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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章 平地一声惹风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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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蛊和毒有什么分别呢?

    最简单的分别大概在于,可控力与不可控力。

    即便世上第一流如同朝闻道绕青丝这样的剧毒,一旦被加注到人身上,便再不受施毒者掌控。纵然施毒者清楚大概的毒发时间,但世上总有许许多多意外之事,比如原本最具威胁的毒性竟被卫雪卿与贺修筠默不作声解决了,比如朝闻道与绕青丝混在一起,毒性发作更是无人能够预测。

    下蛊却又完全不一样了。那蛊虫静止不动的时候,任谁也无法察觉其存在,卫雪卿可以通过血液、通过各种方式去了解中毒之人体内毒性继而想办法化解,他却不会想到要把人开肠破肚去寻找内里除了毒性还有没有蛊虫。然而蛊虫一旦发作的时候,其恐怖之处又远非剧毒不能比。因为你不但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你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

    卫雪卿和贺修筠专研了卫尽倾这名字很多年,他们确实是世上少有的最了解他的人。但他们毕竟一天也没有在他跟前待过,在今天以前没有面对面与他说过一句话,见他杀过一个人。

    是以那种了解,终究还有些虚妄。

    比如他们知道卫尽倾凡事追求稳妥,却不知道他的稳妥到了定期下毒、解毒再下毒还不够,还要在那毒药之外再下一重连当事人也不知的蛊的地步。

    比如他们也不知道,卫尽倾生平最烦不能掌控的东西,哪怕是他自己的东西。

    卫雪卿手脚都有些冰凉。

    卫尽倾却十分满意看着那足足几百个人从抱头痛呼到逐渐安静下来的变化,仿佛极为得趣:“这是教一教你与筠丫头,终究我才是老子,你们也不过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而已。”说罢他再次拿起了手中银笛。

    卫雪卿几乎在同时暴喝一声:“阻止他!”

    段须眉的刀却比他的声音还要更快。

    几乎在卫雪卿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他的刀已经在卫尽倾与贺兰雪的眼前。

    贺兰雪直直挡在他、卫尽倾与卫尽倾的银笛中间。

    还来得及。

    只要破障刀劈开贺兰雪的头颅,下一刻就能赶在那银笛发声之前将其劈成一堆碎渣,顺便,劈烂卫尽倾的脑袋。

    破障刀带着尖锐的杀意劈至贺兰雪眉心处。

    然后停顿,撤刀。

    贺兰雪原本挺拔秀气皎如白雪的额头迅速裂开一道血痕,很长,很深,却并不致命。

    同一时刻,笛音高亢又尖锐的传遍整个登楼。

    段须眉没有回头没有动,只盯着贺兰雪被鲜血模糊了的双眼冷冷道:“这是还当日你对卫飞卿的救命之恩。”

    轻轻眨了眨眼,那鲜血便沿着眼睫淌落下来,衬着贺兰雪毫无瑕疵的脸,犹如目中泣血,令人生怜。然而看的人不觉可怜,淌着血的人同样不觉得自己可怜:“他的恩不用你还,不用这世上任何人来还。”

    段须眉转过头去。

    场中人听了那笛音过后,已再次发生变化。

    最起先是痛哭哀嚎,然后是安静迷茫,到这时候各个拿了武器在手,抬头挺胸,蓄力待发,目中却全然一片懵然无知。

    卫尽倾轻声笑了笑,摆了摆他原本握着银笛的那只手。

    笛子从嘴边撤开时,发出呜呜咽咽一声余响。

    下一刻。

    邵剑群不可置信地转身望着中途因为害怕而再次跑到他身后的洛剑青。

    洛剑青从小就胆子小,怕事,怕疼,连虫子都怕,邵剑群一贯认定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怕的东西。

    他也跟他一样,是从小失怙失恃被师父领回神行宫中养大的。

    是以所有的师兄弟中,邵剑群最疼洛剑青。

    他在练武一途上待他至为严苛,除此之外的所有方面,却全都惯着他。

    就算不久之前得知他竟暗中替卫尽倾卖命,他虽生气,却也在第一时间就替他找好了借口:他原本胆子就小,自己长久以来不对他说一句重话,更是无形中助长了他的不懂事与不分轻重。

    他面临今日这样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灭门的危险局面,也分出了心神去想稍后如何求卫雪卿救他,日后该怎么教导他。

    他躲到他的身后来,他就如过往二十年所做的那样,任由他躲。

    然后呢?

    他转头看向他。

    以及穿透他后背与前胸的他的剑。

    而他一向懵懂的小师弟看向他的眼神一丝一毫的情绪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身体不断发冷的迷惘中,邵剑群仿佛听见谁状似温温柔柔说了一个“杀”字。

    那字响起的瞬间,洛剑青的长剑决然从他身体拔出,没有片刻停顿刺向他身边另一人。

    霎时杀声震天。

    似乎还有谁在不断惊呼“掌门”“群儿”。

    邵剑群直直仰面倒地。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想道,这一回恐怕他当真已护不住这个不知何时才能长大的小师弟了。

    *

    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却实在没有几个人能够顾得上。

    包括神行宫本门的弟子。

    那一声笛音与卫尽倾简简单单一个“杀”字后,所有人都疯了。

    适才痛苦得让各派中人心生恻然的那数百个人。

    在同一时刻,他们举起手中的刀剑枪戟不留半分余力刺向身边最近之人。

    十之八九都是他们的同门。

    死伤在那纵然有所防备却也没防到是这一着的一霎那的远不止一个邵剑群。

    当下即便明知这些人此刻多半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识,各派高手却也顾不得了,难道因为他们没有意识,他们就要送上更多同门的性命甚至自己的性命?

    恼怒痛恨悲愤的吼叫声中所有人战作一团。

    血光四溅。

    各门派内力、刀法、剑法、拳法、章法混结在一处,不知谁阻挡了谁,也不知谁误伤了谁。

    大概武林数十甚至数百年间,再没有比今日在同一时间所有门派武功尽出的更完整的场面了。

    何其惨烈。

    何其悲哀。

    谢郁茫然看着与十数个登楼中蛊之人杀成一团、既无法伤他们性命要在这缚手缚脚中保自己性命却也十分艰难的花溅泪等人。

    卫雪卿皱眉看着以丁远山为首的九重天宫数十人。

    这些人战力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

    他们先前都服了卫雪卿给出的解药,都已解了体内剧毒,可他们,一个不落通通中了蛊。

    贺修筠与段须眉却在看着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甚至一时之间连他的门人都无法上前将他扶至一旁的邵剑群。

    两人都不知道他们正在看着同一个人。

    也不知他们正在想着同一个情景。

    那是登楼带领各大门派围攻关雎之时。

    卫飞卿对所有门派所有人不假辞色破口大骂,唯独对邵剑群颇有几分客气与赏识。

    因了这几分放在眼下委实显得无足轻重的客气与赏识,这两人一时都觉倒在地上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踩压的那人十分扎眼。

    按理贺修筠是女人,女人应当更为感性,更冲动。

    但扔下堪堪铸就了这惨烈局面的卫尽倾提着破障刀神挡杀神佛挡弑佛朝邵剑群行过去的却是段须眉。

    因为他有这能力。

    他想上前就上前,就后退就后退。

    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

    贺修筠目光复杂看着他背影,随即转过头来。

    卫雪卿也正好转过头来,望着卫尽倾的目光同样有些复杂,有些一言难尽:“唐无方对你忠心耿耿,二十年都一心一意想要替你守住长生殿尊主的位置,你却一转头就将他替你栽培的人手练成傀儡。”

    那些彻底迷失本性,因为一个杀字就不分敌友大开杀戒的人中,同样也有卫尽倾自己带来的人,其中自然也包含当日在长生殿总坛与关成碧彻底决裂后在原本的玄武堂主唐无方带领下前去投奔卫尽倾的人。

    卫尽倾柔声笑了笑:“你看是二十年的悉心栽培忠心,还是他们体内正在兴奋的那些小家伙们更忠心?”

    卫雪卿厌恶地盯着他:“你不想要你的武林霸业万人臣服了?”

    “武林霸业不是已经不可能再属于我,天宫的一切也已经尽在段芳踪掌握了么。”卫尽倾柔声笑道,“既然我注定得不到的,那就只好通通毁掉了。”

    两人这短短几句话间,场间的各种争斗愈见惨烈。因卫尽倾先前解九重天宫一行人之毒之故,各派之人原本就对他存了些期待与请求,这时有人忍不住脱口问道:“卫雪卿!卫尊主!敢问眼前的情形咱们要如何是好!”

    急到此等关头,称卫雪卿一声卫尊主已是最无关紧要之事。

    场中虽说不时鲜血四溅,目前死掉的人倒也寥寥。终归各派之人无法对那些明知身不由己的同门痛下杀手,而最开始的猝不及防之后,那些人想要再轻易取他们的性命,却也并不容易。

    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场中不少人都已发现,那些中蛊之人仿佛不知疲倦更不知伤痛,即便被刀剑所伤鲜血横流甚至肠穿肚烂,他们手中的杀招却没有片刻停下来过。

    甚至有人极为恐惧的想道,会不会这些人哪怕当真被杀死了也还是会继续拖着自己的尸体杀下去?

    好在紧皱眉头的卫雪卿尚未答话,卫尽倾却笑眯眯解答了那个令人一想到就不寒而栗的问题:“很简单呀,将他们杀光就好了。”

    很简单。

    杀光。

    且不论同门之谊,单说这些人体内蛊毒发作后不畏生死战力大涨,待到将他们杀光,只怕场间已经不剩下几个人。

    恰好应了卫尽倾上一句话:尽毁。

    场中有几人忽然停下了动作。

    先是原本与丁远山战至一处的万卷书与梅莱禾。

    他们两人几乎在觉出不对时立刻就双双扑向了中蛊之人中战力最强的丁远山。

    若非如此,恐怕场间早已堆起一片尸山血海。

    他们停下来,是因为丁远山忽然停了下来。

    饶是万卷书与梅莱禾,也不由得趁着这空档大大喘了几口气。

    然后他们便发现不对。

    丁远山原本空无一物的眸子里忽然多出一丝清明与一丝痛苦。

    纵然微不可见,却足以令他阻止自己。

    梅莱禾试探性上前一步:“丁大哥……”

    死死咬着牙关,丁远山从流着血的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杀了卫尽倾!立刻!”

    随他这句话,东方玉、俞秋慈、花溅泪等人全部停下手来。

    下刻所有人便朝着卫尽倾掠去。

    其中自然也包含了离得最近的卫雪卿与贺修筠。

    卫雪卿沉声道:“杀了他再毁了那笛子,或许……”但他话未说完,剑未递拢,便忽然听见噗地一声轻响。

    他本来不该注意到这么一声响的。

    但正对着他的贺兰雪随着这响声面色委实太过难看,仿佛那轻响是一把剑,正直直刺入她心里。

    卫雪卿不必回头,下刻已清楚发生了何事。

    丁远山仍用他那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一字字道:“是我带你们下山来的,我来负责。”他每一个字都颤抖不已,每一个字都沉稳如山。

    尾音未落,便又是一声轻响。

    与先前那响声一模一样。

    他在杀人。

    一剑一个。

    他口中的“你们”是九重天宫之人。

    他们都是此番本来追随贺兰雪与丁远山前来杀死卫尽倾的人。不但要装作对卫尽倾投诚的模样,还要心甘情愿服下毒药。

    不止如此,他们还中了蛊。

    如果贺兰雪没有那满腔的恨意,没有把她那满腔的恨意一定要留到今时今日,如果她早在很多年前得知卫尽倾身份时就悄无声息杀了他,今日的一切一定不会发生。

    但没有如果。

    这一切都发生了。

    丁远山凭着自身的修为与定力暂时从蛊毒侵蚀中找回一丝清明。

    可他手下的其他人却没有。

    非但没有,他们还是杀器,比其余那些中了蛊的人更可怕的人形杀器。

    丁远山清醒的这片刻,亲眼见到他们是如何刺穿身边那些逃之不及的人的胸膛,将其穿肠破肚。

    或许杀了卫尽倾可以阻止这一切吧,杀了卫尽倾他们就能清醒吧。

    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再说谁知道卫尽倾甚时会死。

    谁又知道他这拼尽全力的一丝清醒能维持多久。

    丁远山想了很多。

    包括他此番带下山来的那些人,他们生在世外长在桃源,各个空有一身武功,却别说杀人,连打架都不怎么会。

    他又仿佛什么都都没想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其他任何选择余地的唯一能做的决定。

    他起手,杀人,一剑一个。

    杀死九重天宫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