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文学 > 琅邪王妃 > 【101】十年生死两茫茫

【101】十年生死两茫茫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第九特区英雄联盟:我的时代问道章创业吧学霸大人未来天王天机之神局硬核危机武侠世界大穿越诡域迷踪

一秒记住【阿里文学 www.al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公元313年,正月,皇帝司马炽被汉主刘聪毒杀,死于汉国,葬处不明,享年三十岁,史称晋怀帝。

    四月,晋朝臣于长安拥立皇太子司马邺登基,该年号“建兴”,琅邪王司马睿执掌朝政,为大晋丞相,监管诸军事,权倾朝野。

    二年后,又是一年初春,树木茂盛,百花齐放。经过雕花长廊,沿着小径一路走向西苑,别院的迎春花开的极好,微风拂面香气袭人。院中的秋千上静静坐着一女子,清雅的水湖绿色罗衫,轻挽的发髻上随意的戴着两只玉簪,背影娇俏迷人。

    司马睿的神色微怔,面上闪过一丝恍惚,有些不敢置疑的走上前,久久的观望,像是得了魔怔般,神智如此不清,从背后小心的抱着她,声音恍惚到轻颤:“你回来了。”

    女子的身子一顿,缓缓转身,盈盈的行了礼,清丽绝伦的面上勾起一抹浅笑,如此熟悉:“王爷。”

    他恍惚着看了许久,想要伸出手去,却发觉手在颤抖,半晌,迟疑道:“你是谁?”

    “民妇是濮阳吴太守的外甥女,郑阿春,”她望着他,柔声道:“表妹吴氏前来应选琅邪夫人,民妇陪她前来,王司马让民妇在此等候。”

    琅邪夫人?自她过世,他再也没有册封过什么女子,更不知何时来的应选,不觉开口道:“应选琅邪夫人?”

    郑阿春莞尔一笑,点了点头:“是啊,年前就已经开始应选,最终裁定了民妇的表妹,安东司马特命民妇入府作陪。”

    说着,她见司马睿一直的望着自己,不由得红了面颊,微微的低下头去,羞怯的不敢去看他。他却在这样的神色中逐渐沉迷,手掌缓缓攀上她的面颊,柔声道:“院里的迎春花都开了,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院落中的迎春交相呼应,在日光的照耀下娇艳欲滴。这样温暖的天气,是真的暖和了吗?

    三年了,他消沉了整整三年,无心过问政事,她死的时候,他曾经说过不会再爱她,但他爱上了一座院子,爱上了一个房间,爱上了一个女人的影子,守着这些过了三年。

    王导说得对,他无数次的力劝,他该振作了,如今中原沦陷五胡,汉国虎视眈眈,他曾经努力了那么久,仅仅因为一个女人的离去,让一切的努力付之东流。现在,她好像回来,王导将她找了回来,带到了他的身边,他再也没了消沉的理由。

    公元316年八月,汉国将军刘曜率兵攻打长安,皇帝司马邺无奈投降,被其带入汉国,封为怀平侯,受尽屈辱之下,杀了刘曜的亲人,最终步晋怀帝后尘,于次年二月被杀,葬处不明,史称晋惠帝,享年十七岁。

    公元317年4月,琅邪王司马睿开创东晋王朝,改元建武,在健康称帝,史称晋元帝。

    登基为帝,司马睿特派使者,捧着皇后的玺绶告祭太庙,追尊琅邪王妃虞孟母为“敬皇后”。

    晋元帝一生不再立后。

    建武元年,司马睿欲立皇二子司马裒为太子,丞相王导等人力劝,遂改立皇长子司马绍为皇太子,次子司马裒为琅邪王,拜散骑常侍、都督青徐兖三州诸军事、封车骑将军。

    石勒屡犯河朔,车骑将军司马裒率兵北伐,遣九军,精兵三万,水陆四道,与平西将军祖逖一同进驻芦洲,诱杀流人坞主张平,劝降兖豫一带豪强樊雅,攻下谯城,围困汉将石虎,石虎退败。北伐军收复中原大部分土地,军纪严明,自奉俭约,势力强盛,致使石勒不敢南侵,大晋边境与石勒所建的赵国暂获安宁。

    同年,琅邪王司马裒不幸战死,时年十七岁,谥号孝,追赠车骑大将军,消息传出,帝大恸,悲不自胜。

    郑阿春受封平园夫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甚得皇帝喜爱,不久诞下皇五子司马焕,司马睿尤其钟爱此儿。

    健康宫建于历山之南,台城之西,东连陵阳山,皇家苑囿景色优美,气势巍峨,堪比洛阳皇宫之壮丽。宫南的朱雀门,城楼高大,两侧门楣雕龙画虎,庄严威慑。有城门三开,通往秦淮河畔,站在最高层的朱雀观上,秦岭河畔尽收眼底。沿着朱雀门以北,长巷幽深,御道旁栽种着柳树,午后的阳光照耀,郁郁葱葱,平添了几分雅致。

    御道尽头,便是宫内的宣阳门,铜雀街宽阔,佳木茏葱,殿宇巍然,宫闱深苑,红墙绿瓦。正值午后,西宫的仁寿宫长廊缦回,飞檐高啄,花坛里奇花闪烁,映着阳光顾盼生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幽香。

    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这独一无二的仁寿宫,正是平原夫人郑阿春的寝殿,正如此名,仁德而长寿,这也正说明了皇帝司马睿对其独特的宠爱。今日是皇五子司马焕的一岁生辰,郑阿春喜形于色,一大早贺喜的妃嫔不计其数,好不容易应酬完,慵懒的躺在床上歇息,就听宫人来报:“夫人,石婕妤求见。”

    “她来做什么?”一瞬间,她微微蹙起眉头,心里涌出不悦,道:“说我身子不舒服,请她改日再来。”

    然而,话音刚落,就见石晴儿自作主张的走了进来,盈盈的行了礼,明艳的面上带着关切之色:“姐姐身子不舒服吗?今日是五皇子的生辰,前来贺喜的妃嫔一定很多,姐姐忙着应付,身子劳累也是应该的。”

    她一脸的笑意,得体大方,郑阿春眼中亦是闪过笑,声音却颇为冷淡:“石婕妤有事吗?我今个确实乏了,想歇息一会呢。”

    “打扰了姐姐歇息,臣妾实在惶恐,”她的声音略带不安,但面上却毫无愧疚,直言道:“臣妾想着这会子道喜的人都该走了,所以特意挑了这个时候前来,想与姐姐闲聊几句呢。”

    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郑阿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此刻反倒来了兴致,微微的起身:“来都来了,石婕妤坐下说话吧。”

    “臣妾谢过姐姐。”

    落座之后,石晴儿先是一阵道喜,接着递过一只锦盒,含笑道:“五皇子生辰,妾身也不知送什么贺礼,这如意项圈是冲儿小时候戴的,算是臣妾的一片心意,还望夫人收下。”

    “这怎么可以,”郑阿春微微推辞,开口道:“若是没记错的话,这如意项圈还是皇上送给三皇子的生辰礼物呢,我可不敢收。”

    “有何不可,”她赶忙道:“正因为项圈是皇上送的,冲儿已经七岁了,如今将它转送给年幼的弟弟,这才叫兄弟情深。”

    “呦,听石婕妤这样一说,我倒不好意思推辞了,”她含蓄的笑了笑,石晴儿赶忙递过锦盒,像是如释重负一般,但转瞬间又听她不甚在意道:“不久前,皇上已经命人专门为焕儿打造了项圈,是用外藩进贡的美玉精雕的,镶嵌了数颗宝石,錾以”福寿安康“四字,工匠一早就送来了。但凡好的东西焕儿从来不缺,倒是三皇子,鲜少得到皇上赏赐,如此贵重的如意项圈石婕妤还是自个留着吧。”

    一番话,使得石晴儿面色难堪,但却极力隐忍着,最终忍不住咬牙道:“郑阿春,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又是一阵轻笑:“欺人太甚?石婕妤的话我可听不懂。”

    事已至此,石晴儿也懒得再与她周旋,起了身,目光直直的望着她,冷笑一声:“多年前东海世子司马毗因战乱失踪,前日皇上下旨,要我的冲儿前往东海封地出继司马毗之后,不知夫人在其中出了多少的力?”

    “原来石婕妤兴师问罪来了,”她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很是坦率的承认:“没错,此事是我向皇上提及的,三皇子出继东海王一脉,四皇子过继给武陵王司马喆为后,一个封为东海王,一个封为武陵王,这是无上的荣耀,王才人听到消息很欣喜呢,为何石婕妤这样紧张?”

    司马睿五子,大皇子司马绍为皇太子,二皇子司马裒年前战死,三皇子司马冲为石婕妤所出,四皇子司马晞不过两岁,为新入宫的王才人所生。郑阿春的焕儿为皇五子,深得司马睿宠爱,自古以来以皇帝之子出继无嗣的王爵一脉,这是正常不过的事,可是此刻的石晴儿,如此的恼怒,愤言道:“四皇子封为武陵王当然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他才两岁,可以一直的留在王才人身边。冲儿从小身子不好,一直体弱多病,你是知道的,要一个七岁的孩子远离母亲,孤身前往东海国,郑阿春,你好狠毒的心肠!”

    “石婕妤太放肆了!”她突然板起脸,眼中闪过厉色,冷冷的望着她:“我是皇上特封的平园夫人,你竟敢一再的出言不逊,就凭你方才的那几句话,我便可要宫人掌你的嘴!”

    一番疾言厉色的话,但石晴儿并未被吓住,反而冷笑一声,道:“郑阿春,少跟我来这套,我今日来见你,正是要你劝皇上收回成命,冲儿可以出继东海王一脉,但必须留在我身边,必须留在这台城。”

    她的话那样理所当然,使得郑阿春忍不住好笑,拿出锦帕按了按面上的脂粉,眉眼戏虐:“石婕妤死了这条心吧,司马冲又不是我的孩子。”

    她发间明晃晃的海棠滴珠金步摇,高贵奢华,映的面色昭然若雪,带着几分轻蔑的媚色。石晴儿恨的牙都痒痒,也不再客气,道:“你不过是因为虞沅的死迁怒于我,郑阿春,当年我也没有想到河苑郡主会杀了他,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你住嘴!”她突然动了怒,转过身一动不动的望着她,面上带着恨意:“若不是你与梁嘉末算计,花言巧语蒙蔽了我,我根本不会答应利用沅儿,他根本就不会死!”

    “是你自己痴心妄想,为了夺回王妃之位,不惜拖亲生骨肉下水,”她并不畏惧的与她对望,嘴角带着一丝讥笑,镇定道:“我若没有把握,今日是断不敢来求你的,郑阿春,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若不帮我,我会将当年的事全部告诉皇上。”

    郑阿春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不怒反笑:“你想告诉皇上?咱们可是一丘之貉,谁也不比谁高尚。”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已经逼急了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她细细的望着她,冷笑一声:“要我与冲儿分开,就是逼我去死,我若死了,也会将你拖下水。”

    殿内金碧堂皇,错金螭兽香炉里,淡淡的苏合香,她们就这样望着对方,直直的望到对方眼中,很久,郑阿春最终开了口,似是不甘,又带着几分恼色:“好,算你赢了。”

    石晴儿满意而离去,午后的阳光明媚,她此刻没了半分的睡意,寝室的床榻上,襁褓中的司马焕睡的正香,他才一岁,是她与皇上的孩子。粉嫩的小脸,肉嘟嘟的,他是尊贵的五皇子,是皇上最宠爱的孩子。

    众星捧月一般的孩子,从他生下的那刻,注定了天生贵胄。

    出神的望着,她试图从这个孩子身上找到另一个孩子的影子,可惜她找不到,怔怔的,眼角莫名的就湿润了。

    “夫人,您看咱们五皇子长的多好看,这眉毛、眼睛,多像皇上啊。”一旁的宫人正哄着孩子,见她一直的出神,禁不住笑道。

    她这才回过神来,用锦帕摸了摸眼角的泪,抬起头,望了一眼宫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道:“采屏,方才石婕妤的话你都听到了?”

    采屏微微一愣,有些慌乱道:“奴婢,奴婢……”

    “别紧张,”她望着她,面上带着一丝笑意,道:“当年在濮阳太守府里,我以吴太守外甥女的身份寄居,其实就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寡妇。吴家小姐总爱欺负我,我受尽屈辱,整个太守府里对我最好的就是你,我也从未把你当做下人对待,你曾经是太守府里的丫鬟,但如今是东晋平原夫人身边的大宫女,我们的命早已拴在了一起。”

    她说完,始终含笑望着她,采屏的面色逐渐凝重,最后咬了咬牙,跪在她面前:“奴婢愿意为夫人做任何事。”

    “好,”她俯身将她扶起,为她抚了抚发髻,认真道:“床头的锦箱底,有一条白绫,我打算赏给石婕妤,此事就交给你办了。”

    三皇子司马冲出继东海王一脉,石婕妤不舍其儿,当晚自缢于平乐宫,嫔妃自缢乃是大罪,念三皇子年幼,皇上特赦其罪,将三皇子交与平园夫人郑阿春抚养。

    入了冬,整日的天气阴沉,像是要下雪一般。太极殿西堂,司马睿批了许久的折子,一旁侍奉的太监递上茶水,犹豫了很久,轻声提醒:“皇上,歇息一会吧,您看了一天的奏折了。”

    他并未理会,仿若未闻一般,只是伸出手端起茶水,小饮一口。太监心里轻叹一声,不敢再说什么,恭谨的退到了一旁。

    殿内燃着暖炉,炭火烧的滚烫,他的眉头一直紧蹙,面容清峻,斑白的两鬓平坦了几分威严,使人莫名的感到威慑。也不知过了多久,突见一宫人挑开帘子,面上带着慌乱,走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皇上,五皇子夭折了!”

    出了太极殿,才发现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远处巍峨的宫殿、御道,早已铺了一层雪花。真冷啊,他还穿着单薄的龙袍,高贵的明黄色,威严庄重的飞龙,甚至来不及披上大氅,心里早已不知是何滋味。

    仁寿宫内,郑阿春躺在床上,哭得不能自抑,几近昏厥,见他赶来,像是找到了支撑的力量,一下投到他的怀中,所有的悲痛逆流而来:“皇上,皇上……。”

    她哭得那样伤心,他就这样紧紧的抱着她,也不知为何,心里的悲痛那样明显,悲痛到说不出一句话,就如同司马裒战死的消息传来,他也是这样的惊痛,恍惚,除了恍惚还是恍惚,他的孩子没了,他与她的孩子终究没了……

    他万般宠爱郑阿春,许多年来,这个女子是他所有的支撑,没有她,他几乎难以存活。连他自己也不知,这个逝去的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宠他,他所有的孩子万不及他的半分。

    很多年了,他是开创东晋王朝的帝王,九五之尊,再也不会轻易掉一滴眼泪。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哭了,甚至于那个女子离去的午后,琅邪王府里,他站在床榻边,看着她似是沉睡的容颜,那一刻,从始至终,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如今,他紧紧的抱着郑阿春,看着她悲痛欲绝,也不知为何,早已干涸的眼中突然就有了泪意,这样抱着她,想起这一年又是大雪纷飞,眼泪突然就克制不住,这一刻他不是皇帝,而是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哽咽着泣不成声:“咱们还会有孩子的,还会有孩子的。”

    公元318年,十二月,平园夫人郑阿春之子司马焕病重,晋元帝为之撤膳,十分悲痛,封司马焕为琅邪王,以成人之礼下葬,不顾琅邪国常侍孙霄劝谏,坚持建陵园,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公元320年,平园夫人郑阿春生皇六子司马昱及寻阳公主,身份显贵,帝称尊号,诏皇太子司马绍及东海王司马冲、武陵王司马晞皆以母事之。

    皇六子满月,仁寿宫内大摆宴席,灯烛通明,照耀的处处富丽堂皇。宴请了众多妃嫔,心情甚佳之下,郑阿春不免多喝几杯,微微有了醉意,宴会即将结束之时,天色已晚,见身旁的司马睿似是起身要离开,她赶忙的拉住他的胳膊,娇嗔道:“皇上,您要去哪儿?”

    他望着她,眼中有着深深的宠溺,握了握她的手,道:“御书房还有些奏折没看,朕去批会折子。”

    “都这么晚了,皇上留下陪臣妾嘛,那些奏折是永远也看不完的。”

    微醺的她,带着几分醉人的绯红,他心头一软,不禁柔声道:“你醉了,早些睡吧。”

    出了仁寿宫,他本该前往御书房,但望着天上那一轮皓月,就连宫人手中提着的灯笼也显得黯淡不少。身影被月光拉长,脚下的御道如此之宽,深远的看不到尽头,他就这样走着,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停住了脚步,宫人们一愣,御前太监赶忙上前,弯着身子恭敬道:“皇上,怎么了?”

    他抬起头,无垠的夜幕之中,只有一轮皓月,一颗星辰也没有,显得如此冷清。心里暮然生出悲凉而寂寞的意味,很多年来,他从不让自己闲下来,怕的就是这种感觉,可此刻,他觉得自己如此可怜,贵为帝王,九五之尊,他站在万人之上,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却只有自己。

    他只不过喝了几杯酒而已,却觉得脑子有些不清醒,转身折回,似是要往宣阳门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宫人赶忙跟上,御前太监慌忙追问:“皇上,皇上您要去哪儿?”

    “琅邪王府。”

    登基为帝后,他似乎从来没有回来过,御前太监一再阻拦,直言天色渐晚,此时出宫不合时宜,他是天子,要保重龙体等等。

    他是天子,所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在太监阻拦之时,不觉怒声道:“混账东西!你再啰嗦朕砍了你的脑袋。”

    此言一出,再没人敢多嘴一句,他不过出了宫,来了琅邪王府,那阵仗堪比早朝。熊熊的火把照亮了府门,威严的门匾,朱漆金字—琅邪王府。

    入了府,身后依旧跟着大批的宫人,他不觉有些心烦,厉声斥责之下,命他们在府外等候,自己一人挑着灯笼前行。这里与从前并无两样,司马裒封为琅邪王的那些年,不曾动过这里的一草一木,自他战死,琅邪王府只留从前的宫人,其实就是一座华丽的空宅而已。

    华丽的空宅,不就是如同他一般吗?

    通往西苑的小径,乔木丛深,远远的闻得到紫薇花香,这里的一切都那样熟悉,前方的西园林,此刻定是盛开着桃花、桂花,还有满枝头的的玉兰,簇拥着纯白的花瓣绽放。若是白天,肯能看到花团锦簇的美景。

    他走过这里,也不知为何,就像得了魔怔一般,不自觉的停下脚步,手中的灯笼照亮了周围,除了枝繁叶茂的花枝,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可他就是挪不动脚步。怔仲之中,似乎听到了一个女子略带羞怒的声音:

    “王爷这是做什么,跟市井的泼皮无赖有何区别?”

    “寻遍整个大晋,也只有你敢这样骂本王了。”

    “王爷若是行得端做得正,还怕人说!”

    “你骂吧,尽管骂,本王喜欢听,只要是从你口中说出的话,本王都爱听。”

    “你放开,无赖,放开我。”

    “除了无赖你就不会骂点别的?”

    “你……。你……。”

    这是一个男子戏虐的声音,还有一个小女子娇羞中带着恼怒的声音,他似乎惹她生气了,将她骗到园林中,一心想要哄她开心,可这小女子如此的不依不饶,情急之下还用木屐踩了他一脚。很疼,那一脚真的很疼,可转眼之间,那女子便后悔了,瞬间慌了神,眼圈还红了:

    “是不是很疼?司马景文,我并非有意的,对不起……。”

    “你说话啊?疼不疼?要不要宣太医……”

    那一刻,看到她如此的焦急,男子似乎不痛了,顺势将她拉到怀中,戏笑道:“现在知道心疼了?”

    “谁心疼了,疼死你也是活该。”

    未等她说完,他吻了她,那样迫切而炽热的吻着她,她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他为所欲为,最后还要听他捉弄:“嘴硬的小女子,这便是惩罚你口是心非的方式。”

    然后,那女子的脸红了,甚至不敢去看他,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袖,羞怯的样子如此让他怜爱。

    ……。

    八年了,他以为自己就要忘了,此刻却这样清晰的看到了过去,看到那时依偎的他们,情真意切,如此的幸福。

    木廊蜿蜒,长长久久的伸展,他一人走在这,看到雕栏的朱漆有些脱落,显得如此斑驳。这些年的光阴,毕竟还是流逝了,不管他承不承认,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他似乎老了,时光磨平了他所有的韧性,他依旧是高高在上,却举得如此苍凉。空有后宫三千佳丽,美女如云,千军万马,大好江河,可他从自己的眼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再三的斟酌,发现那双狭长的眼角有了细纹。

    他真的老了,只有老了才会听到幻听,听到一曲用箫音吹响的“凤求凰”,百转千回,曲折动人。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如本王是司马相如,定不负卓文君……”

    他听到有人在说话,熟悉的令他诧异,那是他何时说过的话?他不曾负过她,是那个女子负了他啊……她骗了他,骗了他这一生。

    她说过不会再离开他,可她还是走了……。她宁愿死,也不愿在他身边,甚至不曾留给他一句话。

    前面的院子,他已经无法走过去,怔仲的望着,远远的望着……。那院子的东侧,开满了迎春花,放置着一只秋千,南墙是蔷薇花丛,盛开时淡粉一片,像云锦一般绚烂。

    那里的一切,如此的熟悉。

    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真的很疼,手中的灯笼滑落地上,光亮熄灭,周围一片昏暗。他撑不住了,头真的很疼,即便不断的用手拍打,仍旧疼的遏制不住。不觉间,他似乎有些喘不过气,一只手死死按在雕栏上,支撑着全身的力气,眼睛有些干涩。

    离开这里地方,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他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只有离开,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转身之际,他还是怔住了,院子的西拐角,似乎透着光亮,是火光的光亮。如此的真实,真实的令他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走近了,逐渐走近了,月光之下,花丛之间,的确有人在烧什么,听到脚步声惊吓的回头,他看仔细了,竟然是绿秀。绿秀明显的收到了惊吓,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还是他望着那火盆里的冥纸,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绿秀回过神来,面色有些苍白,下意识的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皇,皇上,您怎么在这?”

    “朕问你在做什么?”

    他的头又开始疼了,克制不住的疼,疼的几乎站不稳,差一点倒在地上,绿秀赶忙起身去扶他,让他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接着跪在地上,开口道:“皇上恕罪,臣妇知道在王府里烧纸钱不合规矩,触犯了皇上,罪该万死。”

    自他登基,赵亚被封为羽林都尉,统领皇家禁卫军,居健康城内的都尉府,绿秀身为都尉夫人,早已不再是奴婢的身份,但此时她理应在都尉府安享清福,在此处遇见她实在令他诧异,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他颇为无力的对她道:“起来说话吧。”

    “谢皇上恩典,”绿秀起身,目光望了望火盆,未等他开口询问,轻声道:“过几日是二皇子的忌日,臣妇求了王府的管事,趁着深夜入府,想偷偷烧些纸钱,没想到被皇上撞见了,还望皇上责罚,臣妇罪该万死。”

    想是怕连累了赵亚,她面上带着惶然,很是不安,司马睿却未曾想太多,只是怔仲的望着那火盆,恍惚道:“是啊,朕的裒儿,走了三年了。”

    三年,他曾经最心爱的儿子,因为一个女子万般宠爱的儿子,他想把最好的一切给他,皇位,爵位,他的江山……他原想把自己的一切给他,但上天这样残忍,他的裒儿才十七岁,眉目明朗的少年,突然就战死了。

    是她吗?她太想裒儿了,所以将他从他身边带走了,他们都走了,留他一个人,继续活着……。

    “二皇子仁孝,记得娘娘逝世时,他不顾宗法,坚持为娘娘服重孝,哭的不能自抑,臣妇每每想起,都觉得心中难过。娘娘在世时也常说,有朝一日她若不在了,要臣妇好好照顾二皇子,但臣妇有负娘娘嘱托。”

    她说着,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忍不住哽咽起来,眼中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忙拿出锦帕擦拭。司马睿的心突然就疼了起来,那个女子,就这样突然被人提及,如此的猝不及防,他无数次的想要将她埋藏,此刻,再也掩埋不住。

    何止掩埋不住,他开始疯了一般的想她,不停的想她,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说些她的事吧,朕想听。”

    绿秀一愣,赶忙的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问道:“皇上想听什么?”

    “从,第一次见到她说起,但凡她的事,都说给朕听。”

    第一次见她,他是何时第一次见到了她?从她第一次被送入王府?还是建康城内她撞到了他?不,都不是,是很多年前,他乘着竹筏南下,在淮河下游第一次见到了她……。

    回想起来,隔得那样久,但记忆那样清晰,那一年,他们正值年少。

    “臣妇刚开始伺候娘娘,还是皇上指派的呢,当时皇上想要监视娘娘的一举一动……。”

    绿秀娓娓道来,嘴角不自觉的带着一抹笑,从第一次入宫相随,到被贬佛堂,华清寺出家……她将有趣的事全都说给他听,自己好像也重温了一遍记忆,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慢慢走过风华正茂的年华。

    她说了很多,司马睿一直在听,他脑中不断的勾勒着那个女子的倩影,她笑的样子,沉默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恼怒的样子,还有娇羞的样子,胆怯的样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忘了,他那样的宠爱郑阿春,倾尽了一生的温柔,一生的爱恋,毫无保留的宠着那个与她相似的女子,人人都道郑阿春贵宠,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有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必须宠她,倾尽心血的宠她……。否则,他会死。

    “娘娘是世上最纯净的人,仁慈善良,她是臣妇见过的世间最美好的女子,”绿秀说着,面上带着笑意:“其实臣妇一早就知道她不是虞王妃,但在臣妇心里,只有娘娘担得起琅邪王妃的身份……。”

    “你何时发现她不是虞王妃?”

    从始至终,他一直都是安静的听着,神情怔仲,自己也不知为何,此刻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他如此想念着她,直到此刻,也终究明白,郑阿春与她无论多么相似,永远也不可能是她。

    这个女子,独一无二……。

    “皇上可记得小桥?”

    小桥?那个总是被她护着的小丫头,曾经挥舞着竹竿在院子里赶走乌鸦的丫头,他当然记得,当她得知这个小丫头死了,哭得那样绝望,他一生都不可能忘记。

    “臣妇一开始伺候娘娘,小桥一再叮嘱,说娘娘待下人宽厚,但是个特别害羞的人,尤其是王爷留宿的时候,清晨宫人们进来服侍,必须记住一条规矩,任何人也不准抬头看娘娘,因为娘娘会不自在。”

    是啊,她那样容易害羞,记得那年他们第一次相拥而眠,清晨醒来,她甚至羞怯的不敢去看他,看到鱼贯而入的宫人,竟然那样惊慌,惴惴不安,如同受惊的小鹿。正因如此,他才会定了那样的规矩,想来当真好笑。

    “后来小桥偷偷告诉臣妇,王爷第一次留宿娘娘房中,清晨小桥在整齐被褥时发现,发现娘娘其实是完璧之身。”

    绿秀自顾自的说着,丝毫没有看到司马睿瞬间惨白的面色,宛如晴天霹雳,他被震得怎么也回不过神,完璧之身……。

    “小桥死后,不久娘娘有了身孕,当时娘娘高兴坏了,面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她还说要亲自告诉王爷,给您一个惊喜……。但不知怎么,后来娘娘随王爷去了洛阳皇宫,回来之后孩子就没了……。”

    “那个孩子,娘娘一直视为禁忌,不准臣妇提及,但她后来经常偷偷的哭……。”

    他听不清了,她还说了什么,他真的听不清了……。脑中一片空白,就连嘴唇也毫无血色,手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就连牙齿也止不住的抖,他想起那年在敕勒部落,她曾抬头看他,眼中泛着晶莹的泪光,一字一顿的对他道:“任何人都可以伤害这个孩子,唯独你不可以。”

    可是那时,他是如何残忍的回答她:“你与别人的孽种,与本王何干?”

    ……。

    那年的城门前,她曾不顾一切的从背后抱住他,拼命哭喊着:“孩子是你的,我不是田四的妻子,我从没骗过你,我没有!”

    她那样绝望的说着,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他爱了一生的女人,他以为她负了他,到头来才惊觉一切都是错的……。他才是罪该万死的那个人。

    月光有些凉,倾洒着惨淡的光芒,他想笑,真的想笑,但不知为何就红了眼睛,血红一片……。想起孩子没了时她痛不欲生的神情,想起自己对她无数的伤害,他竟然如此的荒唐……那年的郊野之地,他与王敦剑光相向,打得天昏地暗,最后他带她离开,王敦背对着他们,他的声音那样清冷而决绝:“不管你信不信,她是世上最干净的女人。”

    她是世上最干净的女人……。她身上唯一的污点,竟然是他亲手泼上去的!

    不知所措间连呼吸都是刺骨的寒冷,他的头又开始疼了,剧烈的疼……眼睛也很疼,疼的就要干裂而死,不自觉的伸出双手,颤抖的抹了抹面颊,他克制不住全身的痛楚,眼前一黑,突然喷出一口血,直直的倒在地上。绿秀惊惧的上前,却见他不停的颤抖,死死的抱着自己的头,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失声痛哭:“我欠了你这样多。”

    他哭得那样绝望,尝到了血腥的味道,似是肝肠寸断……。绿秀惊惧交加,跪在地上想要将他扶起:“皇上,皇上……”

    他就这样蜷缩着身子,悲痛到嚎啕大哭,几乎难以喘息,死死的抱着头,心被撕扯的鲜血淋淋,哭得泣不成声:“央央,央央,你别不要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爱了一生的女人,视若珍宝的女人,他曾说过她就是他的命,也曾说过没有她会死,那个笑起来眉目宛如新月的女子,她曾那样温柔的将他抱在怀中,由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含笑安抚着他的不安:“司马景文,我是你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那样爱她,却欠了她那么多,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偿还。

    公元322年,扬州刺史王敦从荆州起兵,水陆齐发,以诛杀宠臣刘隗为名,拥兵进攻健康城。守将周札开城门投降,王敦率军与朝廷军队大战于石头城,击败戴渊、刘隗、王导、周顗、郭逸及虞潭的进攻,入健康宫,杀权臣周顗、戴渊,自任丞相,江洲牧,进封武昌郡公,后自领益州、宁州都尉。

    舂陵令易雄奉旨讨伐,战败,被其诛杀,王敦掌控朝政。

    晋元帝司马睿于年前病重,一月后,病逝驾崩,谥号元皇帝,庙号中宗,举国哀悼。

    ------题外话------

    下一章,七点,大结局加完结感言,请大家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呀,哇哇哇,爱你们~

     var cpro_id = "u1439360";

    上一章

    |

    目录

    |

    阅读设置

    |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