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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二太太王氏作为王家上一辈最受疼爱的姑奶奶,使人回王家传话儿一向是无须通传直入二门的。

    王子胜夫人王大太太与王子腾夫人王二太太妯娌俩正在内室对座垂泪,听得大姑奶奶的陪房周瑞家的回来给太太们请安,王二太太还好些,王大太太红着眼圈儿险些扯破了手中的帕子。

    “珠大爷的奠仪不是让大管家送去了?她好歹还有一儿一女!成日家往娘家跑,也不知是作了多少孽才急着找人撑腰!”

    王大太太这会子认定了这回的飞来横祸与贾二太太王氏脱不了干系,如何肯见王氏的陪房家人?嫁入王家二十余载头一回对小姑口吐恶言,王大太太显然是气的狠了。

    王二太太虽不是二姑娘王熙凤的生母,可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女与出嫁二十多年、在家时就仗着老太太偏疼酷爱弹压嫂子们的小姑之间孰轻孰重,王二太太自然分的清楚。

    瞅着王大太太抖着手似乎一时半会儿再说不出话来,王二太太便朝依旧跪在地上听信儿的管事娘子摆了摆手道:“出去吧,就说大太太与我身子不爽利,心里也难受的紧,今儿先不见了,免得彼此伤心。从我那儿支上等的封,再好生送了那婆子出去,不必过来回话了。”

    那管事娘子本以为抢了个巧宗儿,没想到自家两位太太似是与大姑奶奶闹了什么龌龊,连一向佛爷似的大太太都发了火,这一会儿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得了王二太太的话儿忙乖觉的退了下去,自想话儿去搪塞周瑞家的。

    不等守在外头的心腹婆子再次掩好屋门,王大太太就再也按捺不住,一掌拍在了紫檀炕桌上,圆润通透的羊脂白玉镯子当场就磕出了一丝裂纹。

    王二太太这才瞧见王大太太小指上寸长的指甲竟已经齐根断了,几滴殷红的血迹染在帕上,令人心惊。

    “这是怎么说!”王二太太一声惊呼,因怕隔墙有耳,连忙自己压低了声音。

    她与王大太太素日和睦,于王熙凤一事上也颇觉凄然,急匆匆套车过来本就是怕王大太太想不开,想着宽慰一二。一见王大太太自伤,王二太太急得再端不住大家太太的架子,亲翻箱奁取了剪子帮王大太太修理指甲,又拿帕子给她包扎。

    “事已至此,你就是凤丫头的依靠!若是你慌了,凤丫头岂不是真要任人磋磨?”

    不是王二太太不心疼侄女,只是形势比人强,王家一族都让人攥着了,他们又能如何?若是不依,到时候大祸临头,王熙凤一样逃不出人家的手掌心儿。

    这些道理王大太太如何不知?可那是她当心尖子一样疼了十四年的女儿,如今要她应下这门亲事,真真是挖心催肝一般。

    咬着唇呜咽一声,王大太太说话的声调儿都有些颤,多年来养尊处优保养出的好肤色一夜之间就泛出了青灰:“真真是一家子亲骨肉!她哪一回有事咱们没尽心竭力的帮?老爷二老爷出那样的下策还不是因为当年得罪了周家要想法子描补?还不都是为了她才惹的祸?亲姑侄呀!她怎么就舍得!”

    瞧着王二太太仿佛有开口的意思,王大太太抹着泪直摆手,眼中满是狠戾。

    “你也别劝我,若是鸾丫头遇上这等事,你只有比我更恨的。我知道,是咱们家的姑娘自个儿在人家花园子里走,想着遇见人家的宝贝二爷才让那么个混账行子瞧上了。可你我都是管家理事的人,若不是咱们的好姑奶奶给人引路,宁府的爷们怎么就能在荣府的花园子里窥见咱们家的姑娘?”

    王大太太每一个字儿都似咬在人心上,听得王二太太遍体生寒,一声儿不再言语,屋子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泥胎木塑似的枯坐了许久,王大太太才终于回了魂,微微侧首看向王二太太道:“是我的不是,累的你跑一趟。”

    此时天色都有些暗了,屋里连盏油灯都没有,王二太太只能瞧见王大太太额前垂着的珍珠流苏轻轻颤动,却看不清她眸中的神色。

    王二太太叹了口气,都是当了娘的人,她当然明白这道坎儿不好过,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拍了拍王大太太的手背,便起身自去了。

    直到王二太太带来的丫头婆子脚步声都去得远了,王大太太一直竭力维持的平静模样才裂了开来,拿帕子捂着嘴伏在炕桌上哽咽不已。

    王大太太的心腹杜嬷嬷早在里屋传来杯盏碎裂的声响的时候就把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尽数远远支开了,这会子听着里面隐约传出的啜泣声也只能暗暗叹息太太姑娘的命太苦。

    杜嬷嬷正为主家伤怀,就见被她派去守院门的孙女绿荷悄悄走到近处对她比了个手势。过去一问,才知是二姑娘房里的大丫头喜儿跑了过来,说是二姑娘有话跟太太讲。

    二姑娘王熙凤的禁足令是王大老爷亲自下的,便是王大太太也没奈何,只是母女连心……杜嬷嬷犹豫了一会儿,压着声儿吩咐绿荷替自己守门,亲自过去见了喜儿。

    一老一小寻了个僻静处说话,杜嬷嬷一不问二姑娘要说什么,二不问二姑娘房里如今情形如何,只问老爷那边儿可有什么说法。

    喜儿一肚子的委屈都叫杜嬷嬷平淡无波的双眼逼了回去,半晌方垂着头讷讷回说老爷午后曾叫人请二姑娘去书房说话,结果二姑娘还没出房门,又有人过去说老爷乏了,不必去了,二姑娘只管歇着便是。

    起初杜嬷嬷听着老爷找二姑娘,真真是喜上眉梢,再一听后面的话,那三分喜气霎时无影无踪,只余一腔黯然,也不说别的,只挥挥手让喜儿快些回去服侍,免得让老爷发觉她偷跑出来,到时候就是太太也保不住她。

    喜儿一进二门就跟在王熙凤身边,虽比不得平儿,也是嫡出姑娘身边一等一的得意人,今天也不知道给平素正眼都不瞧一下的婆子们赔了多少小心才得以出来递话,却连太太的院门都进不去,如何肯甘心?

    可杜嬷嬷是太太身边第一人,阖府哪个不知杜嬷嬷的话就是太太的意思。

    喜儿心里明白这一回太太是救不了她们姑娘了,一颗心仿佛叫人摁进了冰水里,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猫儿叫似的哭声,跺跺脚扭身跑了。

    二姑娘身边的大丫头私下找去太太院子的事情如何瞒得住王大老爷王子胜,喜儿还没溜回院子给王熙凤回话,王大老爷就得着了信儿。

    因着王大老爷之前是撂过狠话儿,说哪个敢犯禁就拖出去打死算完的,管事并不敢帮着遮掩,前因后果,哪个给喜儿行了方便收了好处都一五一十的报了上去。

    王大老爷握笔的手一顿,给胞弟王二老爷王子腾写的信就叫墨污了小半。

    出乎管事的意料,王大老爷面色冷凝的坐了半晌,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提笔继续专心写信,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比给王二老爷的信笺更重要的事儿。

    觉出大老爷这会子不想留人在身边,管事忙躬身退了出去,自己琢磨了片刻,猜着大老爷这是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不愿做那等恶人,便把事儿悄悄掩过。

    王大老爷笔下游龙走蛇,不多时就写了厚厚一沓,也不检视,随意将毫笔丢掷一旁,便准备取信封火漆来封口。

    手才碰到装火漆的匣子,他却猛然缩了手。

    事已至此,他们兄弟还能有何脱身之策?

    王大老爷不自觉又望向书案上义忠王府长史送来的表礼,自然也就瞧见了旁边义忠王爷娘舅秦尚书亲自拿来的庚帖。

    秦尚书的话儿说的再明白不过,义忠千岁觉得王二姑娘与宁国府珍大爷是天造地设的良缘,再般配不过,只是碍着身份不好说话,才找了他来保这个大媒。

    真正令王大老爷现在还忍不住冷汗涔涔的是,他与胞弟王子腾私下与甄贵妃一脉往来的事儿,竟然叫义忠王爷知道了。

    义忠王爷一派这是在逼着他们王家用嫡出女儿表忠心。

    暗中支持义忠王爷的事儿还是王家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到如今也不知有多少把柄落在他们手上,可王大老爷与王二老爷兄弟二人都觉得义忠王爷秉性刻薄寡恩,绝无帝王气量,不甘心给义忠王爷陪葬,才又悄悄与贵妃一系搭上了线儿。

    不应这门婚事,那些把柄立即就会发作,王氏一族怕是要就此覆灭,应下了,他便等于亲手送女儿上了死路。

    即便早就掂量过其中利害轻重,做了决断,王大老爷还是觉得心中郁愤难平,良久才渐渐缓了过来,长叹一声,亲执烛火将信纸一一烧尽。

    王家几个主子都是彻夜难眠,在荣国府内等候消息的二太太王氏好不容易等回了周瑞家的,却听说娘家嫂子竟然不肯见她的人,直接就将茶碗掷在了周瑞家的脚边。

    “黑心烂肝的贱人!若是老太太还在,她岂敢这样对我?怪不得养出那样的女儿!”

    仿佛要将贾珠去后所有的愤懑委屈都发泄出来,王氏真真是睚眦欲裂,只顾着破口大骂,丝毫没觉察到她刚才那一甩手带的茶水飞溅,烫的原本依偎在她身旁的长女贾元春红了眼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