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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烧梨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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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竟然亲自跑来李泌的居处,邀与同食,且还……想吃烧烤!李泌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忙下得榻来,扯着李汲,出门前去恭迎。

    可是这会儿皇帝一行人都已然进了院子了,几名宦官在李辅国的吩咐下,正在择地摆放炭炉,施设烤架。李氏兄弟出屋谒见,李泌大礼参拜,一斜眼,发现李汲还愣着杵在那儿,赶紧用力一扯他的裤腿。

    李汲无奈,亦只得跪倒在地。

    李亨过来,伸出双手搀扶李泌,说:“今夜如同昔日在东宫时,朋友相聚,何必行此大礼啊?”

    李泌道:“即便昔在东宫,皇太子也是君,而泌为臣,虽感厚德,礼不可废,况且如今陛下已践位为天子……”但还是被李亨给硬生生拉扯了起来。

    随即李亨目光斜睨,问:“这便是卫护长源至此的从弟么?叫什么名字?”

    李汲当即高声报名:“草民……草人李汲,字长卫。”不敢提“民”字,这出于原本灵魂的记忆,是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讳。

    其实按照礼法,应该李泌代他回答,为皇帝做介绍,但李汲偏要抢先自报姓名,为的是让皇帝对自己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倘若一直是李泌代答,自己就真成小透明了,皇帝压根儿不会往心里去啊。

    果然,李亨前一问本是面对着李泌,听到李汲的回答,后一问就冲着本人去了——“听卿名字,难道是汲郡人?”

    “陛下圣明,草人确实生在汲郡。”

    李亨面含微笑,朝向李汲的左手略略一抬:“起来吧。”随即拉着李泌的手,就直奔炭火旁去了。

    李汲心说怎么不来扶我?真是差别待遇!只得自己起身,跟随在李泌身后。

    他这才得以观察那位唐朝天子——当然是垂着脑袋,翻着眼珠,悄悄儿看的——只见李亨头戴一顶垂角的乌纱幞头,身穿绣龙赭黄袍,中等身量,面庞圆满,唇上两撇翘胡、颔下一丛浓须,都梳理得丝毫不乱。

    看李亨的容貌,不过是个中年人——四旬开外,不到五旬。李汲心说我还以为李适的祖父,该是个老年人哪……是父子两代全都早婚早育,十来岁就生娃呢,还是皇家自有特殊的保养之术,所以瞧上去才会显得比较年轻啊?

    李亨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方才在屋外招呼时,便说:“朕携诸弟,前来与长源共食。”总共带来三位亲王,装扮和白天见过的建宁王李倓、奉节郡王李适差不太多,全都是金冠、紫袍、金带、皂靴。事后询问李泌,才知道一个是颍王李璬,一个是信王李瑝,还有一个是义王李玼。

    李辅国命人围着炭火,摆下五个小瓷墩,皇帝在主位,李泌在客位,三位亲王则两侧陪坐。

    李汲故意站在李泌身后,正面朝向李亨,表现得很显眼。果然李亨见了,便即招手:“汝是长源之弟,而非仆佣,自然也有入席的资格,可傍着来坐。”

    然而也不知道是皇帝没有明确下令,所以臣仆不敢自作主张呢,还是李辅国有心使坏,李汲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有人送坐具过来,只得腹诽着蹲在李泌身边儿。李泌倒是特意拍拍他的肩膀,可能表示安慰,也可能是——且懂点儿规矩,切勿妄言妄行!

    只见炭炉上设置着一具颇为精巧的金属架子,面上铺着铁网,旁边儿还配有铁钩,正好挂个陶罐,用来热酒。宦官奉上串好的肉块儿,不外乎牛、羊、猪、鹿之类,李泌见状,急忙叉手告罪说:“臣已茹素多年,不沾荤腥,陛下所素知也。”

    李亨笑笑说:“朕自然知道,特意为长源准备了几颗梨。”宦官便将用签子串好的几个香梨递向李泌,李泌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接,李亨却一把抢过,说:“且待朕为长源烧梨吧。”

    李泌急忙摆手:“不可,岂敢有劳陛下!”

    李亨也不理会,自把二梨,放在铁网上炙烤。

    李泌无奈,只得说那我为陛下和殿下等烤肉吧……李汲当然不会毫无眼色,赶紧抢过:“弟为阿兄代劳。”

    ——李泌会烤肉?不可能啊,他平常连沾都不沾,别再烤糊了,大家伙儿全都没得吃。还是我来吧,前世自助烧烤么,我也是经常吃的。

    李亨一边烤梨,一边闲话几句,李泌趁机就问了:“三位殿下皆追随在陛下身边,自灵武而来么?”他心说除了颍王李璬还有些才华外,另两个就是纨绔,近乎废物啊,皇帝为啥要把他们带在身边儿呢?他带着李适,因为向来保爱,又是长孙,须臾不愿远离,犹有可说……

    李汲一直斜眼观察在座诸人的表情,只见当皇帝起意为李泌烤梨的时候,三王都微露嫉妒之色;但当李泌问了那句话以后,他们面上神情不由得一变。李璬便道:“惭愧,我等皆自成都来,才于顺化谒见陛下……”

    事实上马嵬驿之后,上皇只留下了当时的皇太子李亨一家,其他儿孙全都带在身边,跟随入蜀——明知道断后是个苦差事,规复西京尚无可行性,李璬他们也不肯主动要求留下来跟随三兄啊。

    其中李璬事先便被任命为蜀郡大都督、剑南节度大使——虽然一直是遥领——因而为上皇前驱,先至蜀地。据说他治蜀两月,人心安定,但却受宰相崔圆所谮,罢居内宅。随即上皇退位,就把他们兄弟几个也全都轰到北边儿来了。

    原本老爹是皇帝,他们跟着老爹,天经地义,但如今皇帝变成了阿哥,则没有第一时间追随,生怕阿哥心里会不爽啊……因而李泌随口一问,三王都面有惭色。李泌知道自己问错话了——白天谒见的时候,皇帝你也不提前说一声儿——急忙转换话题,又问:“因何永王不来?”

    永王李璘,在李泌的认知当中,英姿飒爽、勇武有才,远远超过了李璬等辈,当朝亲王,也就建宁王李倓可与相提并论。更重要的是,李璘虽然跟李亨是异母兄弟,两人的感情却很好——李璘自幼失恃,基本上是被三哥李亨抚育长大的,李亨还经常搂着这小兄弟一起睡。那么今晚皇帝领着几个兄弟过来跟我碰碰面,为啥不肯带上李璘呢?

    李亨一边翻着手里的梨,随口回答道:“永王到荆襄去了。”

    李璬等人帮忙解释,原来上皇入蜀途中,经过汉中郡的时候,也不知道听了谁的话,下诏命诸子分领天下节度使,谏议大夫高适苦谏,却不肯听。结果李璬等人,或者先领蜀地而后被罢免,或者胆怯不敢前往任所,最终全都被打包塞来了李亨身边;只有李璘,素怀大志,应诏从命,当即就带着王府侍卫东行了。

    他的新职务,乃是“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奉命坐镇江陵,统筹军事,调动兵马以抗叛军。

    李瑝有些酸溜溜地说道:“上皇天帝还真是保爱十六郎(李璘)呢,一口气就给了他四道节度使……我等才各得一道而已。”

    李汲在旁,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把烤好的肉陆续递给皇帝和三王享用。他自己虽然连咽口水,肚子也“咕噜噜”地叫,却不敢先吃。

    就听李泌劝谏说:“陛下,诚如高谏议所言,上皇命诸子分领天下节度,并非善策,反易割裂社稷。如今既然上皇禅位,陛下自当总制天下兵马,不宜再分给永王啊——还是赶紧下诏,命永王……”

    李瑝接口道:“把他也叫到定安来,若不肯来,必有反意!”

    李亨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随即面色稍霁,望向李泌,那意思——你且继续说下去。

    李泌拱手道:“臣安敢说永王有反意?而若陛下因臣之言,召回永王,反易使兄弟之间起龃龉,则臣有离间骨肉至亲之嫌了。如今上皇命诸王都来辅佐陛下,而上皇年事已高,僻居蜀地,膝下岂可无儿孙服侍啊?应当命永王即释兵权,西归成都,暂代陛下侍奉上皇,以全陛下的孝道。”

    李汲悄悄斜瞥了李泌一眼,心说行啊,这主意出得不赖,胸中果有韬略,不是寻常书生。

    李亨也颔首,说:“长源所言有理,诸弟中永王与朕最为亲近,自当替朕在上皇驾前,笃尽孝道——明日便让中书拟诏。”

    说着话,把烤好的两个梨递给李泌,李泌赶紧略略欠身,双手接过,并说:“臣食量本小,有此二梨足矣。”

    李璬趁机拱手请求:“陛下也为臣弟烧一颗梨吧。”李亨不允,说:“汝等皆有肉食可饱,何必吃梨?长源不但茹素,亦常绝粒,朕恐他饿乏了精神,这才亲手烧梨,命他进食,汝等得肉便尽,又无须朕劝。”

    李璬倖倖然地假笑说:“臣并不想吃梨,不过以此试探陛下心意罢了,陛下为何如此偏心啊!要不然,我等三兄弟共乞一梨如何?”

    都胡子一大把的老爷们儿了,这话说出来就象在撒娇,李汲听了不禁好笑,只能假装躲避油烟,把脸侧向一旁。

    李亨还是不肯答应,命李辅国再取别的果子来,分赐诸王——今天这梨,只有长源一个人能吃,你们全都不够资格!

    李瑝撇嘴道:“臣等因为陛下亲自烧梨,故而恳请,别的果子又有什么意思哪。”

    李玼赶紧出来打圆场——你们俩胡闹也就罢了,可别把我也给带进去——“长源先生受到陛下如此的恩宠,为人臣者谁不羡慕?臣等请求联句,吟咏此事,或者可以留下千古的美谈。”

    李汲心说不错,这个是懂得做人的。

    李亨听闻此言,也来了兴致,就指指李璬:“颍王出句吧。”因为三王之中,李璬最为年长,这得有个排行次序在。

    李璬略一沉思,开口便道:“先生年几许?颜色似童儿。”

    李瑝想了一会儿,接续道:“夜抱九仙骨,朝披一品衣。”

    李玼率先提议,自然早有腹案,当即接口:“不食千钟粟,惟餐两颗梨。”

    李汲跟旁边儿才想把脸给别回来,却又忍不住扭开了去。

    他虽然没作过诗,也没尝试着写文言文,终究古籍读得多了,对诗文也是具备基础鉴赏力的,听着这几句诗就干干巴巴的,毫无文采嘛。其实李泌那首“天覆地载”也不见得有多高明,纯靠内涵提升了境界。难道说,这唐朝文教不兴,唐朝人的文化水平普遍都比较次?

    听说无论隋还是唐,都是从胡族政权里衍生出来的,皇族或者有异族血统,或者是曾一度胡化的汉人,那么缺乏文化积淀,也在情理之中吧。若真如此,自己或许可以如同穿越小说里写的,先靠抄诗来扬名啊。

    在自己那条时间线上,大概这个年月,那可是文学的高峰,诗豪辈出,什么韩愈、刘禹锡、白居易、柳宗元……或者自己可以抄袭稍后一些时代的诗词,面对这路货色,必能技压四座!

    正在琢磨呢,就听李亨问道:“李汲在看哪里?汝可能诗,为作结句否?”

    李汲赶紧转回头来,朝李亨尴尬地一笑:“草人无学,不会作诗……”

    他意识到自己的人设就是一粗汉,即便在李泌面前,那不会背典籍,还写一手狗爬字,也不象是会作诗的啊。改变人设总得慢慢来吧,况且抄诗容易,续诗太难……算了,以后再说。

    李瑝道:“恳请陛下结句。”

    李亨“哈哈”大笑,便即吟咏道:“天生此间气,助我化无为。”

    李泌不说话,三王却都谀词如涌,赞颂皇帝这两句最佳,把全诗的立意全都给拔高了。李汲实在忍不住,就大着胆子问道:“草人不懂诗,但听有‘朝披一品衣’的句子——家兄还是布衣,未免名实不符吧?”

    李泌急忙呵斥道:“且好好烧汝的肉,安敢妄言!”

    李亨摆手道:“无妨。”随即面对李汲,笑笑说:“朕日间便欲拜长源为右相的,可惜他坚辞不受啊。”

    李汲听了这话,自然大吃一惊——娘啊,右相!要知道右相虽然在朝臣中位列第二,但如今的左相韦见素就是一摆设,抑且年事已高,则右相实执国政——原本的右相,便是那个杨国忠。他原本只设想皇帝会给李泌一个侧近职务做,未必能高过五品,后来听诸王和李辅国等人全都一口一个“长源先生”,遂稍稍提升了自己的心理预期,感觉会任命李泌为文部或者武部尚书,结果……

    怪不得刚才在屋里时,他反复询问皇帝肯给什么官职,李泌坚不肯答——这话说出来就没人信!

    哦,如今皇帝说出来了,那不信也只能信了……真是夜为田舍郎,朝披一品衣啊——倘若李泌肯接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