履维艰。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草书狂放,楷书庄重,篆书严谨,行书洒脱,各有千秋,谁敢说哪家字最好?

    打着这种念头,王宝对自己张牙舞爪的大字颇为满意,不能说秉承宗师风范,起码是另辟蹊径,百年之后,没准成为开宗立派的先贤。

    王宝拎起陶壶,抿一口浮来青,看一眼大字,骄傲翘起嘴角。

    察觉到门外动静,王宝眼神凛冽,“鬼鬼祟祟的,不怕一刀削掉你的六阳魁首?!”

    “王大人,是我。”

    李桃歌探出脑袋,挤出一个讨好笑容。

    整个锐字营,王宝对勤快温顺的李桃歌最为宽厚,见到是他,收敛气势,半笑不笑说道:“腿伤好利索了?来回瞎跑,小心变成瘸子,讨媳妇都讨不到。外面冷,进来说话。”

    一句讨不到媳妇,致使李桃歌神色黯淡,将两坛廉泉酒放下,强颜欢笑道:“今日天寒,想找大人喝点,暖暖身子。”

    王宝朝窗外望去,诧异道:“邪门了,没见太阳从西边出来啊,平日你恨不得一文钱掰成几瓣花,竟然要请我喝酒?说吧,是不是又受欺负了,要我替你出头?”

    初来镇魂大营时,李桃歌顶着配隶军的头衔,没少挨揍,谁见了都能赏几脚,随后大家见他乖巧懂事,又有老孟和王宝撑腰,也就不再欺压配隶军新来的后生。

    关于百里铁匠棒打鸳鸯一事,李桃歌没好意思说出口,轻声道:“这不是刚发了饷银,兜里松快点,正巧嘴里寡淡,所以才跑来找大人饮酒。”

    谁说年少不知愁滋味?

    少年有少年的忧愁,中年有中年的无奈,老年有老年的辛酸。

    愁有千万种,万千人各有各的愁。

    王宝杀人技巧熟稔,察言观色的本事却差强人意,诡异笑道:“是不是江南给你气受了?女人么,都一样,哄一哄,骗一骗,受一受,等到娶进了家门,形势可就变样了,之前受过的气,连本带利都能讨回来。”

    李桃歌见到火盆里火势渐衰,添了几根柴,诚恳道:“流放之前,我爹背了一身债,又被打入大牢,我亲妹子不忍心他受苦,于是去给大户人家当小妾,这才将我爹从大牢里救出,之间还得罪了好多权贵,欠了不少债,我爹又是拧脾气,宁折不弯的主,走了这么久,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

    即便相府没将他视如己出,心善的少年依旧会念及血脉亲情,父亲,妹妹,还有那位罗礼罗总管,夜深人静时,经常会挂念。

    王宝拍开酒坛,飘出微弱酒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愁眉苦脸,原来是家里遭了人祸,我有几名出生入死的兄弟,已经回到了皇城当差,不算官,只是衙门小吏,对于你们普通百姓而言,或许会有些用处,我帮你写一封书信,能不能帮到忙,且试试再说。至于你们家欠的债,等悬赏的银子发下来,先拿去用,相信大家伙不会说啥。”

    李桃歌将余下的木柴归拢整齐,轻声道:“这样一来,又欠出几份人情,我爹心里更不安生,不如自己慢慢攒。”

    王宝也没拿用酒碗,直接拎起坛子灌了一大口酒,“是啊,滴水穿石,即便不徐不疾,亦不至一手污泥。钱好还,人情难还,你爹是个明白人,先写封信问问,家里实在有难处,那些赏钱你随便用。”

    “多谢大人。”李桃歌深深鞠了一躬。

    活了十几年,没尝到亲人关怀,却尝到了袍泽情谊,这三千里的路途,没有白走。

    “少跟老子玩这一套,恶心。”王宝大口灌着酒,骂骂咧咧说道。

    李桃歌讪讪一笑,询问道:“大人练了几年刀?”

    王宝瞥了眼身后雪亮陌刀,傲然说道:“这把刀摸了十四年,牛耳尖刀摸了八年,宁刀摸过六年,咋,听口风,你要练刀?”

    李桃歌屈指一算,王都统练刀练了二十八年,自己现在练刀,二十八年之后,年近半百,一个老头子还跟人拼什么命?学刀的心思荡然无存,带有失落说道:“我想杀敌立功,当都统,当将军,可惜我爹不允许我习武,说是家规如此,大人,您说我该不该习武?”

    王宝边喝酒边笑道:“习得一身好武艺,是边疆安身立命之本,你爹又没有来过镇魂关,懂个屁呀!难道等蛮子来了,伸脖子等死?别理他,本事不大毛病不少,这样的窝囊废我见多了!还有,当将军未必要练刀,你不是时常偷着练枪吗?臂力应该过得去,再加上眼神好,不如练弓。说实在的,按照你的性子,不适合冲锋杀敌,倒不如当一名弓手,百步之外取敌人性命,攒敌头换取功勋,或许几年之后,我得称呼你一声李大人了。”

    把琅琊李家的家主,堂堂二品翰林学士骂成窝囊废,或许是王宝这辈子最不愿提及的糗事。

    李桃歌点头说道:“好,那我勤学苦练,枪也好,弓也罢,艺多不压身,我都要学会。”

    王宝酒意汹涌,被西北风吹成酱紫色的脸颊忽然充满落寞,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小桃子,想不想听我说句肺腑之言?”

    李桃歌正襟危坐,低头说道:“谨遵大人教诲。”

    王宝欲言又止,最后鼓足勇气说道:“去读书吧。”

    李桃歌摸不着头脑,寻思王大人是否醉了,屠户出身的武官劝人从文,稀罕。

    王宝伸出布满老茧的右手,拎起酒坛,慢悠悠说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安西都护府的郭都护,权倾西北,北策军赵之佛赵将军,誉满天下,燕云十八骑的云帅,自领兵起未尝一败,这些大人厉不厉害,威不威风?可到头来,还不是得看朝中朱紫贵人脸色行事?杜斯通,萧文睿,他们轻飘飘一句话,这些武将都得点头哈腰去办。眼下太平了,四疆暂无硝烟,仅仅小摩擦而已,皇帝不需要能征善战的武将,需要的是治国安邦的文臣,你去读书,考功名,若能博取个一官半职,用文章谋锦绣前程,岂不比冰天雪地里送命强的多?”

    读书?

    李桃歌挠挠头,倒夜壶,打洗脚水,喂马,这些活熟稔。书嘛,读的不少,可都是怪谈游记之类杂书,拿这些做文章,不得被视为不敬,打入天牢?

    两人正聊着,院内走进三人。

    当中男子步履迟缓,臃肿如象,高额阔鼻,双耳肥厚,腰间长剑镶嵌宝石,剑鞘缠有金丝,白色狐裘拖至脚跟,富贵拉风。

    身边两位女子体态婀娜,身披貂裘,大冷天的竟然只穿单锦薄衣,眉眼间一股媚态,时而给男子喂去一颗冬枣,捂嘴娇笑,说着只有三人才能听到的私密话。

    王宝和李桃歌见到此人,立马放下酒坛,跑到屋外,抱拳行礼道:“属下王宝,李桃歌,参见鹿将军。”

    这位三十出头的胖子,就是镇魂关的守关将军鹿怀安。来自八大家族之一林州鹿氏旁系,鹿家和李家一样,几百年前便是大族,别小瞧了鹿家旁系,鹿怀安这一支,祖上曾任过吏部尚书,爷爷是太子詹事,老爹是工部侍郎,放到永宁城里都能横着走。

    身后站一堆头戴进德冠的祖宗,谁不硬气?

    鹿将军随意嗯了一声,径直走向屋内,肚皮又大又圆,看不到门坎,全靠婢女搀扶,闻到廉价酒香,鹿怀安不自觉皱起眉头,沉声道:“王都统,没记错的话,今日是锐字营当值吧?当兵的在外面喝风吃雪,都统关门吟酒,雅兴不浅呐。”

    自从鹿怀安走马上任后,王宝就跟他不对付,两人谁也瞧不起谁,为了军务经常争吵,鹿怀安一怒之下,将他贬为枪矛教头,至今没有官复原职。

    一个是从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一个是祖上八辈子都是杀猪的山野村夫,能看对眼才怪。

    胖子鹿怀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路都要靠人搀扶,更别提上马杀敌,如此一个废柴,为何能跑到镇魂关当将军?

    王宝行军入伍多年,能摸不清里面道道?

    无非是朝中找不到合适职位,先来镇魂关混个履历,一年两年之后,再调到西府或者兵部。按照鹿家势力,约莫四十岁左右,就能把他扶到从三品武官,披狮盔,执虎符,指日可待。

    鹿怀安一见面就夹枪带棒,王宝不自觉咬了下后槽牙,保持行礼姿势,中气十足说道:“禀报将军,属下是刀矛教头,并非都统。”

    “教头可白日饮酒吗?”

    鹿怀安是公子脾性,对军规一头雾水,像是斥责,又像是在询问。

    王宝沉吟片刻,说道:“按照大宁军律,非战时非操练时,可吟!”

    鹿怀安碰了一个软钉子,憋了股无名之火,看到低眉顺目的李桃歌,扬声道:“王教头可饮酒,那你呢?”

    李桃歌正欲答话,王宝抢先说道:“他是槽头,不用当值。”

    鹿怀安把玩着镶有美玉剑柄,面带不悦道:“他是哑巴?要你来替他回话?”

    王宝眉心又阴沉了几分。

    李桃歌知趣说道:“禀将军,小人前来找王教头讨教长枪招式,并未饮酒。”

    鹿怀安冷哼道:“两坛酒,一人独饮?王教头好酒量!葡萄,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名叫葡萄的女婢杨柳细腰,臀部异常丰腴,扭起来摇曳生姿,来到李桃歌面前,涂满胭脂的俏脸逐渐靠近,不足一寸时,鼻子抽动,嗅了两下,转过身笑盈盈说道:“主子,他说的没错,确实没饮酒。”

    好在鹿怀安来的够早,李桃歌没来得及喝,否则按照今日架势,非得杀一只鸡来儆猴。

    鹿怀安走到木桌前,望着墨迹未干的大字,慢条斯理说道:“王教头能文能武,能吃能喝,实乃大宁栋梁,传本将将令,从今日起,王宝官复原职,仍为锐字营都统。待到明年开春,我保举你为校尉,至于能不能成,得看西府如何定夺。”

    王宝直来直往惯了,被这套朝堂说辞弄的发懵,愣了半天,才抱拳说道:“多谢将军大人栽培。”

    鹿怀安神秘一笑,面部肥肉不停颤抖,“王都统从军二十载,共攒敌首一百九十七颗,其中有一名千夫长,三名百夫长,真是战功赫赫啊!说实话,按照你的履历,混个四品都不含糊,为何屈居在镇魂关当一名都统?”

    看似夸赞,实则杀人诛心。

    倘若鹿怀安明着来,王宝能跟他硬碰硬走上几回合,可一旦祭出士族门阀拿手的玲珑术,王宝立刻不敌,闷声道:“双亲尚在沙洲,留在身边尽孝。”

    鹿怀安拖着行动不便的躯体走向门口,神秘一笑,“想当官,就得跑断腿。能不能当上校尉,我说了不算,西府说了算,谁让西北二十三州都归人家统辖。抽空去跑跑,哪位大人好酒,哪位大人好茶,哪位大人好字,记在心里。倘若自个顶头上司都伺候不好,当个屁的官,不如回家杀猪。”

    两位美婢咯咯娇笑,搀着鹿将军潇洒离去。

    王宝脸色阴沉似水,拎起酒坛,一阵狂饮。

    李桃歌小心翼翼说道:“大人,气大伤身,发火时千万不要酗酒。”

    王宝丢出空坛,狠狠朝墙角砸去,摔个稀巴烂,怒气冲冲说道:“小桃子,看到没,发脾气你得忍着,冷嘲热讽你得受着,为啥?因为人家祖辈都是读书人!哪怕你功劳再大,也抵不过人家祖宗的半句话。”

    李桃歌笑容苦涩。

    书,有那么好读么……

    科举,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比起疆场都惨烈。

    一个屠户教一个相府后人去读书,听起来咋那么不靠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