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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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夏天的时候,许三观从街上回到家里,对许玉兰说:

    “我这一路走过来,没看到几户人家屋里有人,全到街上去了。我这辈子没见过街上有这么多人,胳膊上都套着个红袖章,游行的、刷标语的、贴大字报的,大街的墙上全是大字报,一张一张往上贴,越贴越厚,那些墙壁都像是穿上棉袄了。我还见到了县长,那个大胖子山东人,从前可是城里最神气的人,我从前见到他时,他手里都端着一个茶杯,如今他手里提着个破脸盆,边敲边骂自己,骂自己的头是狗头,骂自己的腿是狗腿……”

    许三观说:“你知道吗?为什么工厂停工了、商店关门了、学校不上课、你也用不着去炸油条了?为什么有人被吊在了树上、有人被关进了牛棚、有人被活活打死?你知道吗?为什么毛主席一说话,就有人把他的话编成了歌,就有人把他的话刷到了墙上、刷到了地上、刷到了汽车上和轮船上、床单上和枕巾上、杯子上和锅上,连厕所的墙上和痰盂上都有?毛主席的名字为什么会这么长?你听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共有三十个字,这些都要一口气念下来,中间不能换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文化大革命来啦……”

    许三观说:“文化大革命闹到今天,我有点明白过来了,什么叫文化革命?其实就是一个报私仇的时候,以前谁要是得罪了你,你就写一张大字报,贴到街上去,说他是漏网地主也好,说他是***也好,怎么说都行。这年月法院没有了,警察也没有了,这年月最多的就是罪名,随便拿一个过来,写到大字报上,再贴出去,就用不着你自己动手了,别人会把他往死里整……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是不是也找个仇人出来,写他一张大字报,报一下旧仇。我想来想去,竟然想不出一个仇人来,只有何小勇能算半个仇人,可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四年前就让卡车给撞死了。我许三观为人善良,几十年如一日,没有一个仇人,这也好,我没有仇人,就不会有人来贴我的大字报。”

    许三观话音未落,三乐推门进来,对他们说:

    “有人在米店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说妈是破鞋……”

    许三观和许玉兰吓了一跳,立刻跑到米店那里,往墙上的大字报一看,三乐没有说错,在很多大字报里,有一张就是写许玉兰的,说许玉兰是破鞋,是烂货,说许玉兰十五岁就做了妓女,出两元钱就可以和她睡觉,说许玉兰睡过的男人十辆卡车都装不下。

    许玉兰伸手指着那张大字报,破口大骂起来:

    “你妈才是破鞋,你妈才是烂货,你妈才是妓女,你妈睡过的男人,别说是十辆卡车,就是地球都装不下。”

    然后,许玉兰转过身来,对着许三观哭了起来,她哭着说:

    “只有断子绝孙的人,只有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人,才会这么血口喷人……”

    许三观对身旁的人说:“这全是诬蔑,这上面说许玉兰十五岁就做了妓女,胡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会不知道吗?我们结婚的那个晚上,许玉兰流出来的血有这么多……”

    许三观用手比划着继续说:“要是许玉兰十五岁就做了妓女,新婚第一夜会见红吗?”

    “不会。”许三观看到别人没有说话,他就自己回答。

    到了中午,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到面前,对他们说:

    “一乐,你已经十六岁了;二乐,你也有十五岁了。你们到大街上去抄写一张大字报,随便你们抄谁的,抄完了就贴到写你妈的那张大字报上去。三乐,你胸口那一摊鼻涕是越来越大了,你这小崽子不会干别的,总还会帮着提一桶糨糊吧?记住了,这年月大字报不能撕,谁撕了大字报谁就是****所以你们千万别去撕,你们抄一张新的大字报,贴上去盖住那张就行了。这事我出面去办不好,别人都盯着我呢,你们去就不会有人注意,你们三兄弟天黑以前去把这事办了。”

    到了晚上,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你的三个儿子把那张大字报盖住了,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不会有多少人看过,大街上有那么多的大字报,看得过来吗?还不断往上贴新的,一张还没有看完,新的一张就贴上去了。”

    没过两天,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来到许三观家,把许玉兰带走了。他们要在城里最大的广场上开一个万人批斗大会,他们已经找到了地主,找到了富农,找到了右派,找到了****找到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什么样的人都找到了,就是差一个妓女,他们说为了找一个妓女,已经费了三天的时间,现在离批斗大会召开只有半个小时,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说:

    “许玉兰,快跟着我们走,救急如救火。”

    许玉兰被他们带走后,到了下午才回来。回来时左边的头发没有了,右边的头发倒是一根没少。他们给她剃了一个阴阳头,从脑袋中间分开来,剃得很整齐,就像收割了一半的稻田。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后,失声惊叫。许玉兰走到窗前,拿起窗台上的镜子,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后,哇哇地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

    “我都成这副样子了,我以后怎么见人?我以后怎么活?我这一路走回家,他们看到我都指指点点,他们都张着嘴笑。许三观,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丑了,我知道自己一半的头发没有了,可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丑,我照了镜子才知道。许三观,我以后怎么办?许三观,他们是在批斗会上给我剃的头发,那时候我就听到下面的人在笑,我看到自己的头发掉到脚上,我就知道他们在剃我的头发,我伸手去摸,他们就打我的嘴,打得我牙齿都疼了,我就不敢再去摸了。许三观,我以后怎么活啊?我还不如死掉。我和他们无冤无仇,我和他们都不认识,他们为什么要剃我的头发?他们为什么不让我死掉?许三观,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能说些什么呢?”许三观说。

    然后他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你都是阴阳头了,这年月被剃了阴阳头的女人,不是破鞋,就是妓女。你成了这副样子,你就什么话都说不清了,没人会相信你的话,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以后你就别出门了,你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许三观把许玉兰另一半的头发也剃掉,然后把许玉兰关在家里。许玉兰也愿意把自己关在家里,可是胳膊上戴红袖章的人不愿意,他们隔上几天就要把许玉兰带走。许玉兰经常被拉出去批斗,城里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几乎都有许玉兰站在那里,差不多每次都只是陪斗,所以许玉兰对许三观说:

    “他们不是批斗我,他们是批斗别人,我只是站在一边陪着别人被他们批斗。”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其实你们妈不是他们要批斗的,你们妈是去陪着那些走资派,那些右派、****地主,你们妈站在那里也就是装装样子。你们妈是陪斗。什么叫陪斗?陪斗就是味精,什么菜都能放,什么菜放了味精以后都吃起来可口。”

    后来,他们让许玉兰搬着一把凳子,到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去站着。许玉兰就站在了凳子上,胸前还挂着一块木板,木板是他们做的,上面写着“妓女许玉兰”。

    他们把许玉兰带到那里,看着许玉兰把木板挂到胸前,站到凳子上以后,他们就走开了,然后又把许玉兰忘掉了。许玉兰在那里一站就是一天,左等右等不见他们回来,一直到天黑了,街上的人也少了,许玉兰心想他们是不是把她忘掉了?然后,许玉兰才搬着凳子,提着木板回到家里。

    许玉兰在街上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站累了就自己下来在凳子上坐一会,用手捶捶自己的两条腿,揉揉自己的两只脚,休息得差不多了,再站到凳子上去。

    许玉兰经常站着的地方,离厕所很远,有时候许玉兰要上厕所了,就胸前挂着那块木板走过两条街道,到米店旁边的厕所去。街上的人都看着她双手扶着胸前的木板,贴着墙壁低着头走过去,走到厕所门前,她就把那块木板取下来,放在外面,上完厕所她重新将木板挂到胸前,走回到站着的地方。

    许玉兰站在凳子上,就和站在批斗会的台上一样,都要低着头,低着头才是一副认罪的模样。许玉兰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久了,就会酸疼,有时候她就会看看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她看到谁也没有注意她,虽然很多人走过时看了她一眼,可是很少有人会看她两眼,许玉兰心里觉得踏实了很多,她对许三观说:

    “我站在街上,其实和一根电线杆立在那里一样……”

    她说:“许三观,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什么罪都受过了,我都成这样子了,再往下也没什么了,再往下就是死了,死就死吧,我一点都不怕。有时候就是想想你,想想三个儿子,心里才会怕起来,要是没有你们,我真是什么都不怕了。”

    说到三个儿子,许玉兰掉出了眼泪,她说:

    “一乐和二乐不理我,他们不和我说话,我叫他们,他们装着没有听到,只有三乐还和我说话,还叫我一声妈。我在外面受这么多罪,回到家里只有你对我好,我脚站肿了,你倒热水给我烫脚;我回来晚了,你怕饭菜凉了,就焐在被窝里;我站在街上,送饭送水的也是你。许三观,你只要对我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许玉兰在街上一站,常常是一天,许三观就要给她送饭送水,许三观先是要一乐去送,一乐不愿意,一乐说:

    “爹,你让二乐去送。”

    许三观就把二乐叫过来,对他说:

    “二乐,我们都吃过饭了,可是你妈还没有吃,你把饭送去给你妈吃。”

    二乐摇摇头说:“爹,你让三乐去送。”

    许三观发火了,他说:“我要一乐去送,一乐推给二乐,二乐又推给三乐,三乐这小崽子放下饭碗就跑得没有了踪影。要吃饭了,要穿衣服了,要花钱了,我就有三个儿子;要给你们妈送饭了,我就一个儿子都没有了。”

    二乐对许三观说:“爹,我现在不敢出门,我一出门,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两元钱一夜,叫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一乐说:“我倒是不怕他们叫我两元钱一夜,他们叫我,我也叫他们两元钱一夜,我叫得比他们还响。我也不怕和他们打架,他们人多我就跑,跑回家拿一把菜刀再出去,我对他们说:‘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方铁匠的儿子。’我手里有菜刀,就轮到他们跑了。我是不愿意出门,不愿意上街,不是不敢出门……”

    许三观对他们说:“不敢出门的应该是我,我上街就有人向我扔小石子,吐唾沫,还有人要我站住脚,要我在大街上揭发你们妈,这事要是你们遇上了,你们可以说不知道,我可不敢说不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怕什么?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你们都清清白白。你们看看三乐,三乐这小崽子还不是天天出去,每天都玩得好好的回来。可是今天这小崽子太过分了,都是下午了,他还没回来……”

    三乐回来了,许三观把他叫过来,问他:

    “你去哪里了?你吃了早饭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你去哪里了?你和谁一起去玩了?”

    三乐说:“我去的地方太多,我想不起来了。我没和别人玩,我就一个人,我自己和自己玩。”

    三乐愿意给许玉兰去送饭,可是许三观对他不放心,许三观只好自己给许玉兰送饭。他把饭放在一只小铝锅里来到大街上,很远就看到许玉兰站在凳子上,低着头,胸前挂着那块木板,头发长出来一些了,从远处看过去像小男孩的头。许玉兰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她的脊背弯得就像大字报上经常有的问号一样,两只手垂在那里,由于脊背和头一样高了,她的手都垂到膝盖上。许三观看着许玉兰这副模样,走过去时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他走到许玉兰面前,对她说:

    “我来了。”

    许玉兰低着的头转过来看到了许三观,许三观把手里的铝锅抬了抬,说:

    “我把饭给你送来了。”

    许玉兰就从凳子上下来,然后坐在了凳子上,她把胸前的木板摆好了,接过许三观手里的铝锅,把锅盖揭开放到身边的凳子上,她看到锅里全是米饭,一点菜都没有,她也不说什么,用勺子吃了一口饭,她眼睛看着自己踩在地上的脚,嚼着米饭。许三观就在她身边站着,看着她没有声音地吃饭,看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看大街上走过来和走过去的人。

    有几个人看到许玉兰坐在凳子上吃饭,就走过来往许玉兰手上的锅里看了看,问许三观:

    “你给她吃些什么?”

    许三观赶紧把许玉兰手上的锅拿过来给他们看,对他们说:

    “你们看,锅里只有米饭,没有菜;你们看清楚了,我没有给她吃菜。”

    他们点点头说:“我们看见了,锅里没有菜。”

    有一个人问:“你为什么不给她在锅里放些菜?全是米饭,吃起来又淡又没有味道。”

    许三观说:“我不能给她吃好的。”

    “我要是给她吃好的,”许三观指着许玉兰说,“我就是包庇她了,我让她只吃米饭不吃菜,也是在批斗她……”

    许三观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许玉兰一直低着头,饭含在嘴里也不敢嚼了,等他们走开去,走远了,许玉兰才重新咀嚼起来。看到四周没有人了,许三观就轻声对她说:

    “我把菜藏在米饭下面,现在没有人,你快吃口菜。”

    许玉兰用勺子从米饭上面挖下去,看到下面藏了很多肉,许三观为她做了红烧肉,她就往嘴里放了一块红烧肉,低着头继续咀嚼,许三观轻声说:

    “这是我偷偷给你做的。儿子们都不知道。”

    许玉兰点点头,她又吃了几口米饭,然后她盖上锅盖,对许三观说:

    “我不吃了。”

    许三观说:“你才吃了一块肉,你把肉都吃了。”

    许玉兰摇摇头说:“给一乐他们吃,你拿回去给一乐他们吃。”

    然后许玉兰伸手去捶自己的两条腿,她说:

    “我的腿都站麻了。”

    看着许玉兰这副样子,许三观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说:

    “有一句老话说得对,叫见多识广,这一年让我长了十岁。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到了今天还不知道那张大字报是谁写的,你平日里心直口快,得罪了人你都不知道,往后你可要少说话了,古人说言多必失……”

    许玉兰听了这话,触景生情,她说:

    “我和何小勇就是这么一点事,他们就把我弄成了这样。你和林芬芳也有事,就没有人来批斗你。”

    许三观听到许玉兰这么说,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看看四周,一看没人,他才放心下来,他说:

    “这话你不能说,这话你对谁都不能说……”

    许玉兰说:“我不会说的。”

    许三观说:“你已经在水里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想着救你,我要是也被拉到水里,就没人救你了。”

    许三观经常在中午的时候,端着那口小铝锅走出家门,熟悉许三观的人都知道他是给许玉兰去送饭,他们说:

    “许三观,送饭啦。”

    这一天,有一个人拦住了许三观,对他说:

    “你是不是叫许三观?你是不是给那个叫许玉兰的送饭去?我问你,你们家里开过批斗会了吗?就是批斗许玉兰。”

    许三观将铝锅抱在怀里,点着头,赔着笑脸说:

    “城里很多地方都批斗过许玉兰了。”

    然后他数着手指对那个人说:“工厂里批斗过,学校里批斗过,大街上也批斗过,就是广场上都批斗过五次……”

    那个人说:“家里也要批斗。”

    许三观不认识这个人,看到他的胳膊上也没有戴红袖章,他摸不准这个人的来历,可是这个人说出来的话他不敢不听,所以他对许玉兰说:

    “别人都盯着我们呢,都开口问我了,在家里也要开你的批斗会,不开不行了。”

    那时候许玉兰已经从街上回到了家里,她正把那块写着“妓女许玉兰”的木板取下来,放到门后,又把凳子搬到桌旁,她听到许三观这样对她说,她头都没抬,拿起抹布去擦被踩过的凳子,许玉兰边擦边说:

    “那就开吧。”

    这天傍晚,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过来,对他们说:“今天,我们家里要开一个批斗会,批斗谁呢?就是批斗许玉兰。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叫她许玉兰,别叫她妈,因为这是批斗会,开完了批斗会,你们才可以叫她妈。”

    许三观让三个儿子坐成一排,他自己坐在他们面前,许玉兰站在他身边,他给许玉兰也准备了一只凳子。他们四个人都坐着,只有许玉兰站在那里,许玉兰低着头,就像是站在大街上一样。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今天批斗许玉兰,许玉兰应该是站着的,考虑到许玉兰在街上站了一天了,她的脚都肿了,腿也站麻了,是不是可以让她坐在凳子上,同意的举起手来。”

    许三观说着自己举起了手,三乐也紧跟着举起了手,二乐和一乐互相看了看,也举起手来。许三观就对许玉兰说:

    “你可以坐下了。”

    许玉兰坐在了凳子上,许三观指着三个儿子说:

    “你们三个人都要发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谁都要说两句,别人问起来,我就可以说都发言了,我也可以理直气壮。一乐,你先说两句。”

    一乐扭过头去看二乐,他说:

    “二乐,你先说。”

    二乐看看许玉兰,又看看许三观,最后他去看三乐,他说:

    “让三乐先说。”

    三乐半张着嘴,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对许三观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

    许三观看看三乐说:“我想你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然后他咳嗽了两声:“我先说两句吧。他们说许玉兰是个妓女,说许玉兰天天晚上接客,两元钱一夜,你们想想,是谁天天晚上和许玉兰睡在一张床上?”

    许三观说完以后将一乐、二乐、三乐挨个看过来,三个儿子也都看着他,这时三乐说:

    “是你,你天天晚上和妈睡在一张床上。”

    “对。”许三观说,“就是我,许玉兰晚上接的客就是我,我能算是客吗?”

    许三观看到三乐点了点头,又看到二乐也点了点头,只有一乐没有点头,他就指着二乐和三乐说:

    “我没让你们点头,我是要你们摇头,你们这两个笨蛋,我能算是客吗?我当年娶许玉兰花了不少钱,我雇了六个人敲锣打鼓,还有四个人抬轿子,摆了三桌酒席,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我和许玉兰是明媒正娶。所以我不是什么客,所以许玉兰也不是妓女。不过,许玉兰确实犯了生活错误,就是何小勇……”

    许三观说着看了看一乐,继续说:

    “许玉兰和何小勇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今天要批斗的就是这件事……”

    许三观转过脸去看许玉兰:

    “许玉兰,你就把这事向三个儿子交待清楚。”

    许玉兰低着头坐在那里,她轻声说:

    “这事我怎么对儿子说,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许三观说:“你不要把他们当成儿子,你要把他们当成批斗你的革命群众。”

    许玉兰抬头看看三个儿子,一乐坐在那里低着头,只有二乐和三乐看着她,她又去看许三观,许三观说:

    “你就说吧。”

    “是我前世造的孽。”许玉兰伸手擦眼泪了,她说,“我今世才得报应,我前世肯定是得罪了何小勇,他今世才来报复我,他死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我还要在世上没完没了地受罪……”

    许三观说:“这些话你就别说了。”

    许玉兰点点头,她抬起双手擦了一会眼泪,继续说:

    “其实我和何小勇也就是一次,没想到一次就怀上了一乐……”

    这时候一乐突然说:“你别说我,要说就说你自己。”

    许玉兰抬头看了看一乐,一乐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他不看许玉兰,许玉兰眼泪又出来了,她流着眼泪说: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我让你们都没脸做人了,可这事也不能怪我,是何小勇,是那个何小勇,趁着我爹去上厕所了,把我压在了墙上,我推他,我对他说我已经是许三观的女人了,他还是把我压在墙上,我是使劲地推他,他力气比我大,我推不开他,我想喊叫,他捏住了我的***我就叫不出来了,我人就软了……”

    许三观看到二乐和三乐这时候听得眼睛都睁圆了,一乐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使劲地划来划去,许玉兰还在往下说:

    “他就把我拖到床上,解开我的衣服,还脱我的裤子,我那时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把我一条腿从裤管里拉出来,另一条腿他没管,他又把自己的裤子褪到屁股下面……”

    许三观这时叫道:“你别说啦,你没看到二乐和三乐听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你这是在放毒,你这是在毒害下一代……”

    许玉兰说:“是你让我说的……”

    “我没让你说这些。”

    许三观说着伸手指着许玉兰,对二乐和三乐吼道:

    “这是你们的妈,你们还听得下去?”

    二乐使劲摇头,他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是三乐在听。”

    三乐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算啦。”许三观说,“许玉兰就交待到这里。现在轮到你们发言了,一乐,你先说。”

    一乐这时候抬起头来,他对许三观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最恨的就是何小勇,第二恨的就是她……”

    一乐伸手指着许玉兰:“我恨何小勇是他当初不认我,我恨她是她让我做人抬不起头来……”

    许三观摆摆手,让一乐不要说了,然后他看着二乐:

    “二乐,轮到你说了。”

    二乐伸手搔着头发,对许玉兰说:

    “何小勇把你压在墙上,你为什么不咬他,你推不开他可以咬他,你说你没有力气了,咬他的力气总还有吧……”

    “二乐!”

    许三观吼叫了一声,把二乐吓得哆嗦了几下,许三观指着二乐的鼻子说:

    “你刚才还说什么都没听到,你没听到还说什么?你没听到就什么都别说。三乐,你来说。”

    三乐看看二乐,二乐缩着脖子,正惊恐不安地看着许三观。三乐又看看许三观,许三观一脸的怒气,三乐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他半张着嘴,嘴唇一动一动的,就是没有声音。许三观就挥挥手说道:

    “算啦,你就别说了,我想你这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今天的批斗会就到这里了……”

    这时一乐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许三观很不高兴地看着一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一乐说:“我刚才说到我最恨的,我还有最爱的,我最爱的当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第二爱的……”

    一乐看着许三观说:“就是你。”

    许三观听到一乐这么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乐,看了一会,他眼泪流出来了,他对许玉兰说:

    “谁说一乐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许三观抬起右手去擦眼泪,擦了一会,他又抬起左手,两只手一起擦起了眼泪,然后他温和地看着三个儿子,对他们说:

    “我也犯过生活错误,我和林芬芳,就是那个林大胖子……”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要说。”许三观向许玉兰摆摆手,“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林芬芳摔断了腿,我就去看她,她的男人不在家,就我和她两个人,我问她哪条腿断了,她说右腿,我就去摸摸她的右腿,问她疼不疼。我先摸小腿,又摸了她的大腿,最后摸到她大腿根……”

    “许三观。”

    这时许玉兰叫了起来,她说:

    “你不能再往下说了,你再说就是在毒害他们了。”

    许三观点点头,然后他去看三个儿子,三个儿子这时候都低着头,看着地上,许三观继续说:

    “我和林芬芳只有一次,你们妈和何小勇也只有一次。我今天说这些,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其实我和你们妈一样,都犯过生活错误。你们不要恨她……”

    许三观指指许玉兰:“你们要恨她的话,你们也应该恨我,我和她是一路货色。”

    许玉兰摇摇头,对儿子们说:

    “他和我不一样,是我伤了他的心,他才去和那个林芬芳……”

    许三观摇着头说:“其实都一样。”

    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你和我不一样,要是没有我和何小勇的事,你就不会去摸林芬芳的腿。”

    许三观这时候同意许玉兰的话了,他说:

    “这倒是。”

    “可是……”他又说,“我和你还是一样的。”

    后来,毛主席说话了。毛主席每天都在说话,他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于是人们放下了手里的刀,手里的棍子。毛主席接着说:“要复课闹革命。”于是一乐、二乐、三乐背上书包去学校了,学校重新开始上课。毛主席又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于是许三观去丝厂上班,许玉兰每天早晨又去炸油条了,许玉兰的头发也越来越长,终于能够遮住耳朵了。

    又过去了一些日子,毛主席来到天安门城楼上,他举起右手向西一挥,对千百万的学生说: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于是一乐背上了铺盖卷,带着暖瓶和脸盆走在一支队伍的后面,这支队伍走在一面红旗的后面,走在队伍里的人都和一乐一样年轻,他们唱着歌,高高兴兴地走上了汽车,走上了轮船,向父母的眼泪挥手告别后,他们就去农村插队落户了。

    一乐去了农村以后,经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发呆地看着田野。与一乐一起来到农村的同学,见到他这么一副样子,就问他:

    “许一乐,你在干什么?”

    一乐说:“我在想我的爹妈。”

    这话传到许三观和许玉兰耳中,许三观和许玉兰都哭了。这时候二乐中学也已经毕业,二乐也背上了铺盖卷,也带着暖瓶和脸盆,也跟在一面红旗的后面,也要去农村插队落户了。

    许玉兰就对二乐说:

    “二乐,你到了农村,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时,你就坐到山坡上,想想你爹,想想我……”

    这一天,毛主席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说:身边只留一个。于是三乐留在了父母身边,三乐十八岁时,中学毕业进了城里的机械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