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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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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微凉,甲板上的叶寻一条鱼还没钓到。

    他以前小时候常跟着姐姐在浅水里赤脚摸鱼,似这般高雅的高处垂钓,他却从来没有试过。

    等他安个马扎,支起渔具来,才发现诸样工具全都齐备,但唯独缺少了鱼饵。

    他不愿进去打扰船舱里两个姑娘的聊天,索性空钩落水,只摆个架势在外面欣赏起夜色来。

    他也学一回姜太公。

    船虽然没有桨,但顺着暗流微波也缓缓东移,沈静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猿啼,江两岸似有峰峦微现。

    叶寻忽想起了当初。

    五年前,他也是坐船从这儿去往昊京。那时候他才十六岁,穿青衫戴方巾,背着重重的书匣。

    那时他一心只想着考状元中探花,荣归故里,让姐姐扬眉吐气,再不受人欺负。

    那时他站在船头指点峰峦,念下‘我自云端骑鹤过,谁问青天有龙吟’的猖狂诗句。

    如今他已经释卷多年,两手染满血骨,如今他也功成名就,成为历朝数以千年来,弱冠封候的第一人,获得了远超状元的不世奇功。

    他本来雄心万丈,意气凌天。

    可这次西归,他所有的雄心傲气都折断了。

    他所有的荣耀,统统沉入了这滔滔不尽的渭水之中,此后不会——永远也再不会唤醒那份热切的初心了。

    此时故地重游,沉钩将钓,钓的也许不是鱼,而是沉入江中的那个少年书生。

    夜渐中宵,船舱里说话儿的声音慢慢听不见了。

    一会儿,舱门轻轻打开,可樱悄悄走到他身后边。

    “怎么还没睡?”

    “睡太久了睡不着。”

    “你云姐姐呢?”

    “她睡了。我们小点声说话。”

    叶寻故意压着声音,凑近些道:“这样够小吗?”

    可樱一怔,以前哥哥可从来没有跟自己开过这样的玩笑。也许是云绦去而复返,他心里高兴吧。

    她笑着点点头,往他身上披了个毯子,自己也披了一个,坐在他身侧,“哥,你钓多少鱼了。”

    “我看看……”叶寻翻开鱼篓,“目前一条也没有。”

    “真笨啊。”

    “你等着,等我给你钓条大的。”

    可樱轻轻偎在他的肩膀上,叶寻偏了寸肩膀,她又靠过一寸来。

    “哥,昊京是个什么地方?”

    “昊京啊,”叶寻想了想,他其实在昊京待的时间并不长。

    他初入昊京时,正逢兵临城下,祸乱交加,昊京哪有什么风光可赏。再后来他带兵出关,鲜少回朝,最近一次也是在金殿交兵符时在昊京逗留了短短一日。

    “很大。”他言简意骇的说。

    “有多大啊?”

    “比之前我们路过的所有城池都要大。城中有条朱雀街,就和这条江一样宽。”

    “这么宽啊。”

    “是啊。而且里面还有个皇宫,皇上就住在里面,很大,很漂亮,普天之下怕是找不到第二个。”

    叶寻说着,忽觉不妥。在云绦对他身份的设定里,他是个异邦的亡国太子,应该没去过昊京啊。

    可樱应该也知道,那她为什么还要问自己打听昊京?

    他心里却起了隐忧,又想,昊京不日在即,进了昊京后,他之前同可樱讲的故事又该如何自洽。这终究是个必须要解决的麻烦。

    “我们要在昊京待多久啊?”可樱又问。

    叶寻手下紧攥了下鱼杆,他决定不跟云绦商量,自作主张一次。

    耳听得四下无声,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可樱,我有件事一直想对你讲……”

    可樱慢慢坐直了身子,侧头看着他。

    “什么?”

    他不计后果,只想斩断眼前这堆乱麻。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亡国太子,你也不是什么落难公主。”

    叶寻说话完,直直地看着鱼杆,不敢去瞧可樱。

    另一边的可樱也不说话,现场突然陷入一片寂静,此时,他倒真希望能钓上条鱼来,打破这可怕的安静。

    好一会儿,才听可樱于沉寂中轻声说:

    “我知道啊。”

    “你知道?!”叶寻大惊,松了鱼杆,转头看她,夜色下看不清她的脸庞,但可见她出奇的安静。

    “你怎么知道的?”

    可樱接过他几乎落入江中的鱼杆,也摆出和他同样的垂钓姿势。

    她波澜不惊,气定神闲地说:“因为这个故事听起来就很扯。不过我一开始还是有点信的,但那次在娘娘山,绑我的人问了我很多话,我才确信了,你才不是什么亡国太子。”

    “——你是大梁国的将军。”她骄傲地说。

    叶寻一时陷入了纷乱:她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一直隐忍不讲?

    除了知道这些,她还知道了什么?

    “你知道了,为什么一直没跟我讲?”

    “因为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啊。”可樱理所当然道,“你瞒着我,肯定有瞒着我的理由,我们也许是得罪了什么人,你怕我担惊受怕,也或许有什么不好讲的,我知道了也没办法,你只是心疼我,怕我不开心,总之,总之……”

    她越说越快,肩头开始发抖,声音也开始不能自抑地轻颤,她眼睛一眨不眨,泛着渴切的光华,看着叶寻,小心翼翼问:“总之,不管你是亡国太子是将军候爷还是江洋大盗,你都是我哥哥,我们都是兄妹,是不是??”

    叶寻想她告诉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他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喊。

    他只有一个姐姐,她死了。他可以对其他人好,但不可以让其他人来充当这个位置,抵消这份伤痛。——如果哪一天这份伤痛减轻了哪怕一毫一寸,这都是对姐姐的亵渎。

    他不允许。

    可是最后时刻,嘴像是突然不受了心的管控,他说出三个字来:“当然了。”

    一说出口,他便觉得全身发麻,情不自禁的揽住可樱轻颤的肩头,一字一句,噙齿如念道:“我们当然是兄妹,永远是。”

    然后,他将自己的故事从头到尾,一字不假的讲了出来。

    于是在接下来的故事里,叶寻还是那个叶寻,是那个十六岁出眉山的少年;是那个数年策马疆场,建功立业的少年;是那个功成名就,回乡接妹妹的少年。

    只是,当年那个和他相依为命,凄惨死去的哑巴女孩,统统化成了可樱的影子。在天下承平的今天,他们终得团圆,她就坐在眼前,要跟他一起去昊京,去见识他用命拼下的太平江山,盛世繁华。

    ……

    “哇!”正说着话,可樱突然低呼,挥臂擎杆,“有鱼上钩了。”

    真想不到,钩上无饵也有愿者肯上。

    两人一阵手忙脚乱把鱼提上来,这鱼竟然有三尺多长,在甲板上一阵翻腾,好容易制服了它,搞得两人一身鱼腥水渍。

    叶寻与可樱对视发笑。

    忽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鱼就像是他沉入江中的快乐年华,被可樱冷不丁钓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