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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章 别万山,不再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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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往里走,越觉冰寒刺骨。

    那些过往的回忆也仿佛敲开他尘封多年的心门呼啸而来。

    当年啊。

    当年。

    当年他被一群人围攻,狼狈掉落到山崖之下,偶然发现这冰窟,恰好助他调息了因人生之中第一次大败而过于激烈的情绪与发热的大脑。

    在他堪堪冷静下来也几乎要被冻死之时,他听到轻巧又明媚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然后他就见到了那个姑娘。

    那姑娘生得很美。

    但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人。

    他只是没见到过第二个一见到他面就双眼闪闪发亮,兴高采烈冲他道“找到你了”的美人。

    就那样,被她找到了。

    从此一生也不愿再离开,却终究没能陪伴在她身边多少日子。

    而这一次换他来找她。

    就在她曾经找到他的地方。

    穿过冰河,跳下冰窟,掀开冰棺,她就那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二十一年了。

    她的容貌却还像二十一年前他最后与她告别时见到的模样,也还像更早之前、像他最初在此地见到她时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人人都说她与她的孪生妹妹岑江颖长得一模一样,他却从一开始就未曾将这两人弄混过哪怕一瞬。只要她一瞪眼,一微笑,他就知道这就是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岑江心,是他一生唯一的爱侣。

    拂去她身上层层的冰霜,他小心翼翼将她揽在怀中,眼泪从他得知她死讯那刻起就已经苍老的眼睛里滚落出来,却还未来得及落在她脸上就已经凝成冰渣。

    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脸贴在她只有无尽冷意的脸颊上,在她没有血色的嘴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让你久等了。”

    “我来接你了。”

    “……阿心。”

    *

    随段芳踪一起上山的,还有封禅与段须眉。

    事实上是段须眉等在建州城外“劫持”了这两人,而后三人乘雕赶来九重天宫。

    段芳踪赶去冰宫见岑江心,只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来,他们不欲打扰那两人相会,便暂且在丹霄殿中安顿下来。

    段须眉直到这时才问起不见踪影的杜云之事。

    他倒不是认为当年就什么都没发生到如今这把年纪又先后出家的两人还能发生点什么,他只是意外杜云竟然会留在建州城中。

    他是怎么想的,自然也就怎么问了。

    封禅淡淡道:“她想趁这机会陪伴谢郁几日。”

    “她不打算留在谢郁跟前‘赎罪’?”这倒又是另一重令段须眉意外的。

    封禅摇了摇头:“她原本似有这打算,但谢郁拒绝了。”

    他回想起当日一切结束过后,杜云与谢郁之间对话。

    她与谢殷根本无话可说。

    尤其在谢殷又一次为了他自己孤注一掷选择放弃身边一切以后。

    但她却无法不对谢郁内疚与心疼。

    他本是当天的新郎官,可他的新娘子、他的心上人却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拂了他满腔的情意,更是自承恋慕自己的兄长。而他还非得要在那一天承受来此父母双方的丑恶真面。

    杜云原本想,若是谢郁愿意,她一生都留在他的身边赎罪,哪怕这一生可能都无法从他口中听到“娘亲”二字。

    谢郁只说了两句话便断绝了她这念头。

    他道:“如你当年救下段前辈后没有去出家,而是回来看一看我,那时应当也不太迟。”

    他又道:“我出生就没有娘亲,幼年时或许需要过,但如今是真的不需要了,尤其你我从来都非同道中人。”

    他没有说为何明明是亲生的母子他们却并不同道,杜云却已经明白了。

    她也好,谢殷也好,他们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与这个年轻人内心的侠义之道相悖。

    而她二十年后重来,她没有选择事先去见他,安抚他,请求他原谅,而是在最差的时机、用最坏的方式揭露一切,这又对他何其残忍。

    她违背了他所坚持的一切,无论道义还是感情。

    她确实无法、也不配留在他的身边。

    因为她根本没有让他变得更好的能力。

    但最终谢郁也并未拒绝与杜云相处一段时间。

    大概是抱着此后再不相见的心情。

    “等到此间事毕,她又准备去哪里呢?回青灯古刹?”段须眉问道。

    “我也以为她作此打算,但她——”封禅皱了皱眉,“她说修行在心不在身,她想要与我们回族中去。”

    段须眉又是一阵讶异:“你也要回去?”他只当这两人都会选择回青灯古刹继续修行,却未料这两人双双选择了回旧地。

    “修行在心不在身。”刚刚用不赞同的语气说杜云这时轮到自己封禅说这句话到自在得很,“你爹妈既然要回去,我自也要跟着回去了。咱们几个老家伙又还有多少时日可活?剩下的日子不妨搭个伴,得过一天是一天。”

    是呀,这二十年来,他们都已受够了磨难。他们身为兄弟,当年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却又有多少呢?如今各自死过翻身,自然能聚则聚。

    想到此段须眉不由笑道:“等西羽接过了城主的担子,届时尚可邀约师父与师娘同行,只怕更为快活了。”

    封禅看着他堪称难得的笑容,不由叹了口气:“那你呢?”

    段须眉一怔。

    封禅道:“你要与我们一同回去吗?”

    段须眉忽然呆住了。

    封禅再次长叹一声:“十二生肖过后都走了,阿若与一诺暂且留在建州城中与杜云一起。那位没有动用十二生肖的力量,也没难为他们,安安静静放他们离开了,给出的理由……因为他败在了你的手中。”

    其实卫飞卿根本不必给任何人任何理由。

    但他那样说,好像也并没有任何问题。

    虽然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在给谁找理由。

    见段须眉仍不言语,封禅只得问得更清楚一些:“你给他那块令牌之时,究竟是希望他动用呢?还是希望他不要用?”

    若卫飞卿用了,则说明卫飞卿心里确实将段须眉当成足够信任的人,虽说这其中少不了又掺杂几分利用。

    如若他不用,要么是他看重与段须眉之间情谊不忍利用,却也可以理解为他根本不相信段须眉。

    卫飞卿这个人太过复杂,虽说封禅亦倾向于前面一种可能,但他确实也看不透那个人。

    段须眉却道:“没那么复杂。”

    封禅有些不解。

    段须眉淡淡道:“只是安自己的心而已。”

    他走的时候,卫飞卿早已胜券在握。

    他自然很清楚这人做事从来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但他也很清楚这人在他刀下伤到什么程度。

    所以留下人给他,安自己的心,就这么简单,而已。

    封禅愣怔过后不由摇头失笑:“我险些忘了,你爹你好你也罢,都是直来直去的人。”把那些花花肠子与算计筹谋往这两人身上安,原本都是多余的事。

    是以卫飞卿用最简单的方法面对段芳踪,解决了在旁人眼里不拼个天翻地覆你死我活就绝不可能解决的九重天宫归属谁的大难题。

    只是段须眉如此直接,反倒令得封禅更为不解:“既然如此,当日你为何要离开?那孩子对你说了什么?”

    段须眉闻言面无表情,半晌却忽然转变了话题:“我幼年时只知自己无父无母,虽有义父照料,但也明知义父是因情之一字才变成后来那般模样。在我活着这些年当中,从未想过自己此生有娶妻生子的一天。”

    封禅闻言目色一黯。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听段须眉已自行接道:“老爹一看就不是个喜欢操这种闲心的人,是以当日在关雎他忽然提到我与贺修筠那虚无缥缈的‘婚约’,我委实不知他哪里来的疯劲。”

    封禅忍不住失笑:“他是个想起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当日多半也是与你说笑。”

    “他能当成玩笑,我却不能。”段须眉淡淡道,“我哪至于当真被他两句话就气跑了?只是他提到‘成亲’二字时,我脑子里竟想到一个人,我便忍不住先走一步。”

    封禅已听得呆住了。

    段须眉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从未想过要娶妻生子,也从未想过与卫飞卿之间究竟是何种纠缠。我本以为友人间合该如此,但当年我将谢郁当做好友时心境分明又与如今不同。而好友也不该……在我听到‘成亲’二字时影子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武林之中绝大多数人都理所当然认为段须眉必定没有朋友。

    从前的段须眉自己也这样认为。

    可他在卫飞卿影响下终究还是慢慢意识到,不止是从前的谢郁,实则十二生肖各个都是他的朋友,甚至连卫雪卿与他亦敌之外也亦友。然而这些朋友都与卫飞卿一样吗?

    那当然不是了。

    段须眉对卫飞卿,信任,依赖,言听计从,性命相托,而在分明将他当做比自己还要强大的存在时却又时刻想要保护他,不见时挂碍,见面时开怀。

    他从前把这样的情感定义为生死之交。

    的确是生死之交,但在恍然“成亲”二字的含义与清楚那人影像的一瞬,他明白到那不是生死之交的朋友,而是生死之交的伴侣。

    其实他也没时间再去想些有的没的,只是在明了这心情之时,多了几分想要更快一些见到那人的迫切而已。

    这样的事自己想又有什么用?

    总归得两个人一起想。

    然后那个人确实也给了他答案。

    “他说他必须要娶贺修筠为妻。”段须眉淡淡道。

    ……

    封禅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干巴巴道:“那你准备如何?”

    “我还在想。”段须眉直言不讳。

    封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感到伤心失望?”

    “失望。但失望过了,却发现还是无法丢弃。”段须眉冷冷话语有如嘲弄自己,“至于伤心,竟不知该为那一部分更伤心。”

    良久封禅长叹一声:“你可真是……你可有给你爹说过?”

    段须眉忽地微微一笑:“他现在可没空管我。”

    封禅有些复杂看他一眼:“你爹对你娘……你可会因此而怄气?”

    “那也没什么。”段须眉牵了牵嘴角,“毕竟在我的心里最重要之人亦不是我爹,而是卫飞卿。”

    “……”封禅忍不住道,“你当真认为他值得?”

    等了许久才听段须眉颇有几分自嘲道:“他值不值得又有什么用。”

    重要的,从来都是他自己愿不愿意。

    感情这种事啊,他堪堪才明白,然而一经明白,也就无法割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