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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念往事

作者:青木居于谷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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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帐外亮了亮,接着一个响雷,衡儿猛地被惊醒,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感觉周围陈设陌生,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儿,摸索着身边,声音轻颤问:“田萍?”

    姬芮以为她做了噩梦,转回身坐到她身边,轻声问:“做噩梦了?”

    衡儿沉默了下,“姬……芮?”

    “是我,看你睡了,我正要回去。怎么?喝水吗?”黑暗中只能看到衡儿模模糊糊的轮廓,发现她缩成一团,身体轻轻发抖。

    “我,我没事,做梦了。你……回去吧。”

    心里虽然疑惑,但既然她这么说,姬芮便应了声站起身来。

    忽然帐外又是一亮,衡儿惊叫:“姬芮别走。”扯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了?不是不怕黑么?”姬芮忙摸索出火折子吹燃,刚想打趣她。帐外传来一阵雷声,见她迅速把自己团成一团,充满恐惧,眼睛却用力睁得大大的。他再不敢逗她,赶快点亮烛台,坐到衡儿身边问“到底怎么了?”

    衡儿忙又伸手捉住他袖子,“那个……其实,我最怕打雷,怕再……雷雨天便不敢自己。你能不能陪我待一下再走?我知道你也累了,一起躺着就行。”衡儿唯恐他拒绝,紧抓着他衣服的指节都泛了青白,眼里都是恳切。

    “你确定吗?”姬芮心里苦笑一下,这一晚心情跌宕起伏,意外间乍然挑明心迹,已经难以平静。此刻要是躺在她身边,恐怕忍不住亲近她,但又知她其实并没同样的心思。可看她小脸上一脸惊慌和哀求,实在狠不下心,无奈地摇了摇头,熄了灯,远远侧躺在她旁边,只有半个身子放在被褥上。

    “你冷不冷?这天气躺在地上太冷了,离我近些。”说完还掀起身上盖的皮裘,故作大方:“分你一半。”

    “姬某都要怀疑你是另一个女子了。怎么打雷就变成这样了?再这样,恐怕我要辜负你的信任了。”

    听了这话,衡儿一下子把皮裘放下盖紧,说:“那你赶快走吧,我……我点灯看简书就是了。”说罢便要起身,微微颤抖,眼中全是掩不住的慌乱。

    姬芮把她按回去,抓住她露在外面的手,觉得一阵冰凉,“衡儿,看着我,告诉我,你怎么了?我也见过畏惧雷声的人,但绝不是你这样厉害,你为何如此惧怕?在家又是怎么过的?”

    “我,我在家时,打雷都是田萍陪我。齐俊小时,都是他陪我。”衡儿说完,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姬芮看她不想说出原因,心里一软,顺了她的意,离她近些躺下来,又拿皮裘把两个人包好,幸而这皮裘够大,两个人盖也不嫌窄小。又轻轻挥手灭了烛火,果然听见衡儿好奇的声音:“你还会功夫?”

    “不然你以为君后会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迎你去齐国?再说,难道你打听我的医术时,没听到我的剑术也算过得去?”可能是因为已经敞开心扉,姬芮总是克制不住和她说笑。但心里却如万马奔腾而过,在黑暗中睁着眼,手也不敢乱动,唯恐唐突了旁边的佳人,只觉得她安静的缩在一旁,并没回答。

    又一个雷打下来,身边的人紧跟着颤了一下,有破碎的哭音逸出来。姬芮忙尽力开些玩笑帮她放松心情,身体却一动不敢动,感觉手脚阵阵酸麻,明天怕是得给自己施上几针。自嘲要是被人知道姬大夫如此狼狈,可能以后都不再有人来求医了。

    衡儿听外面雷声渐弱,慢慢平复了情绪,黑暗里对上姬芮的眸子,想起在太守府邸就不自禁觉得他眼睛深邃如同两潭古水,伸出手来虚虚从他眉毛划过:“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起诗三百,今日见你在雨中,不知怎么,脑子里全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回来便不自觉翻出来看。”

    姬芮抬手抓住她的柔荑,轻轻按在身侧,手下的肌肤柔腻,忍不住用拇指轻轻揉搓她掌心,顺着她的话说:“我看到了,衡儿,你怎么想起这首?”

    衡儿挣了挣手,却被姬芮微用了力不肯放开,在昏暗中见他眼睛略带恳求,也便放弃了,柔顺地任他搓弄。又察觉他声音异样,问:“怎么了?刚才看你盯着那卷竹简,脸色不定的,有什么不妥吗?”

    姬芮放开她的手,轻轻哼唱了几遍“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才缓缓地说:“你知道这首民歌是哪国的吗?”

    衡儿脑子转了几转,将几个信息一串,略略得意道:“这歌被称为卫风,记得齐俊给我讲过卫国的也是姬姓。莫非,你是卫国人?”

    姬芮看她在说这些的时候,条分缕析,恢复平时双眼晶亮放光的模样,被她带动情绪,举手轻弹了她额头一下:“小妮子这般机敏。”又续道:“实则,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语气略带感伤地对上衡儿的眼神,“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姓什么叫什么。那夜你问我为何君后差遣我来接你,我故意答了君后为何选中你,却避而不谈我自己。聪明如你并没追问,但我知道你心里必是明白的。”

    衡儿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恰又滚滚一阵雷声。没等她反应过来,姬芮已经紧紧将手盖在她耳朵上。过了会儿,才将手拿开,轻声说:“困了就睡,我会陪着你。”

    衡儿心下感动,觉得外面虽有风雨雷电,但有他陪伴也便没那么难熬,也不自觉放松下来,

    摇摇头说:“不困了,刚眯那一会儿很是舒服。你讲故事给我听吧,在家逢雷雨天,家人也是讲故事陪着我的。”

    “怪不得齐俊那天托付我之后,吞吞吐吐说你还有些小怪癖,让我雷雨天尽量安排在驿站居住,还要给你没有户牖的房间,但又不肯告诉我原因,原来是这样。倒是我有些感谢你这个习惯,让我有机会美人在怀。”听清楚衡儿齿缝里挤出“坐怀不乱才是君子”几个字,姬芮带着笑意问她:“你知道的那么多,必是了解男子在心爱的人面前是很难君子的。要不要姬某证明给你看?”

    吓得衡儿赶忙说:“你还是讲你自己吧,你明明是个医者,却愿意受君后差遣,而君后放着齐国上下不用,为什么会单派了你来。”

    姬芮看没能转移掉话题,轻笑着摇了摇头,沉声说:“这些事时间太久了,容我理一理。”

    姬芮记忆中的幼时,是一顿接一顿的饥饿和日复一日的茫然,小小的他跟着一群流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遇到好心人,就有东西吃,没人给东西吃,就去抢,抢不到东西,就饿着。

    那日他几日都饿着肚子,被流民中的大孩子撺掇着一起去偏僻的巷子打劫等待落单的人,但不知怎的,后来自己倒在街上,带他来的大孩子也都不见了。他饿得头脑昏昏沉沉,时清醒时迷糊,四肢百骸的骨头都像被抽走了,想翻个身都没力气,想着就这样死了也不错,再也不用受苦。却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走近,在自己面前站定,一个充满疲惫的声音说:“来人啊,这儿有个孩子。”仿佛低身看了看他,又道“带上他吧。”

    “君上,咱们自己都在逃亡中,实在没办法再带个孩子。何况,臣看这孩子气息奄奄,都快死了。”

    刚刚的声音仿佛因听了这个更添几丝倦意:“寡人这一路颠沛流离,保不住国,保不住家,保不住臣民。如今,寡人倒想试试保一保这条性命。无需多言,帮他寻个大夫吧。”

    他感觉被人抱起来,费力睁开一线眼睛,抬了抬头,只看见前方一个模糊的背影,和天上晒得人发晕的日光,便又昏了过去。

    再后来,就是跟着这群衣衫华贵的人四处辗转,但起码能吃饱肚子,也有房子可以睡。那个声音疲惫的人总是孤孤单单的站在某处看着天空,其他人恭敬地叫他’君上’。“君上”说人总要有个名字,既然在卫国发现的他,就用卫国的姓好了,又说他当初奄奄一息都能救回来,正如生命力旺盛的野草,便给他起了个意思是初草的名字。他却觉得叫什么都可以,能活着就行。“君上”偶尔招他到面前,拍拍他的头,从袖袋里掏出些各种好吃的塞给他,又笑笑看着他狼吐虎咽地吃下那些美味。当时的他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就是神仙的生活。

    那天也是下着这样带着微微凉气的雨,他正蹲在墙角盯着一只蜗牛看,后面有人“喂”了一声,说“君上”找他,便领着他到了一个大大的屋子。不知怎么,他觉得坐在屋子中间的“君上”显得很渺小,脸上更疲惫了,添了好多纹路,花白的头发也乱乱的,眯着眼盯着房顶,身后站着一个大个子。他被带到“君上”面前,“君上”看了看他,如往常一样摸了摸他的头,掏了掏自己的袖袋,却什么都没掏出来。“君上”冲着他尴尬地笑笑,低头看着地面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叫过那个大个子,对他说大个子会带他去一个地方,他要叫那个地方的主人师父,以后就听师父的话。说罢,挥挥手让大个子带他离开。

    大个子带他走了好多天的路,翻过高高的山,喝过冰凉的溪水,见过云海中的太阳,也吃过烤熟的野兽。终于有一天,他们来到一个山洞前,大个子让他冲着洞口跪下,自己却站在一旁看着山洞上的石喜鹊发呆,时不时给他一些干粮和水,只是不许他站起来。他跪在那里,整整数着太阳升了五次降了五次,感觉膝盖已经失去知觉。山洞深处有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领着他的手让他站起来,又对大个子说十五年后再来接他,就领着因为跪了太久一瘸一拐的他进了洞中。

    帐篷外的秋雨还在绵绵下着,衡儿没有想到总是举棋若定从容不迫的姬芮身世竟如此曲折,难怪他看起来总是古井无波,原是已经历了这么许多。想起眼前拥着自己的人险些饿死,再联想自己,不由觉得造化弄人、万物刍狗。犹豫了下,伸出皮裘下的手摸索到姬芮的头,轻轻揉了揉,带了哽咽悄声说:“辛苦你了。”没等姬芮反应过来,赶忙把手缩回皮裘。

    姬芮知道她怕自己误会,克制住握住她手的冲动,又听着许久没再打雷,便假装不在意地说:“不打雷了,我坐着陪你吧,省得你不自在。”坐起来把皮裘都移到衡儿身上细细盖好,只露出她小小的脸。他自己身上突然离了皮裘,被凉气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衡儿虽然因他主动拉开距离舒了一口气,但又担心他乍然受了寒气生病,心下不忍,想了想,也坐起身来,团起皮裘放到姬芮腿上,自己掀开一层被子,做了个被筒,钻了进去,移了移,尽力空出半边位置,说:“接着讲罢。”

    姬芮笑了笑,也不跟她客气,披上皮裘,又取了软靠放在衡儿头边,自己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隔着一层被子挨着衡儿躺下。都打点好了,他才接着说下去。

    姬芮的师父是个善良温和的老人,但只让他称他师父,说名字是尘世用的,自己并不再需要,也不许他问。师父教他识字读书,让他背诵后洞满满的医书药典、对着铜人认穴施针、辨别和晾晒各种药材,空手捉来动物练习治疗外伤,做不好功课就罚去山上砍柴采药,柴必须是选生在悬崖或山涧边那些不易砍的树,药则必是难寻的那种。

    山间的寒暑换了几个,日子过得简单,他渐渐能自己看懂书架上的每卷书,个子也慢慢长高,可以闭着眼找准穴位,徒手可以攀上林子里最高的树,他觉得如师父一般在山间终老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偶然会想起不知那位救他性命的“君上”如何了,但这些闪念很快被忙碌的学业淹没。

    一日清晨,师父笑叹说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个学医的天才,能教的知识他已尽会了,所差只是行医的经验,须得下山去慢慢积累。又说自己有位博学的老友,门人遍布天下但却时常有人受伤,正需要一位医者,他去磨炼磨炼医术最好不过,也能跟着师父的这位老友学些其他本领。他下山到这位老友的家待了几年,因这位老友的门徒散在各国,自己不时要去为他们治伤医病,遇到有需要的人,便秉承医心救治,偶有疑难杂症,他用师父教的医术摸索着也能治好。主动找他医病的人越来越多,医者仁心,他并不因病人身份挑拣医治,但难免有些自以为有权有势的人想强迫他做有违医道的事,初时几次害他险些有生命之虞。师父的老友便亲自督他苦练剑术和防身的功夫,又传了些易容方法给他,嘱咐他尽量不要以真面目行走,保全自己。

    有一日,当初带他上山求师的大个子通过这位老友的门人找到他,拿出师父的一封信,信上说师父本是红尘中已死之人,唯独欠了齐国一份救命之恩。当年收他为徒,乃是师父了结了这份羁绊,如今约定已经完成,师父已归于山水,此后便不与尘世有半分相关。还说世间相聚相散都如月盈月缺皆属寻常,告诉他也不必纠结,但后洞里的医书和应用之物他尽可取用,也算师徒一场。信尾写到当初湣王一时怜悯救他一条性命,如今齐宫如约来接他,师父已代他国君约定:他帮国君做三件事,便可以自由。

    他才知道,救了他的“君上”其实是世人口中骄横失国的齐湣王,想不到竟是这位死于非命的君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于是去拜别了师父老友,跟着大个子到了齐宫,见到了当时的齐王,湣王的儿子襄王,为他办妥了第一件事,便回到民间行医磨砺。直到君后遣人让他来为齐俊医治,才知道襄王几年前已经过世了。

    “难怪了。发现齐俊生病后,我曾派人去寻你,但他们传话回来说你行踪飘忽又没人说得清到底长什么样,且……”衡儿吐了吐舌头,“说拿金子砸你也不动心,找你医病只能随缘分,可君后却能差遣你奔波千里来办事。”

    姬芮从未这般细细对他人讲出自己身世,沉浸回忆,一时心中有些乱,又侧耳听了听外面,突然道:“齐二公子,起身吧,该赶路了。”

    被姬芮拖出帐篷时,衡儿尴尬又惊讶地发现除了她的这顶,其他帐篷已经都被收到车上。姬芮的随从见他们并肩出来,齐齐行了个礼,便继续手头的活计。

    衡儿偷眼观察每个人的反应,发现根本没人对姬芮从她帐篷里出来表现异样。不由得信了这时代男风盛行,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也许以为他们昨夜已经……忍不住抬头看了姬芮一眼。

    姬芮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笑非笑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说:“也许君后会乐见其成。”衡儿白他一眼,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