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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渡我,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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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艾整理了一下心情,继续做她的菜。许淖云则在一边不停地偷吃。

    “好吃吗?”钟艾问。

    许淖云说:“挺好吃的,就是确实比我妈做的还差一点。”

    “世界上最好的厨师也没办法超越自己的妈妈啊。”钟艾说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偏过头去看着他:“我一直想问……”

    “什么?”许淖云又吃了一块排骨。

    “你是不是有点恋母?”钟艾轻声问,这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果然,许淖云脸色一拉,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直接转身走了出去。钟艾很尴尬,不知道他是不是请自己自便离去,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继续默默做她的菜。

    饭菜汤全都做好了,钟艾洗干净手,轻轻地走到书房去。许淖云正对着一台电脑,眉头紧紧皱着,手指飞快地打着键盘。

    原来是在打游戏。

    钟艾走过去搂着他的脖子讨好地说:“菜做好了,你不是饿了吗?”

    许淖云一言不发,手里的键盘更响了。

    钟艾说:“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了,吃饭吧。”

    许淖云还是不说话,他刚刚用枪把几个匪徒爆头了。

    钟艾站起来无奈地看着他,半晌,她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不吃的话,我把菜倒了。”

    说完,她便走进厨房乒乒乓乓地弄起盘盘碗碗。许淖云憋了一会儿气,听到厨房声音不对,便走出来看,果然看到桌上一堆空盘子,他生气地大吼道:“你把菜全倒了?!”

    “你又不吃,不倒了干嘛?反正留着也会变坏,我帮你把垃圾扔了。”钟艾一边温顺地说着,一边低头系上垃圾袋。

    “你!……”许淖云简直找不到什么词来骂她了,“你真是浪费粮食!”

    钟艾噗的一声漏气了,然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许淖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钟艾笑得肚子痛、气也快断了,才勉力让自己停下来,打开烤箱、微波炉说:“菜都在这呢,想吃饭就收拾碗筷去。”

    一个小时的时间,钟艾坐了八菜一汤。又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许淖云把菜全吃完了。吃完了他就有点后悔,因为胃撑得难受,又不知道家里有没有药如果当着她的面跑去买吗丁啉,也太丢脸了。

    钟艾站起来收拾碗筷,她看许淖云酷酷地坐在椅子上不动。又嗔怪说:“我都做了饭。你就不能帮忙收拾一下东西?”

    许淖云唔了一声。淡淡地说:“你收拾一下吧。”说完,他便站起身来往房间走去。

    钟艾瞪着他的背影,老大不情愿地自己收拾满桌狼藉。

    什么人啊!还真把她当成佣人了?!钟艾气鼓鼓的,但气归气。她还是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光洁如初才洗手作罢。

    在她收拾厨房的这半个小时里,许淖云不知道又跑哪去了。钟艾走到书房,里面没人,她喊了他一声,从里面一个房间传出了他的回应:“我在这。”

    钟艾循着声音走过去,一道虚掩的房门里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推开门,发现这是一间非常朴素雅致的房间。跟外面的装饰不同,这房间里的装饰完全是中式的。太师椅、直棂书柜、博古架、香几、禅凳……整个房间透着一股清淡悠远的香气,钟艾走过去看了看那些家具,原来都是用紫檀做的。

    许淖云正在一张长书桌前翻着宣纸,钟艾问:“这个房间是……”

    “我妈的。”他淡淡地说着,手里还在翻看那些字幅。

    钟艾走过去看。原来他正在看几幅书法作品。从幅式上看,这几幅都属于“中堂”,就是用整幅宣纸写成的作品。钟艾看许淖云翻了好几张,发现写的都是《心经》,就问到:“这是你母亲抄的经?”

    “嗯。”许淖云应道,他的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淡淡的伤感。

    钟艾轻声问:“我能看看吗?”

    许淖云把位置让了出来,钟艾一张张看过去,说:“这些应该是你妈30岁到60岁不同时期抄的《心经》吧?”

    许淖云吃了一惊,问:“你怎么知道?”

    钟艾莞尔一笑,说:“看纸啊。”

    许淖云恍然大悟,喃喃自语说:“哦,忘了你就是干这个的。”

    钟艾说:“其实,也不是全看纸。抄经这件事,不同年龄对经文有不同的感悟,写出来的笔迹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许淖云静静地看着她,似乎等她继续往下说。钟艾便把那张最旧的“中堂”抽出来,说:“比如这幅。即使不看纸,我也知道这是年轻时写的。笔迹工整,一丝不苟,说明抄经的人是秉着一种恭恭敬敬的态度。肃穆有余,而灵性不足。”

    她又抽出中间旳一副,说:“这一幅的笔迹,看起来就圆融多了,看来是对《心经》中‘色即是空’的真谛开始有所了悟。”

    许淖云嘴唇紧紧闭着,不发一语。钟艾又抽出最新的一幅,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幅。在不懂佛法的人看来,这一幅字或许是最普通的。这是因为写书的人已经完全放下了书法的虚相,她不在意自己的字迹好不好看、工不工整,但是写出来的字又字字珠玑、圆融自在,已经证得佛法的真谛了。”

    许淖云问:“佛法的真谛是什么?”

    钟艾看着他,淡淡地说:“就是缘起性空啊。万事万物随缘而起,缘尽则空。其实从来也没有一个有,也从来没有一个空。”

    许淖云实诚地说:“不懂。”

    钟艾笑着说:“不懂就算了,你不用懂这个。你只要知道你母亲走的时候很幸福就够了,因为她已经大彻大悟了。”

    许淖云呆呆地看着她,良久,他喃喃地喊道:“钟艾……”

    他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了不同,不再仅仅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这种眼神钟艾曾经很熟悉——以前也有人这么看她。

    钟艾转过脸,把那些字幅收好归拢。看到桌上有久未动过的松烟墨和笔纸,她轻声问:“我可以试着写写看吗?”

    许淖云点了点头。钟艾便抬手磨起墨来,磨好之后。她便铺开纸、饱蘸笔墨,悬着手腕慢慢地写起来。

    她写的是一幅条幅,只有四个字:“空心是住。”

    许淖云皱了皱眉,不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钟艾笑着说:“《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又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要知道万事皆空、无所依顿,不要执着不放,就是心灵最好的住所。”

    许淖云看着她平静恬淡的表情。总觉得那极淡的眼神中有一种伤感。他好像有点明白她了。

    其实。她骨子里是一个对人世非常非常悲观的人。这种悲观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们都受过同样的伤害,也同样在佛教中寻求安慰。他母亲与世无争,而钟艾表面上看起来好斗,实际上却对任何事都抱着极冷淡的态度。这似乎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本能,惟其如此,才能避免在失去之后受伤害。

    他轻轻抚了抚她的秀发,轻声说:“别想太多了。”

    他这种怜爱的举动、疑似安慰的话语,让钟艾变得有点懵懂。

    ——好像他真的懂她似的。钟艾心里不免嘲笑起来,她不知道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两人在许淖云母亲留下的那间禅室里静待了一晚。钟艾很久没有写字,好好练习了一回。练得累了,两人便分头去沐浴,让钟艾吃惊的是。许淖云竟然替她准备了浴巾浴袍睡衣还有第二天的换洗衣服。她实在是无法想象许淖云会亲自操办这种琐事。

    今晚发生的事,让许淖云觉得很充实。以往他把女人当成累赘,可是家里有这样一个女人,却让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许淖云洗完澡出来,看到自己卧室的灯已经亮了。他感到莫名的欣喜。推门进去,看到女人坐在他床上,穿着他准备的白色真丝睡裙,长发披在一侧肩头,正靠在床头看书。

    那本书是从他母亲的房间找到的,是一本佛经。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好像在看她手里的书,其实是在看她。

    她不找茬的时候,真是一个好女人。

    “钟艾。”许淖云看着她,淡淡地说,“下午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了,可是以后不许再乱说话。”

    钟艾别过头看着他,轻轻笑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一点幽默感都没有。那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你也可以开我的玩笑啊,我绝对不会生气。”

    “你有什么事可以开玩笑的?”许淖云好笑地问。

    钟艾笑着说:“关于女博士的笑话不是很多么?比如,世界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和女博士。”

    许淖云哈哈一笑说:“这么恶毒的话我说不出来。”

    钟艾继续说:“还有啊,女博士通常都有怪癖,或者某种特殊技能,就好像你们科学界的geek(科学怪人,也指网络技术宅)。”

    许淖云饶有兴趣地问:“那你有什么怪癖或者特殊技能?”

    钟艾很努力地想,突然看到自己手中的佛经,便正坐起来,开心地说:“我会说梵语!”

    “这算什么怪癖?”许淖云又笑了。

    钟艾说:“怎么不是怪癖?念博士那会儿,我们几个历史系和中文系的女博士之间经常飚梵语,比如说‘去吃饭吧’,我们就说‘食时,著衣持钵,入城乞食。’(此处梵语)外语系的所有博导加在一起都听不懂我们说什么,嘚瑟死了。”

    许淖云哈哈大笑起来。她一本正经地讲着关于自己的冷笑话,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纯真娇憨,他很庆幸今天把她带回家来了。

    “……不过梵语其实真的很好听,特别是用来念佛经。”钟艾笑着说。

    许淖云微笑道:“念一段来听听。”

    钟艾说:“以前我会用梵语背心经,好久不用,现在已经背不全了。我唱最后一句给你听?”

    “用唱的?”

    “是啊,梵呗就是用唱的。”钟艾天真地点了点头。

    “那你唱来听听。”许淖云怜爱地看着她。

    夜露微降,蛩声渐已。钟艾垂下眼眸,如佛子一般虔诚地跪坐于前,将双手轻轻放在许淖云的手上,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她真美。在这个世上,在许淖云过往的人生经验中,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美得那么空灵纯净又傲然物外。素衣披在她身上,仿佛圣女的晚祷,垂眸祝颂,时有明月东升。

    钟艾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那个沉静专注的男人,轻声解释说:“这是心经的最后一句话,是佛教中最神圣的一句咒语,叫‘般若波罗蜜多咒’,意思是:‘渡我,渡我,般若的智慧啊,渡我到彼岸。’”

    她看着他,心弦与那句梵呗似乎产生了玄妙的共鸣,似乎是她想对这个男人说:“渡我,救我,带我脱离苦海,远离孤独和痛苦。”

    许淖云在她额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柔声说:“很美。”

    她第一次主动而又温顺地把头靠在他的肩头,只为了求得片刻的平静安宁。

    是夜,她与他共枕而眠。钟艾说,晚上抄了佛经,清心寡欲的,就不便再行那事。许淖云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他喜欢她这样安静恬淡的样子。

    钟艾躺在陌生的床上,过了很久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刚要入睡,许淖云从身后抱住她,轻声说:“要渡你,你不是得买条船?”

    她心里漏跳了一拍,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许淖云微微一笑,在她唇上留下一个轻吻,说:“找天还得去买条游轮。”

    他听懂了?!他竟然听懂了她的潜台词?一种强烈的情愫涌上她的心头,仿佛经年的委屈和孤独都在这一刻纷至沓来,她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着他,在他的肩头灼热了眼睛。

    许淖云安慰似的吻着她的耳垂,却什么也没有说。

    注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是《金刚经》第一章“法会因缘分”中的句子,说的是:到了吃饭的时间,佛祖穿好衣服、手持斋钵,到舍卫大城去乞食。乞食与布施是佛教的一种修行方式,通过乞食可与众生结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