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updat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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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李世民的体温骤降，我将炉火点燃，又把所有被褥给他盖上，结果收效甚微。紧握着他僵冷的手掌，却无法帮他保留一丝温度。我彷徨失措地来到药橱前，里面只有蔺菱离开前配制的外伤药。看着李世民渐渐锁紧的眉头和青白脸色，我咬牙脱下外袍，掀开被褥躺在他身侧，小心地避开伤口抱住了他。
窗外幽黑静谧，只听到火炉之中不时传来燃烧所致的‘噼啪’声响。李世民体温逐渐回缓，我终于可以放松心神，拥着他变得柔软的身体，内心被安然填满，此刻才感觉已经倦极，橘色的烛火摇曳失色，不知不觉间我也睡去。
一阵强劲的力道唤醒了我，我蓦地睁开双眼看去，李世民微微蜷首，额头抵着我耳畔，温热的气息洒在我的颈窝，他的手臂紧紧箍着我的身体。
“你怎能……这般决绝离我而去？”李世民沉缓的声音中充满不解和痛苦。闻言我骤然清醒，猛地起身，却见他神情依旧痛苦，语声模糊难辨。
我缓缓松了口气，他是在梦呓。伸手探他额头，竟是热汗涔涔，正在发烧。我下榻去帮他拧湿巾，李世民却攥着我的衣角不肯放手，我一拽衣服，他便露出痛苦神色，抿着唇角不肯放松。怕他挣裂伤口，我只好将衣服撕开，留了一角在他手中。换了许多条湿帕，黎明时分，李世民终于安稳地睡去。
午时帮他换药，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却一言不发，只安静地躺着。我坐在塌边，将他伤口血污擦拭干净，然后覆上冰凉的草药。
“我做了一个梦。”李世民的胸膛微微震动。
我专心帮他料理着伤口，并未留意他说了什么。他忽然起身攥住了我的右手，我手中的药盅掉落在地，发出尖利的破碎之声，惊起一室寂静。李世民撩开我的衣袖，触上我的手臂。我不意他有此举，本能地慌乱抽手。
李世民松了手，他木然安静了许久，终露出一个涩然笑容。“再真实……也终究是个梦。”他面向我，失落多于歉意，“对不起，我无意唐突。只是因为你很像一位故人，她手臂上有一道疤……”
我自然知晓他口中故人是谁，那道疤是三年前在高墌城所留，并不显眼，却不想他仍清楚记得，缓了心神放下衣袖，我在他手心写：“没关系”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问道：“冒昧一问，你的手臂上为何会有这么多细碎伤口？”我指节一僵，当日在封阳宫跌在碎瓷上的痛楚犹如重演，伤好后落下的疤痕更是时时提醒着我当日是如何艰难。我猛地抽回右手，什么都没答他离开了。
晚间正准备休息，李世民的声音在外室缓缓响起：“我有一个挚爱独衷之人，她害了我的弟弟，我也抢了她的家，夺了她的身份。她说她爱我，我便打算用尽一生呵护她。后来……她嫁给了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厌弃我的纠缠。我放手了……”
“一年前我回到长安，她却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不曾出现过。”李世民沉沉笑了一声，像是在逼迫自己抽离这段记忆。
“当日我本打算冒险取下苏凝玉首级，剑已在手中，我却迟疑了。我竟想给苏凝玉一个机会，只有活着……才有的机会。”
“我只要她活着，即使她与我再无关系，也要好好地活着与我毫无关系。”
李世民说的全无章法，比起倾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我心头酸涩难当，仿若一道旧伤被揭开，疼痛难以自持。幸而他以为我天生失语，不必回应什么。
翌日蔺菱采药回来，李世民尚在沉睡。本以为此生不复相见，余生之中能有这几朝相处，我已知足，将他托付给蔺菱，我再不敢多看一眼，狠心离开。
…………
回到府邸，气氛格外冷凝，我以为是自己擅自出行惹得恩北河生气，几日虽短，却足够他们提心吊胆。
屈溪原只红着眼眶哽咽，见我回来，立刻哭得收不住。一问之下才知我不在的日子，屈坚坚持要拜入苏凝玉门下，引得恩北河极为恼怒，屈坚却不改心意，恩北河一气之下听之任之，昨日屈寿已经派人来将屈坚接走了。
我亦大感意外，屈坚惯常不爱言表，却也从未任性处事，这次如此坚决，实在出乎意料。他有心投戎不是不可，只是他年纪尚轻，许多事无从辨别好坏，苏凝玉绝非能够依持之人。大约是知晓屈寿投了郑军，他才如此一意孤行。
恩北河仍在气头上，沉冷着脸色一语不发。我知道现在洛阳大战在即，恩北河气恼定是因为担心屈坚安危。我只好暂时劝慰他：“屈寿是他亲生兄长，再怎么样也不会让屈坚首当其冲。”
恩北河叹了口气道：“只怕苏凝玉是另有所图。”我心下也忐忑难安，但若是苏凝玉有所图谋才动我身边之人，我不必急着见他，他迟早会再次造访。
十日后，苏凝玉差人邀我和恩北河到初见之时的茶楼一会。
我和恩北河抵达之时，苏凝玉已在添茶等候。屈坚一身郑军服制，手握铁刃随在苏凝玉左右。看到恩北河，屈坚立刻垂首不敢直视。恩北河厉声道：“到郑军之中为人挡刀挡箭，这便是你想做的吗？”屈坚盯着地面，脸上却透着一股倔强。
苏凝玉微微笑着：“恩常侍何须动怒。苏某也是今日才知他投入郑军麾下，因此特意安排他做我的近身侍卫，好避开战场凶险。你们若是想见他，本官随时让他来见你们即可。”
恩北河一时心火太盛，触动旧疾咳了起来。屈坚立刻倒了茶，却不敢呈上，只好默默放在恩北河面前。
我心中系着恩北河的病症，不想再与苏凝玉多做斡旋，径直问他：“你想要如何？”苏凝玉黑眸闪动，看向恩北河。“恩常侍前些日子出去寻乌衣骑，结果如何？”
恩北河勉强止住咳声，断然道：“如今中原不是郑军就是唐军，没有什么乌衣骑。”
苏凝玉眯起双眸，好整以暇道：“别人兴许不知道。但苏某十年前在雁门亲眼所见，乌衣骑骁勇善战，以一敌十，只是就此昙花一现，之后便隐世不知。”
恩北河冷冷笑了，“苏大人在郑宫之中长袖善舞，为何还不餍足要打乌衣骑的主意？”
苏凝玉不以为忤，“恩常侍又何须对苏某常怀敌意？当日我将代王符节献上，已表达了诚意。若是有心加害，公主殿下如今该是身在郑军大牢。”
“你！”恩北河拍案而起，我起身强行抑住他，楼下皆是郑军把控，发生冲突绝非好事。我抬眸看向苏凝玉，“你如今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控半数郑军，为何还要探听乌衣骑下落？”
苏凝玉看着我淡然道：“唐军秦王已死，扫除唐军之后，我想借乌衣骑一用，取郑王性命。”
闻言我心中顿时凉意横生，苏凝玉竟对王世充生出了此等异心。他定是以为李世民负伤坠下山涧必死无疑，击溃唐军之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扫清他和张出尘之间的一切阻碍，包括掌控着他的郑宫王氏。
“你与郑宫昭阳公主成婚不久，现在却要筹谋着取她父君性命？”我低声质问他。
苏凝玉没有任何犹疑波动，“昭阳嫁给我是心甘情愿，和我取她父亲性命并不矛盾。”我怔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苏凝玉温善的外表下有如身带剧毒的冬蛇，委实不可再与其接触。
街道上忽然一阵喧嚷，一队郑军骑兵往城外方向匆匆而去。苏凝玉隔栏望了一眼，兀自道：“这不是秦大将军吗？”他招过侍从低语了几句，侍从快步下楼，隔了一会儿恭敬地领着一个中年男子上楼。那中年男子眉宇宽阔，英姿勃发。见到苏凝玉抱拳行礼，苏凝玉拂了拂衣袍起身，“秦大将军这是去哪儿？”
秦琼回道：“在下奉郑王之命，前往城外集结兵力截击薛万彻。”
苏凝玉皱眉问道：“郑王向来对唐军行的是坐以待毙之策，又为何在没有周全的时机下仓促前去攻打唐军？”
秦琼顿了顿答道：“是……唐军秦王传信给郑王，告知了薛万彻驻扎防守关卡，郑王派人去探，确是如此。如今唐军毫无戒备，此刻袭击定能重创唐军。”
“他竟没死？”苏凝玉脸色微变，眼中神色几经变幻，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他知道了那日背后放冷箭的是自己人，所以暗地里跟郑军合作来铲除军中异己？荒唐！精彩！我倒看看他最后如何收场。”
我亦暗自心惊，李世民为在军中制胜，竟选择了与王世充暗通曲款，这样无疑对王世充最为有利。但李世民应当清楚，薛万彻一死，便是他自己首当其冲。这样竭泽而渔的做法，势必损人也损伤自己。
秦琼抱拳道：“在下尚有军务在身，先请告辞！”苏凝玉点头，秦琼刚要离去，苏凝玉又问：“楼下等候秦大将军之人……可是幽州的小侯爷？”
幽州二字莫名熟悉，我往楼下眺去，心跳不由漏断一拍。罗成望着我，亦是满眼愕然，旋即化为浓重的惊喜。
秦琼拱手恭谨道：“正是。……不过成儿虽曾效力唐军，却并非唐军中人。幽州侯爷惜子，也不愿让成儿再入战事。”
苏凝玉摆摆手，风轻云淡道：“无妨，我只是问问。你去吧。”
秦琼依言退下，我亦收回目光，不想被苏凝玉看出任何端倪，节外生枝。楼下马声嘶鸣，骑兵顷刻离去。
苏凝玉似被战事搅乱了心神，恰逢额驸府内侍从前来说：“额驸大人！昭阳公主等您用膳，现在要不要回府？”
苏凝玉眉眼之间有些厌烦，说了声：“走吧。”，带着侍从离去。
我心事重重下楼，一不留神被店内送茶的女子撞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身后忽然有人及时扶住了我，回头看去，竟是罗成。茶包洒落了一地，我蹲下身帮那女子捡起茶包，那女子嫣然一笑离去。罗成站在我面前，正准备说什么，目光却忽然落在我身后。恩北河缓步下楼，看了罗成一眼，对我说：“我在马车里，等你一起回去。”
罗成眼神微微变换，糅入了别样的情绪，他垂首对上我的眼睛，低声问道：“他……对你好吗？”看得出来罗成误会了我与恩北河之间的关系，但我却忽然不想，也不打算解释。没有我，若干年后他也许仍是这般朗眉青目的男子，纳入我的生活，却满是负累。
我避而不答，只攒起一个笑容问他：“你怎么会在洛阳？”
罗成如实答道：“薛万彻是父亲的门徒，秦王因他身陷囹圄，父亲特意让我前来帮助秦王，以报他当日解救父亲性命之恩。另外，秦琼将军是我表兄，应该也能有所助益。”
我点了点头。故人相见，除了寒暄尽是沉默，准备告辞离去，罗成却拦住我，语声之中充满懊悔：“当初你拒了我的求婚，我一时伤心，加之父亲当时身染重疾，便不告而别回了幽州。后来忽然收到消息，你已嫁与齐王，我……”
昨日种种犹如昨日死，我不想再忆起过往搅乱心境，于是打断他：“都过去了……唐宫已经昭告天下齐王妃殁了，如今我不再跟唐宫李氏有任何牵连。今日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罗成跟在我身后急急问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我顿足，吸气转身凝着他认真地说：“罗成，你不必再在我身上费心，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罗成似被我的话刺伤，他缓缓垂下眼眸，长如剪翼的睫毛之下眼神如同犯错的孩童。“……我只想守着你。”
我不忍再多说什么，叹了口气朝等候的马车走去。恩北河适时掀开车帘，牵住我的手拉我上车。车帘落下，将所有牵葛一并隔绝。
********
唐军节节败退，薛万彻麾下唐军连失四座城池，郑军势如破竹。
与郑军合作只是李世民被逼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断不能因此将唐军皆数断送，何时是个结点，令这段阴诡的关系变得极为微妙。
前线奏报传至长安，唐皇李渊大为震惊，即刻令齐王李元吉与蒋国公屈突通率两万兵马火速驰援。
…………
晚上脱下外袍准备沐浴，无意间往铜镜之中一瞥，不禁愕然失色，我抬手摸去，颈项之间确然空无一物。慌忙四处寻找，却毫无海竭石踪影。闪念之间，我蓦地想起今日在茶楼之中撞到我的那名女子，如果真是那女子趁我无意之间偷走了海竭石，那会是谁在背后指使？
无论是谁盗走海竭石，我都得及早做出反应。我穿好外袍，找到恩北河将此事告诉了他。恩北河有一瞬惊乱，他冷静下来后说道：“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海竭石是号令乌衣骑的信符。”闻言，我的心猛地一坠，若是如此，那偷盗海竭石之人，应是冲着乌衣骑去的。我恍然道：“是苏凝玉？”
恩北河说道：“极有可能。不过就算是苏凝玉，此事连你也尚未知晓，他让人盗走海竭石定是有其他用途。我们得在苏凝玉得知这个秘密之前，将海竭石拿回来。”
…………
夜半，额驸府内。
苏凝玉将一件物什拿在手中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放入锦盒之中，阖上了盖子。他嘴角露出莫测笑意，把锦盒交到侍从手中，“将这个给唐军秦王看看，他若感兴趣，叫他明日午时之前只身到府中来。”侍从接过锦盒，领命退下。
苏凝玉在书桌前落座，重重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舒了口气。少顷他抚上右臂，眉头紧紧揪起，掀开衣袖看去，右臂上胡乱缠着血迹斑斑的纱布。苏凝玉嗤笑一声，伸手去揭纱布。因为处理潦草，纱布和伤口血肉黏在了一起，苏凝玉疼得冷汗缠身。
门外忽然微响，苏凝玉警戒地放下衣袖看向门口。昭阳倾身入内，看到苏凝玉正凝着她，她有些微慌乱地埋下了头，却又怕他不喜，于是抬头望向他。
苏凝玉拂袖起身，“公主有什么事？”
昭阳移步到他身边，轻声道：“我没事，只是看你书房还亮着灯，过来看看。”苏凝玉“嗯”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昭阳将灯芯弄得亮了些，又往苏凝玉眼前送了送，却不经意照见了苏凝玉袖子上的血迹。她惊呼一声，伸手抓住苏凝玉的右手翻看。
“你受伤了？”
苏凝玉不耐地起身抽手，昭阳不防，一下子被他搡开，手肘碰到滚烫的烛火险些跌倒。灯盏掉在地上，将丝绢灯罩点燃，苏凝玉立时脱下外袍，挥动着将火扑灭。昭阳深知自己又没能做好，低着头不敢做声。苏凝玉扔下烧得焦黑的衣袍，喘着气直起身，脸上不耐更添一层。
昭阳看着他因为激烈动作而出血的伤口，眼睛微微湿了，她转身跑了出去。苏凝玉暴躁地摔上门转身，脑子里却尽是几日前见到张出尘时，她拔出匕首割伤他时决绝不悔的神情。
门再次被推开，昭阳的一再侵扰已经让苏凝玉快要抵达极限。他转身要吼昭阳，却被她牵住了手。苏凝玉一滞，昭阳牵着他到椅子上坐下，然后蹲在他脚边，将染血的纱绢一层层小心地揭开。冰凉的药敷在伤口上，缓解了灼热的痛感。
昏黄的灯光照在昭阳年轻的脸上，她鬓边的发丝温婉柔软。苏凝玉微微愣了，想起初见她时的模样，这些年她似乎一直都没怎么变。昭阳认真地帮苏凝玉包扎着伤口，抬头见他这样看着自己，不由微红了脸，他已许久……不曾这样注视着她。
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苏凝玉收回目光，眼中已尽是冰冷。“进来！”
侍从入内禀告：“额驸！唐军秦王已经到了！”
苏凝玉一愣，“他一人来的？”侍从答“是”。
苏凝玉沉冷的脸色中浮现出一丝诡异笑意。“让他进来。”
昭阳见状，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苏凝玉却握住了她的手，昭阳吃惊抬头。苏凝玉的面庞渐渐靠近，墨色的眼眸流转着波光，如经年之前一般让她一见倾心。他的声音似乎都变得温柔：“昭阳，陪我去见一个人。”
李世民一身玄衣似乎要融于夜色，他一贯地面色冷沉，看到苏凝玉，眉眼愈加犀利如锋。昭阳微微俯首，算是打了招呼。苏凝玉坐在桌前，轻轻晃动着鎏金酒壶，眸中神色不可捉摸。
“她在哪里？”李世民径直问道。
苏凝玉微微一笑看向李世民，“有什么事坐下再说。”
李世民掀袍落座，苏凝玉边倒酒边道：“想必你看到那项坠也很惊喜吧？以为故人已逝，却忽然发现竟近在咫尺。”
透明的酒液映着碧绿剔透的琉璃杯，闪着妖异的光芒。苏凝玉将斟满酒的杯子递给昭阳，昭阳接过酒笑了笑，苏凝玉旁若无人地微笑注视着她，昭阳只觉得今晚的苏凝玉有些异样，却是异样的温柔。她亦回了一个笑容，抬袖将酒饮下。
苏凝玉放下酒壶，直视着李世民沉声说：“如今我拥有的筹码跟你一样多，只要我用些手段，你与她此生都无法相见。我问你，现在是否愿意答应我的条件？”
李世民的目光亦不躲不闪，言同拒绝:“我最厌恶被人威胁，受人摆布。”
苏凝玉闻言深吸了口气，已是含恨带怒却仍旧不改面上笑意，反倒显得有些狰狞，“秦王不是以为苏府是这么容易进出的吧？你只身而来之前，难道未曾想过，若是不答应，便得把命留在此处。这次……你断不会如上次一般侥幸。”
李世民神色镇定，似全不被苏凝玉的话影响。“郑军靠我提供的军信进境如飞，王世充早已食髓知味，若是被他知道你为了一个女人杀我……失去了靠山，你还能借助谁的力量从李靖手中夺回张出尘？”
此话似击中了苏凝玉要害，他闭上眼睛哑然笑了，再睁开时隐隐透着深红的血丝。“所以你便敢只身徒手到我这里来？早已料到你要这样说，我又岂能只让你主导着一切？……我要杀你，又岂能只用这个原因？”李世民抬眼警戒地看着近乎失控的苏凝玉。
昭阳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继而腹部剧烈绞痛起来，她气急喘息着拽着苏凝玉的衣袖，“凝……凝玉，我……我有些不舒服。”
苏凝玉回头，以手揽住她渐渐无力的身体，他的面庞何其熟悉，可他的神情却是那么陌生。昭阳望着他的眼睛，却再找不到当初的苏凝玉的影子。
“这些年，多亏了公主，苏凝玉才能走得如此顺遂。不过此生，再见了……”
昭阳任由眼泪模糊了自己的视线，挣扎着用最后一口气说：“你痴望她……如同我痴望你，你不会可怜自己……所以也从未怜惜过我……”苏凝玉眼中微动，昭阳死死攥着苏凝玉的衣襟，“我只求求你……放过……我的父君……”
苏凝玉任由昭阳的手无力滑落，她在他怀中的身体温暖柔软，像是睡去一般。
“来人……来人！”苏凝玉大声喊道，他明明不在意这个女人，此刻却似乎有一头巨兽在疯狂撕咬着他的心。
侍从破门而入，苏凝玉狞笑着一字一句道：“昭阳公主被唐军秦王投毒而死，将这个行凶者抓起来，押入苏府地牢，等候发落！”
众多侍从手持利刃将李世民层层围拢。苏凝玉将昭阳轻轻放在地上，“通知郑王……为公主发丧。”
………………
翌日郑宫悲切宣告天下，昭阳公主遭人毒害离世，施毒者即刻酷刑处决。郑、唐两军对峙洛阳城外。屈突通率军对阵军前，而苏凝玉派出了屈寿、屈坚。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屈溪眼泪簌簌求我和恩北河救救她的父亲兄长，我抱着因为惧怕仅有的家人相互厮杀而颤抖的屈溪，心中既焦灼又痛楚。想要干预此事，必须及时取回海竭石才能召集乌衣骑。来不及多想，我即刻让人驱车到苏府。
府内正值大丧，处处缟白沉凉。苏凝玉一身素净，面色不悲不喜，却平添了一股阴戾。我还未开口，苏凝玉已说：“跟我来。”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微弱的火光映着一个被绑缚在石墙上的人影，褴褛的衣衫下，隐隐可见鲜血淋漓的鞭痕。我诧然失色，接着不敢相信般惊惶上前，想要看清那被镣铐鞭绳紧紧束缚的是否真的是李世民。苏凝玉一把拽住我，在我耳边冷声说：“我知道那项坠是先皇留给你的，想要拿回它，就什么都不要说。”
苏凝玉让人打开了牢房，锁链撞击铁门的声音空旷响起。李世民听到声响缓缓抬头，目光触及我时瞳孔骤然收紧。苏凝玉打量了几眼地上的刑具，幽幽开口道：“如今主将被俘，唐军犹如一盘散沙，全军覆没只在朝夕之间，我已不在乎用何种手段取得我想要的，你只等着我的好消息，待我荡平唐军之时，便是你丧命之日。”
李世民对苏凝玉所说充耳未闻，只将目光放在我身上。苏凝玉冷冷笑了起来，从袖间取出海竭石置于掌心。
“想不到啊……一颗石头就能引秦王冒险前来，还得多谢公主出谋献策借苏某一用。”
我怔住，不忍去看李世民的目光是如何。苏凝玉利用海竭石诱捕李世民送死，此刻这番话是为让李世民猜忌于我，防止乌衣骑与唐军联合。只是他为何这么傻？竟真的只因为看到一个项坠，就义无反顾将自己陷了进来。
我强制按捺住心中剧烈挣动，深知现在的情境想要拿回海竭石，只能顺应苏凝玉，于是什么都没说，将海竭石接过。
走出牢房，我顿足，苏凝玉回首看着我，我低声说：“让人送药进去。”苏凝玉楞了一下，旋即噙着阴冷的笑容道：“早晚是要死的人，没有必要。”
我直视着苏凝玉说：“中原苏门出自突厥血系，最擅胡草之毒，若你真不介意，我便让人告诉郑王，昭阳所中何毒，一验便知。”
苏凝玉无声看着我，残红的火光在他眼中交错，许久他从袖间取出一瓶药剂递给我。“我给你一刻钟时间。”
我打开牢门走近他，却不知为何没有勇气抬眼去看，没想到两年之后与他以真面目相见，竟是对立的处境。耳边只听到李世民轻微的喘息声，我解开了缚着他双手的绳索，想让他好过一点。准备打开伤药时，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背后倏然抵上坚硬冰冷的墙壁。李世民按着我的肩膀，侵占入了我的口中。他的动作极近残暴，单纯是发泄的情绪鼓动，交缠之间，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弥散，不知是他的伤口还是咬破了我的唇。在他胳臂的方寸之间，我丝毫抗拒不了他的力量，只能任他予取予求，等他发泄够了自然会放开我。
他察觉到了，因为我的消极反抗更加恼怒。我被他握得生疼，如同凌虐般的接触让我渐渐萌生一丝酸楚。两年之间，我与他数次险些生死相错，再见时却是这样场景。我攀扶着他的身躯，却感觉不到一丝曾经的安全温暖。舌尖尖锐地疼痛，他发狠一样咬了我，我失声呜咽，却悉声被他重新吞入口中。
入夜，李世民的体温骤降，我将炉火点燃，又把所有被褥给他盖上，结果收效甚微。紧握着他僵冷的手掌，却无法帮他保留一丝温度。我彷徨失措地来到药橱前，里面只有蔺菱离开前配制的外伤药。看着李世民渐渐锁紧的眉头和青白脸色，我咬牙脱下外袍，掀开被褥躺在他身侧，小心地避开伤口抱住了他。
窗外幽黑静谧，只听到火炉之中不时传来燃烧所致的‘噼啪’声响。李世民体温逐渐回缓，我终于可以放松心神，拥着他变得柔软的身体，内心被安然填满，此刻才感觉已经倦极，橘色的烛火摇曳失色，不知不觉间我也睡去。
一阵强劲的力道唤醒了我，我蓦地睁开双眼看去，李世民微微蜷首，额头抵着我耳畔，温热的气息洒在我的颈窝，他的手臂紧紧箍着我的身体。
“你怎能……这般决绝离我而去？”李世民沉缓的声音中充满不解和痛苦。闻言我骤然清醒，猛地起身，却见他神情依旧痛苦，语声模糊难辨。
我缓缓松了口气，他是在梦呓。伸手探他额头，竟是热汗涔涔，正在发烧。我下榻去帮他拧湿巾，李世民却攥着我的衣角不肯放手，我一拽衣服，他便露出痛苦神色，抿着唇角不肯放松。怕他挣裂伤口，我只好将衣服撕开，留了一角在他手中。换了许多条湿帕，黎明时分，李世民终于安稳地睡去。
午时帮他换药，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却一言不发，只安静地躺着。我坐在塌边，将他伤口血污擦拭干净，然后覆上冰凉的草药。
“我做了一个梦。”李世民的胸膛微微震动。
我专心帮他料理着伤口，并未留意他说了什么。他忽然起身攥住了我的右手，我手中的药盅掉落在地，发出尖利的破碎之声，惊起一室寂静。李世民撩开我的衣袖，触上我的手臂。我不意他有此举，本能地慌乱抽手。
李世民松了手，他木然安静了许久，终露出一个涩然笑容。“再真实……也终究是个梦。”他面向我，失落多于歉意，“对不起，我无意唐突。只是因为你很像一位故人，她手臂上有一道疤……”
我自然知晓他口中故人是谁，那道疤是三年前在高墌城所留，并不显眼，却不想他仍清楚记得，缓了心神放下衣袖，我在他手心写：“没关系”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问道：“冒昧一问，你的手臂上为何会有这么多细碎伤口？”我指节一僵，当日在封阳宫跌在碎瓷上的痛楚犹如重演，伤好后落下的疤痕更是时时提醒着我当日是如何艰难。我猛地抽回右手，什么都没答他离开了。
晚间正准备休息，李世民的声音在外室缓缓响起：“我有一个挚爱独衷之人，她害了我的弟弟，我也抢了她的家，夺了她的身份。她说她爱我，我便打算用尽一生呵护她。后来……她嫁给了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厌弃我的纠缠。我放手了……”
“一年前我回到长安，她却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不曾出现过。”李世民沉沉笑了一声，像是在逼迫自己抽离这段记忆。
“当日我本打算冒险取下苏凝玉首级，剑已在手中，我却迟疑了。我竟想给苏凝玉一个机会，只有活着……才有的机会。”
“我只要她活着，即使她与我再无关系，也要好好地活着与我毫无关系。”
李世民说的全无章法，比起倾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我心头酸涩难当，仿若一道旧伤被揭开，疼痛难以自持。幸而他以为我天生失语，不必回应什么。
翌日蔺菱采药回来，李世民尚在沉睡。本以为此生不复相见，余生之中能有这几朝相处，我已知足，将他托付给蔺菱，我再不敢多看一眼，狠心离开。
…………
回到府邸，气氛格外冷凝，我以为是自己擅自出行惹得恩北河生气，几日虽短，却足够他们提心吊胆。
屈溪原只红着眼眶哽咽，见我回来，立刻哭得收不住。一问之下才知我不在的日子，屈坚坚持要拜入苏凝玉门下，引得恩北河极为恼怒，屈坚却不改心意，恩北河一气之下听之任之，昨日屈寿已经派人来将屈坚接走了。
我亦大感意外，屈坚惯常不爱言表，却也从未任性处事，这次如此坚决，实在出乎意料。他有心投戎不是不可，只是他年纪尚轻，许多事无从辨别好坏，苏凝玉绝非能够依持之人。大约是知晓屈寿投了郑军，他才如此一意孤行。
恩北河仍在气头上，沉冷着脸色一语不发。我知道现在洛阳大战在即，恩北河气恼定是因为担心屈坚安危。我只好暂时劝慰他：“屈寿是他亲生兄长，再怎么样也不会让屈坚首当其冲。”
恩北河叹了口气道：“只怕苏凝玉是另有所图。”我心下也忐忑难安，但若是苏凝玉有所图谋才动我身边之人，我不必急着见他，他迟早会再次造访。
十日后，苏凝玉差人邀我和恩北河到初见之时的茶楼一会。
我和恩北河抵达之时，苏凝玉已在添茶等候。屈坚一身郑军服制，手握铁刃随在苏凝玉左右。看到恩北河，屈坚立刻垂首不敢直视。恩北河厉声道：“到郑军之中为人挡刀挡箭，这便是你想做的吗？”屈坚盯着地面，脸上却透着一股倔强。
苏凝玉微微笑着：“恩常侍何须动怒。苏某也是今日才知他投入郑军麾下，因此特意安排他做我的近身侍卫，好避开战场凶险。你们若是想见他，本官随时让他来见你们即可。”
恩北河一时心火太盛，触动旧疾咳了起来。屈坚立刻倒了茶，却不敢呈上，只好默默放在恩北河面前。
我心中系着恩北河的病症，不想再与苏凝玉多做斡旋，径直问他：“你想要如何？”苏凝玉黑眸闪动，看向恩北河。“恩常侍前些日子出去寻乌衣骑，结果如何？”
恩北河勉强止住咳声，断然道：“如今中原不是郑军就是唐军，没有什么乌衣骑。”
苏凝玉眯起双眸，好整以暇道：“别人兴许不知道。但苏某十年前在雁门亲眼所见，乌衣骑骁勇善战，以一敌十，只是就此昙花一现，之后便隐世不知。”
恩北河冷冷笑了，“苏大人在郑宫之中长袖善舞，为何还不餍足要打乌衣骑的主意？”
苏凝玉不以为忤，“恩常侍又何须对苏某常怀敌意？当日我将代王符节献上，已表达了诚意。若是有心加害，公主殿下如今该是身在郑军大牢。”
“你！”恩北河拍案而起，我起身强行抑住他，楼下皆是郑军把控，发生冲突绝非好事。我抬眸看向苏凝玉，“你如今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控半数郑军，为何还要探听乌衣骑下落？”
苏凝玉看着我淡然道：“唐军秦王已死，扫除唐军之后，我想借乌衣骑一用，取郑王性命。”
闻言我心中顿时凉意横生，苏凝玉竟对王世充生出了此等异心。他定是以为李世民负伤坠下山涧必死无疑，击溃唐军之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扫清他和张出尘之间的一切阻碍，包括掌控着他的郑宫王氏。
“你与郑宫昭阳公主成婚不久，现在却要筹谋着取她父君性命？”我低声质问他。
苏凝玉没有任何犹疑波动，“昭阳嫁给我是心甘情愿，和我取她父亲性命并不矛盾。”我怔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苏凝玉温善的外表下有如身带剧毒的冬蛇，委实不可再与其接触。
街道上忽然一阵喧嚷，一队郑军骑兵往城外方向匆匆而去。苏凝玉隔栏望了一眼，兀自道：“这不是秦大将军吗？”他招过侍从低语了几句，侍从快步下楼，隔了一会儿恭敬地领着一个中年男子上楼。那中年男子眉宇宽阔，英姿勃发。见到苏凝玉抱拳行礼，苏凝玉拂了拂衣袍起身，“秦大将军这是去哪儿？”
秦琼回道：“在下奉郑王之命，前往城外集结兵力截击薛万彻。”
苏凝玉皱眉问道：“郑王向来对唐军行的是坐以待毙之策，又为何在没有周全的时机下仓促前去攻打唐军？”
秦琼顿了顿答道：“是……唐军秦王传信给郑王，告知了薛万彻驻扎防守关卡，郑王派人去探，确是如此。如今唐军毫无戒备，此刻袭击定能重创唐军。”
“他竟没死？”苏凝玉脸色微变，眼中神色几经变幻，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他知道了那日背后放冷箭的是自己人，所以暗地里跟郑军合作来铲除军中异己？荒唐！精彩！我倒看看他最后如何收场。”
我亦暗自心惊，李世民为在军中制胜，竟选择了与王世充暗通曲款，这样无疑对王世充最为有利。但李世民应当清楚，薛万彻一死，便是他自己首当其冲。这样竭泽而渔的做法，势必损人也损伤自己。
秦琼抱拳道：“在下尚有军务在身，先请告辞！”苏凝玉点头，秦琼刚要离去，苏凝玉又问：“楼下等候秦大将军之人……可是幽州的小侯爷？”
幽州二字莫名熟悉，我往楼下眺去，心跳不由漏断一拍。罗成望着我，亦是满眼愕然，旋即化为浓重的惊喜。
秦琼拱手恭谨道：“正是。……不过成儿虽曾效力唐军，却并非唐军中人。幽州侯爷惜子，也不愿让成儿再入战事。”
苏凝玉摆摆手，风轻云淡道：“无妨，我只是问问。你去吧。”
秦琼依言退下，我亦收回目光，不想被苏凝玉看出任何端倪，节外生枝。楼下马声嘶鸣，骑兵顷刻离去。
苏凝玉似被战事搅乱了心神，恰逢额驸府内侍从前来说：“额驸大人！昭阳公主等您用膳，现在要不要回府？”
苏凝玉眉眼之间有些厌烦，说了声：“走吧。”，带着侍从离去。
我心事重重下楼，一不留神被店内送茶的女子撞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身后忽然有人及时扶住了我，回头看去，竟是罗成。茶包洒落了一地，我蹲下身帮那女子捡起茶包，那女子嫣然一笑离去。罗成站在我面前，正准备说什么，目光却忽然落在我身后。恩北河缓步下楼，看了罗成一眼，对我说：“我在马车里，等你一起回去。”
罗成眼神微微变换，糅入了别样的情绪，他垂首对上我的眼睛，低声问道：“他……对你好吗？”看得出来罗成误会了我与恩北河之间的关系，但我却忽然不想，也不打算解释。没有我，若干年后他也许仍是这般朗眉青目的男子，纳入我的生活，却满是负累。
我避而不答，只攒起一个笑容问他：“你怎么会在洛阳？”
罗成如实答道：“薛万彻是父亲的门徒，秦王因他身陷囹圄，父亲特意让我前来帮助秦王，以报他当日解救父亲性命之恩。另外，秦琼将军是我表兄，应该也能有所助益。”
我点了点头。故人相见，除了寒暄尽是沉默，准备告辞离去，罗成却拦住我，语声之中充满懊悔：“当初你拒了我的求婚，我一时伤心，加之父亲当时身染重疾，便不告而别回了幽州。后来忽然收到消息，你已嫁与齐王，我……”
昨日种种犹如昨日死，我不想再忆起过往搅乱心境，于是打断他：“都过去了……唐宫已经昭告天下齐王妃殁了，如今我不再跟唐宫李氏有任何牵连。今日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罗成跟在我身后急急问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我顿足，吸气转身凝着他认真地说：“罗成，你不必再在我身上费心，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罗成似被我的话刺伤，他缓缓垂下眼眸，长如剪翼的睫毛之下眼神如同犯错的孩童。“……我只想守着你。”
我不忍再多说什么，叹了口气朝等候的马车走去。恩北河适时掀开车帘，牵住我的手拉我上车。车帘落下，将所有牵葛一并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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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军节节败退，薛万彻麾下唐军连失四座城池，郑军势如破竹。
与郑军合作只是李世民被逼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断不能因此将唐军皆数断送，何时是个结点，令这段阴诡的关系变得极为微妙。
前线奏报传至长安，唐皇李渊大为震惊，即刻令齐王李元吉与蒋国公屈突通率两万兵马火速驰援。
…………
晚上脱下外袍准备沐浴，无意间往铜镜之中一瞥，不禁愕然失色，我抬手摸去，颈项之间确然空无一物。慌忙四处寻找，却毫无海竭石踪影。闪念之间，我蓦地想起今日在茶楼之中撞到我的那名女子，如果真是那女子趁我无意之间偷走了海竭石，那会是谁在背后指使？
无论是谁盗走海竭石，我都得及早做出反应。我穿好外袍，找到恩北河将此事告诉了他。恩北河有一瞬惊乱，他冷静下来后说道：“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海竭石是号令乌衣骑的信符。”闻言，我的心猛地一坠，若是如此，那偷盗海竭石之人，应是冲着乌衣骑去的。我恍然道：“是苏凝玉？”
恩北河说道：“极有可能。不过就算是苏凝玉，此事连你也尚未知晓，他让人盗走海竭石定是有其他用途。我们得在苏凝玉得知这个秘密之前，将海竭石拿回来。”
…………
夜半，额驸府内。
苏凝玉将一件物什拿在手中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放入锦盒之中，阖上了盖子。他嘴角露出莫测笑意，把锦盒交到侍从手中，“将这个给唐军秦王看看，他若感兴趣，叫他明日午时之前只身到府中来。”侍从接过锦盒，领命退下。
苏凝玉在书桌前落座，重重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舒了口气。少顷他抚上右臂，眉头紧紧揪起，掀开衣袖看去，右臂上胡乱缠着血迹斑斑的纱布。苏凝玉嗤笑一声，伸手去揭纱布。因为处理潦草，纱布和伤口血肉黏在了一起，苏凝玉疼得冷汗缠身。
门外忽然微响，苏凝玉警戒地放下衣袖看向门口。昭阳倾身入内，看到苏凝玉正凝着她，她有些微慌乱地埋下了头，却又怕他不喜，于是抬头望向他。
苏凝玉拂袖起身，“公主有什么事？”
昭阳移步到他身边，轻声道：“我没事，只是看你书房还亮着灯，过来看看。”苏凝玉“嗯”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昭阳将灯芯弄得亮了些，又往苏凝玉眼前送了送，却不经意照见了苏凝玉袖子上的血迹。她惊呼一声，伸手抓住苏凝玉的右手翻看。
“你受伤了？”
苏凝玉不耐地起身抽手，昭阳不防，一下子被他搡开，手肘碰到滚烫的烛火险些跌倒。灯盏掉在地上，将丝绢灯罩点燃，苏凝玉立时脱下外袍，挥动着将火扑灭。昭阳深知自己又没能做好，低着头不敢做声。苏凝玉扔下烧得焦黑的衣袍，喘着气直起身，脸上不耐更添一层。
昭阳看着他因为激烈动作而出血的伤口，眼睛微微湿了，她转身跑了出去。苏凝玉暴躁地摔上门转身，脑子里却尽是几日前见到张出尘时，她拔出匕首割伤他时决绝不悔的神情。
门再次被推开，昭阳的一再侵扰已经让苏凝玉快要抵达极限。他转身要吼昭阳，却被她牵住了手。苏凝玉一滞，昭阳牵着他到椅子上坐下，然后蹲在他脚边，将染血的纱绢一层层小心地揭开。冰凉的药敷在伤口上，缓解了灼热的痛感。
昏黄的灯光照在昭阳年轻的脸上，她鬓边的发丝温婉柔软。苏凝玉微微愣了，想起初见她时的模样，这些年她似乎一直都没怎么变。昭阳认真地帮苏凝玉包扎着伤口，抬头见他这样看着自己，不由微红了脸，他已许久……不曾这样注视着她。
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苏凝玉收回目光，眼中已尽是冰冷。“进来！”
侍从入内禀告：“额驸！唐军秦王已经到了！”
苏凝玉一愣，“他一人来的？”侍从答“是”。
苏凝玉沉冷的脸色中浮现出一丝诡异笑意。“让他进来。”
昭阳见状，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苏凝玉却握住了她的手，昭阳吃惊抬头。苏凝玉的面庞渐渐靠近，墨色的眼眸流转着波光，如经年之前一般让她一见倾心。他的声音似乎都变得温柔：“昭阳，陪我去见一个人。”
李世民一身玄衣似乎要融于夜色，他一贯地面色冷沉，看到苏凝玉，眉眼愈加犀利如锋。昭阳微微俯首，算是打了招呼。苏凝玉坐在桌前，轻轻晃动着鎏金酒壶，眸中神色不可捉摸。
“她在哪里？”李世民径直问道。
苏凝玉微微一笑看向李世民，“有什么事坐下再说。”
李世民掀袍落座，苏凝玉边倒酒边道：“想必你看到那项坠也很惊喜吧？以为故人已逝，却忽然发现竟近在咫尺。”
透明的酒液映着碧绿剔透的琉璃杯，闪着妖异的光芒。苏凝玉将斟满酒的杯子递给昭阳，昭阳接过酒笑了笑，苏凝玉旁若无人地微笑注视着她，昭阳只觉得今晚的苏凝玉有些异样，却是异样的温柔。她亦回了一个笑容，抬袖将酒饮下。
苏凝玉放下酒壶，直视着李世民沉声说：“如今我拥有的筹码跟你一样多，只要我用些手段，你与她此生都无法相见。我问你，现在是否愿意答应我的条件？”
李世民的目光亦不躲不闪，言同拒绝:“我最厌恶被人威胁，受人摆布。”
苏凝玉闻言深吸了口气，已是含恨带怒却仍旧不改面上笑意，反倒显得有些狰狞，“秦王不是以为苏府是这么容易进出的吧？你只身而来之前，难道未曾想过，若是不答应，便得把命留在此处。这次……你断不会如上次一般侥幸。”
李世民神色镇定，似全不被苏凝玉的话影响。“郑军靠我提供的军信进境如飞，王世充早已食髓知味，若是被他知道你为了一个女人杀我……失去了靠山，你还能借助谁的力量从李靖手中夺回张出尘？”
此话似击中了苏凝玉要害，他闭上眼睛哑然笑了，再睁开时隐隐透着深红的血丝。“所以你便敢只身徒手到我这里来？早已料到你要这样说，我又岂能只让你主导着一切？……我要杀你，又岂能只用这个原因？”李世民抬眼警戒地看着近乎失控的苏凝玉。
昭阳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继而腹部剧烈绞痛起来，她气急喘息着拽着苏凝玉的衣袖，“凝……凝玉，我……我有些不舒服。”
苏凝玉回头，以手揽住她渐渐无力的身体，他的面庞何其熟悉，可他的神情却是那么陌生。昭阳望着他的眼睛，却再找不到当初的苏凝玉的影子。
“这些年，多亏了公主，苏凝玉才能走得如此顺遂。不过此生，再见了……”
昭阳任由眼泪模糊了自己的视线，挣扎着用最后一口气说：“你痴望她……如同我痴望你，你不会可怜自己……所以也从未怜惜过我……”苏凝玉眼中微动，昭阳死死攥着苏凝玉的衣襟，“我只求求你……放过……我的父君……”
苏凝玉任由昭阳的手无力滑落，她在他怀中的身体温暖柔软，像是睡去一般。
“来人……来人！”苏凝玉大声喊道，他明明不在意这个女人，此刻却似乎有一头巨兽在疯狂撕咬着他的心。
侍从破门而入，苏凝玉狞笑着一字一句道：“昭阳公主被唐军秦王投毒而死，将这个行凶者抓起来，押入苏府地牢，等候发落！”
众多侍从手持利刃将李世民层层围拢。苏凝玉将昭阳轻轻放在地上，“通知郑王……为公主发丧。”
………………
翌日郑宫悲切宣告天下，昭阳公主遭人毒害离世，施毒者即刻酷刑处决。郑、唐两军对峙洛阳城外。屈突通率军对阵军前，而苏凝玉派出了屈寿、屈坚。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屈溪眼泪簌簌求我和恩北河救救她的父亲兄长，我抱着因为惧怕仅有的家人相互厮杀而颤抖的屈溪，心中既焦灼又痛楚。想要干预此事，必须及时取回海竭石才能召集乌衣骑。来不及多想，我即刻让人驱车到苏府。
府内正值大丧，处处缟白沉凉。苏凝玉一身素净，面色不悲不喜，却平添了一股阴戾。我还未开口，苏凝玉已说：“跟我来。”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微弱的火光映着一个被绑缚在石墙上的人影，褴褛的衣衫下，隐隐可见鲜血淋漓的鞭痕。我诧然失色，接着不敢相信般惊惶上前，想要看清那被镣铐鞭绳紧紧束缚的是否真的是李世民。苏凝玉一把拽住我，在我耳边冷声说：“我知道那项坠是先皇留给你的，想要拿回它，就什么都不要说。”
苏凝玉让人打开了牢房，锁链撞击铁门的声音空旷响起。李世民听到声响缓缓抬头，目光触及我时瞳孔骤然收紧。苏凝玉打量了几眼地上的刑具，幽幽开口道：“如今主将被俘，唐军犹如一盘散沙，全军覆没只在朝夕之间，我已不在乎用何种手段取得我想要的，你只等着我的好消息，待我荡平唐军之时，便是你丧命之日。”
李世民对苏凝玉所说充耳未闻，只将目光放在我身上。苏凝玉冷冷笑了起来，从袖间取出海竭石置于掌心。
“想不到啊……一颗石头就能引秦王冒险前来，还得多谢公主出谋献策借苏某一用。”
我怔住，不忍去看李世民的目光是如何。苏凝玉利用海竭石诱捕李世民送死，此刻这番话是为让李世民猜忌于我，防止乌衣骑与唐军联合。只是他为何这么傻？竟真的只因为看到一个项坠，就义无反顾将自己陷了进来。
我强制按捺住心中剧烈挣动，深知现在的情境想要拿回海竭石，只能顺应苏凝玉，于是什么都没说，将海竭石接过。
走出牢房，我顿足，苏凝玉回首看着我，我低声说：“让人送药进去。”苏凝玉楞了一下，旋即噙着阴冷的笑容道：“早晚是要死的人，没有必要。”
我直视着苏凝玉说：“中原苏门出自突厥血系，最擅胡草之毒，若你真不介意，我便让人告诉郑王，昭阳所中何毒，一验便知。”
苏凝玉无声看着我，残红的火光在他眼中交错，许久他从袖间取出一瓶药剂递给我。“我给你一刻钟时间。”
我打开牢门走近他，却不知为何没有勇气抬眼去看，没想到两年之后与他以真面目相见，竟是对立的处境。耳边只听到李世民轻微的喘息声，我解开了缚着他双手的绳索，想让他好过一点。准备打开伤药时，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背后倏然抵上坚硬冰冷的墙壁。李世民按着我的肩膀，侵占入了我的口中。他的动作极近残暴，单纯是发泄的情绪鼓动，交缠之间，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弥散，不知是他的伤口还是咬破了我的唇。在他胳臂的方寸之间，我丝毫抗拒不了他的力量，只能任他予取予求，等他发泄够了自然会放开我。
他察觉到了，因为我的消极反抗更加恼怒。我被他握得生疼，如同凌虐般的接触让我渐渐萌生一丝酸楚。两年之间，我与他数次险些生死相错，再见时却是这样场景。我攀扶着他的身躯，却感觉不到一丝曾经的安全温暖。舌尖尖锐地疼痛，他发狠一样咬了我，我失声呜咽，却悉声被他重新吞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