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百花朝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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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黄昏，漫天晚霞为宝相庄严的皇宫披上了一层暧昧的彤色红纱。寂静的宫道上，粉红倩影经过的地方，落下一串串欢快的哼唱。
冰儿一边仰头观望天上红霞的变化，一边眼扫四周确定没有走错方向，脚下迈着轻快的步伐，口中轻哼着森三良子在《敬启，父亲大人》中演唱的主题曲。那是一首十分温暖人心，又轻快活泼的歌。美声的清唱，给人一种亲切又典雅的氛围。在家的时候，她时不时会弹这首曲子。不管是心情好，还是不好，都会让人不由轻松快乐起来。
正走着经过一个小花园，里面姹紫嫣红，开了一片。冰儿不由拐了步子，飞了过去。
“哇，好美的花儿！”冰儿蹲在花丛边，对着一朵开得正盛的红牡丹大叫着，纤纤小指对着花心戳了戳，脸上突然浮起一抹坏笑。
“哇——还有山茶！”香儿还没赶到，冰儿已经转移阵地，飞进一丛山茶树里。
“格格，您不说要找九爷吗？”香儿气喘吁吁地道，“花可以改日再赏，反正它一直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跑掉。您要再磨蹭，九爷可就出宫了！”
“没事儿，反正这是他们出宫的必经之路。若能赶上，这也能碰到。若赶不上，就算现在立马飞到宫门口，也不见得碰得着。而且，”冰儿突然嘿嘿一笑，“这花也开不了几天了，现在不看，以后不知要等多久才有的看呢。”
“怎么会？这花期才刚刚开始呢！”
“嘿嘿，因为有个混世魔王要掐了它呀！”
香儿顿悟，气急败坏的叫道：“格格，您又再打什么坏主意？！”
冰儿不回答，嘻嘻一笑，钻进花丛里不见了踪影。留下香儿站在原地气恼地望着她消失的地方，恨不能一把揪住她，咬死了事！
看了一阵儿，香儿不由苦笑，竟一时想不到制止冰儿的方法。万般无奈下，香儿长叹一声，颓丧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身子一仰，就势歪倒地上作死尸状，一副天要亡我的哀凄。
“咦？哪里来的美人儿怎么倒在地上？”十阿哥奇怪着，就走过去察看。谁知人还没走到近前，那看似昏厥的丫头突的仰起上半身，一个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吓得十阿哥见鬼似的连连后跳了好几步，才稳住。
走在后面的十四阿哥与九阿哥看见，忍不住大笑。
“香儿鲁莽，吓着十爷了，请爷恕罪！”香儿顾不得弹身上的灰，慌得先给十阿哥赔罪，后给九阿哥他们请安。
“香儿？！”十阿哥不由多看了几眼，“你怎么在这儿？”
香儿瞟了一眼安静得古怪的园子如实回到：“格格有事找九爷，特在此等候。”
“哦，那人呢？”九阿哥扫一眼再看不到其他人的花园，问道。
“在园子里赏花呢！主子稍等，香儿这就去寻。”
九爷一点头，香儿就飞快地奔进花园，一面四望，一面吆喊：“格格，快出来，九爷来了！”
“香儿……”正吆喝着，不知从哪儿传出小声呼唤。香儿忙收了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了过去。绕过一棵长青松树，是一块月季花圃。月季一般四月中旬才开花，所以不像其他花圃色彩缤纷，花香四溢的，只是一片欲滴的浓翠。不过，此时那浓翠中却混进了一抹淡粉，看来倒也相宜，只是可怜了粉嫩的小人儿。
冰儿立在月季丛里，正手忙脚乱地拨开挂住裙摆的刺。弄完左边，弄右边，还没迈开步子，后面又被勾住，弯了身去弄，面纱又被挂住，真真是寸步难行，步步维艰。正急得满头大汗，见香儿来，立马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香儿一见，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活该！谁让你好好的，跑进月季花圃地的！月季花期还没到，哪儿有花给你赏！现在好了吧，绊住了你的小蹄子，跑不了了吧！”
冰儿心里本委屈着，期盼着被解救呢。哪知道来的不是挺身相助的救星，反是落井下石的恶煞！顿时恼羞成怒，气瞪香儿一眼，两手一抓裙摆，就要硬闯出来。
“别动！”猛然传来的清冷声音，生生扯住了冰儿的步伐。转过身，正好看到四爷穿过宫道旁的青松，向她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
“四哥哥！”冰儿一见，立即委屈万分地唤四爷，并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因为她知道真正的救星到了！
四爷大步而来，到了花圃边一撩袍摆，从容跨入季丛，向冰儿走来。姿态说不出的飒爽逼人，玉树临风，宛如男神降临。冰儿激动不已，心跳加快，感觉自己都快爱上他了。
四爷都出手了，香儿哪儿还敢作壁上观，赶紧也跳进花圃，来到冰儿身旁。
“我抱玉格格起来，你们将挂住裙摆的刺拨开。”
“是！”香儿与小厮蹲下身，小心拨开缠住冰儿的花枝，等四爷将冰儿抱起后，再弄掉挂住裙摆的余刺。
等刺全部弄掉后，冰儿不由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正好迎上四爷也刚转回的视线。
“谢谢四哥哥！”冰儿清亮的声音，令心神迷醉的四爷，不由心旌一荡。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举步出了季圃，轻轻将冰儿放下，才淡淡问：“这么晚了没回阁里，可请示过太后？”
“嗯，太后准了才来的。”冰儿乖巧的道。
四爷没再问话，只是盯着她的脸瞧。过了一会，突然伸了手去摸冰儿额上的桃花妆。冰儿乖乖立着，不躲不避，任他察看。
清凉的指腹滑过花瓣，顿在颜色略深的花蕊处。轻抚了抚，四爷移开手，来到冰儿脸旁。掀开桃纱，是一张绝美花颜。花颜的两颊绘着同样娇美的绯樱。
“不疼了？”四爷重新为冰儿戴好面纱，收回手。
“不疼了！”冰儿摇摇头。
“四哥？”九爷三人绕过花丛，快步走来，请过安，九阿哥转向冰儿，一脸不悦：“等了许久不见人来，我还以为你和丫头遇到什么事儿了呢。原来是跟四哥在这儿……”
九阿哥忍了忍，没将难听的话说出来。
冰儿倒是很高兴他给自己留了面子，甜甜一笑，赶紧解释：“九哥哥真是料事如神，还真被你说中了！刚才不小心进了月季花圃地里，裙子被花刺勾住。香儿那死丫头只在一边儿看笑话，要不是四哥哥来了，冰儿现在还在里头干着急呢。”
香儿袖手旁观在先，本就理亏，叫冰儿在几位爷面前这么一说，虽知道她没有告状的意思，心里却本能的惧怕，俯下身就要去认罪。冰儿伸手一把将她攘开，一脸没你什么事儿的表情，甩甩手，让她一边儿凉快去。
香儿只得知趣的退下。九阿哥几人也全当没看见。
“你找我究竟为什么事儿？”九爷问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想请九哥哥差人去梅兰坊跑一趟，帮我捎样儿东西给许乐师。”
“还跟那种人牵扯不清，你是不是嫌这次遭的罪不够！”冰儿话音刚落，十四阿哥就厉声斥责。九爷虽没说话，却也赞同地点头。十阿哥却只咋舌：“放眼天下，没有胆子比你更粗的了！才因为那戏子，被罚了禁足，眼看这罚还没过四分之一呢，又想着再生事。精神头也恢复得惊人，哥哥这几天还琢磨着带什么好玩儿的给你，没成想你早又疯起来了。得，可以省了！”
冰儿见了他们仨的反应，都不敢去看四爷的了。但又不愿轻易放弃，遂正色道：“君子之交，无关风月。请九哥哥帮忙，又当着你们这么多人的面，冰儿之坦荡，天地可鉴。至于鬼混勾搭之类的，你们也别乱想，冰儿已经在太后面前立了誓，以后婚嫁全凭她老人家和万岁爷的一句话，绝无半句微辞。”
乍闻之下，几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有十阿哥咋呼惊叫：“你就是用这个条件换回那戏子一条命？！竟有这么便宜的事，太后真是宠你宠上天了！”
九阿哥三人却是神色各异地看着冰儿。
冰儿淡淡一笑，对十阿哥到：“太后的确是便宜我了。”
九阿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东西呢？”
“还没准备好。”冰儿闻言，知道九阿哥是答应了，遂展颜一笑，“明儿我会差人给您送来，还在这儿。”
“瞧把你精的！今儿要说服不了我，你还准备把注意打到谁身上？”
“唔……”冰儿摇摇头，忍不住笑了，“今儿过了不是还有明儿吗？冰儿可是认定了九哥哥的。明天就是威逼利诱，也一定要你答应。”
九爷一听来了兴致：“我反悔了，今天不答应了。明儿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威逼利诱法儿。”
“诶，不要啊！”冰儿哭笑不得，没想到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急得忙抓了九阿哥的胳膊，“威逼没有，利诱大大的有，到时一定双手奉上！”
冰儿话儿刚落，一旁的十四与十阿哥耐不住了，一边一个架了九爷就要走。冰儿急忙补道：“见者有份！见者有份！”说着还望了一眼旁边的四爷。
十四与十阿哥满意的松开了九阿哥。冰儿好笑：“还有八哥哥，别忘了！另外这个利诱还没准备好，估计得七八天。”
“没问题，七八天而已，这个耐性哥哥们还是有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切搞定，冰儿再不逗留，和香儿火速赶回暖心阁。先画了明天托九阿哥带的画儿：就是下午她去看柳玉生时看到的情景。然后就是完善黄昏在花园看到红牡丹时的灵光一现。
最近因为她的事儿，搞得柳玉生和宁寿宫上下个个心情阴郁，冰儿心有愧疚，就想做点什么逗大家开心。她能做的也就弹弹琴，唱唱歌，跳跳舞。今日见到牡丹，就立生了大跳一场的想法。
快速画好给许墨的画，命香儿取了大张的白纸铺了一地。又让弄来大量红色颜料，取了最粗的狼毫笔备用。用铅笔快速勾画轮廓，舞衣的构图也随着逐步成型。当最后一笔勾好，冰儿心中已经浮现出自己身穿成衣的样子。
拿了狼毫笔，蘸满墨汁，开始大笔着色。褶叠掖皱，大处小处皆一挥而就。满满一张比两个书案拼起来还要大的白纸，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上好了色。看得一干奴才眼圆睁，嘴大张。听到冰儿大叫“换纸”才回过神来。
“格格还要画？时候不早了，还是歇下，明儿再画吧。”
“这幅可不能拖！”冰儿仰头看着天，说道，“不然明天你们采了花也无从下手。”
香儿只好命人换纸，且比先前的那张还要大。不过这次画的倒比刚才还快。只见冰儿一边仰头看天，一边下笔如有神助，只一柱香的功夫，已经画好大半。香儿探头一看，顿时恍然，冰儿这幅画的竟是星辰图。所以才要晚上画呀！
画完之后，冰儿搁下笔：“东西收拾一下你们就去休息吧。画儿放在樱阁里晾着就好。明儿一早，红的那幅送到衣作，让他们照着样子做，七天后我要看到成衣。星辰图送到宁寿宫，其他的，我明天再交代。”
一众人领了命，收画的收画，拾掇用具的拾掇用具，不一会儿，阁里也静了下来。
第二天，整个皇宫的花，不分品种贵贱，只看花朵姿色，只要开得艳开得盛的，全部遭到被掐折的命运。宁寿宫和暖心阁的宫女太监们同时出动，横扫宫内大小花园。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花盘凡有掌心大的全部被搜刮一空，剩下的都是些开在半路上的花苞。
这样一来，别说万岁爷了，是个喘气儿的都知道冰儿有大动作了。
其实冰儿一开始只想在宁寿宫里小打小闹一番，活跃活跃气氛。叫九阿哥一闹，知道会来好几位阿哥。她本身又是傲意张扬，敢与日月争光的人，韬光养晦保持低调那种禀性，这辈子都与她是无缘的。所以，既然要弄，自然要弄到惊天动地，轰轰烈烈！
舞衣她每天都会去检查。花儿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只是背景。接下来就是选什么曲，这个是要与柳玉生好好相谈的。两人在房间里探讨了许久，最后终于敲定！
一切都紧锣密鼓又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到了第八天，九爷他们期盼已久，得到的却只是一张请帖。帖子一看就知道是冰儿手绘的：洁洁圆月下，一朵开得极艳的大红牡丹。除此之外，无一字一言。
拿到帖子，阿哥们都是颔首微笑。唯独十阿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奇怪了挠了挠头：“诶，为什么独独我的月亮里多了只兔子？”
十四阿哥一听，凑过去一看，还真是！遂打趣：“冰儿对十哥还真是照顾，连月亮都比咱的圆，里头还添了玉兔！”
“十四弟，这你可就误会她了。”八阿哥说着，将他的请帖递与他面前。十四阿哥低头一看，再与自己的两相比较，终于看出端倪。
表面上看，月与花没什么不同，但暗光之下便能瞧出玄机。八阿哥的月隐像一枚玉，玉中色彩明暗不同，像桂下嫦娥。而月下的牡丹，花心处红色瓣片与黄色花蕊交错，形成一个八字。自己的也一样，只是那个十字则由倾下的月光与月下的暗云组成。只是月中的东西，朦朦胧胧的，他竟看不出是个什么。
“九哥的呢？”几个人一下来了兴致，抢了九阿哥的过来，到暗光地方一看，竟是一娇俏美人。月是脸，花是裙。花月之间的暗云是美人婀娜的身段。
八阿哥一见，忍不住笑出来：“还真亏她费了这许多心思。”
“我想看其他人的！”十四阿哥少见的激动起来，到处抓人问有没有收到冰儿的请帖，有的就非要人拿出来看。
最后看到的是，太子的是云蟒，三阿哥的是展翅雄鹰，四阿哥是清雅君子兰，五阿哥是柳下春湖……十七阿哥是初升旭日。十三阿哥的看着奇怪，怎么瞅怎么像两根柱子。而公主妃子们的则都是花，比方说宜妃的是花皇月季，德妃是淡雅白莲，纳兰贵妃的是高贵牡丹，良妃的是娇柔虞美人……太后的也是花，不过他看不出来是什么花。后来清月告诉他冰儿说叫康乃馨。万岁爷的自然是龙，而且不知冰儿用了什么颜料，那龙竟呈紫金之色，昭显着真龙天子的威仪。
十四不打听还好，这一打听才知道宫里人几乎都让她请遍了。长辈们和格格阿哥她是不会漏的，相识的宫女们也没忘。说相识是因为一向被她不待见的明依也收到了帖子。帖子他也看了，倒是一反常态，简单的绘了一朵菖蒲。
就在大家谈论帖子的趣事时，花月之期也悄然而至。
宁寿宫，一座高阁内，太后皇上，妃嫔格格与皇子阿哥们纷纷落座。阁外的空地上只铺着一张红毯，红毯的上空，是用红绸绑了各色鲜花做成的星辰图。花下有挂花灯，待夜色渐浓，繁星逐现时，灯火也次第点燃。但见那暖黄色的烛光照在花上，映射得花儿娇艳剔透中透着光的明媚，从高处望去，正是一幅千娇百媚的花辰图，与天上的繁星交互辉映。
众人不由惊叹。正惊奇着，一串欢快琴声叩空而起，接着就见一队宫女鱼贯而入，统一的红色旗袍，头戴攒了红色牡丹的旗头，发间插着一样的红色花钗。
“请皇上太后品尝牡丹酥！”宫女们托着小盘向居中的太后与万岁爷请道，待皇上准了之后，各托了盘子散开，伺候嫔妃阿哥。
“牡丹酥？”皇上等李德全试吃之后，才尝了一口。
“是！禀万岁爷，这是格格用采的最好的牡丹花晒干，磨成粉后，又加了莲子等清火祛热的食材做的。”
“哦！”康熙没想到冰儿在吃的上面也花了功夫，“难怪吃起来有股莲的清香。不错！”
话落，又一阵儿琴响，宫女遂向皇上请退。刚退出来，一队粉妆丽人翩然而来。如先前的宫女一样道：“请万岁爷太后品尝桃花露。”如此几波，有绿叶糕，丁香茶，芍药饼，水仙浆……真是一夜吃尽花香百味，饮尽玉液琼浆。
待得一道海棠饴用过之后，琴声不再响。众人知道，主菜要上场了，不由倾了身子望向那繁丽无匹的花辰图。
夜色已浓，皎月高挂。天恩得赐，今夜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好天。在盈盈清辉下，半空中的花星们披上了一层缥缈银纱，妩媚中透着不可亵渎的高洁。
众人正看得神痴心醉，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清脆的铃铛声，铃声飘忽，似近又远，响了一声，待人凝神去听时，却没了。等了片刻，一片寂静。众人奇怪，心神不由稍懈。十阿哥憋不住就要张口嚷嚷时，铃声突的再次响起，这一次虽仍难捉摸，听来却明显近了些。众人忙又静神聆听。
“月亮上有人？！”
正屏息等待着，不知谁叫了一声。众人纷纷移目去看，只见玉盘一样的圆月里，果真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众人看去时，人影正从月盘边缘滑入月下的灰暗中。
只一息，第三次铃声响起。这一次众人看得仔细，黑影自暗影里飞出，姿态翩跹如采花墨蝶，衣袂飘飞似仙子下凡。
众人看得不由忘了呼吸。等到黑影再次没入黑暗中时，众人翘首等待，以为会再次看到仙女飞天的惊天之姿……
“唳——！”一声嘹亮鹰啼突的划空而起，击碎幻想，将众人的视线拉回眼前。被月光与烛火烘托得暧昧不明的夜空，不知何时飞来一只墨色玉蝶，羽翼轻舒，锦缎飘飞，华光潋滟。
“铮——！”鹰啼落，琴声起，锦袍飞！
墨缎下，华美艳丽的裙角悄露，随着一路拔高的琴音悠转飞扬。待到琴音攀至顶峰时，墨袍落，极花现！
明明烛火下，一朵大红牡丹开至盛极。红艳的花瓣，在银色月光与黄色烛火的交相辉映下，水灵嫩滑，芳华流动，愈发显得丰盈娇柔，叫人忍不住想去亲啄一口。
极花辗转，其色灼灼，其姿盈盈，其舞旋旋，其容迷迷。令皓月失辉，令百花褪色，令烛光黯淡，令观者神夺。
如缈琴音此刻也似那绕指纤柔，盘着空中的娇艳不停盘旋回转。一圈又一圈，若缠指情丝，不弃不离。
当阻力渐去，坠势初显，冰儿纤臂一收，红牡丹保持着极盛之姿悠然飘落于花辰图上，如履平地，百花不见一丝动摇。琴音也跟着一坠，陷入寂灭。静了片刻，琴音再起，迂回婉转，月下美人也随着琴音时俯身摘花，时追蜂逐蝶，时留恋回返，时又见新欣喜，时而弯身寻香，时而又仰身望月……
裁剪合度的舞衣，完美凸显出少女发育中的娇嫩身段。而绣制华丽，款式大气的设计，更衬托出冰儿凛然于世的独特气质。此刻的她，不仅是凌驾于群芳的百花之王，更是那傲视群雄的女杰。她的舞姿虽柔媚灵动，却隐含一股誓不折腰的霸气，就连身居高座的康熙，都不由被折服。
众人看得陶醉，待舞罢琴止，仍痴痴目注着冰儿，一脸的心驰神往。
冰儿保留着最后的矜持，脚尖轻点红绸，提身飘然飞来，长长的裙摆在她身后轻舞飞扬，宛如神女降临。然而，近了楼阁，她却不进去，两手只抓着栏杆扒在外面，一脸俏皮得意状。
众人不由回神失笑，那个捣蛋大王又回来了！
“嘻嘻，冰儿刚才那一舞《百花朝丹》，万岁爷可还满意？”冰儿盈盈一笑，甜甜问道。这本是很普通的，就像办宴的主人问客人菜色如何，酒品怎样一样。可偏偏叫冰儿一说，就让人忍不住地起了想要刁难她的念头。
先前的九阿哥如此，现在的康熙爷也是如此。所以他故意敛了容，正色道，“你这一舞《百花朝丹》，耗时半月筹备，又几乎摘了整个皇宫的花，朕若说不满意，你可还能拿出更好的？”
“曲子，冰儿不敢放大话。这舞嘛，”冰儿狡黠一笑，却信心满满，“信手拈来！万岁爷不用激冰儿，冰儿本就是极爱炫耀的人，有人觉着没看过瘾，心里窃喜着呢，正好十八般舞艺全上，叫你们过了今日，以后什么歌舞都入不了你们的法眼！”
“你这丫头，好坏的心思！”太后不由气笑道，其他人笑着附和。
康熙爷也不由笑了，不过却对冰儿的话来了兴致：“真的还有更好的？”
“就算没有，冰儿也要临时想出来！”冰儿调皮地冲康熙爷一眨眼，转首四顾，最后望了望已至高空的圆月，对万岁爷等人笑道：“冰儿好运气！今儿天公作美，月大如盘，银辉昭昭，不如就来一舞——嫦娥奔月。”
“嫦娥奔月？”康熙抬头看一眼清清明月，不禁有些期待，遂点头应允，“跳得好，朕特赐你一道空头圣旨！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真的？”冰儿一听，兴奋得两眼放光。
一旁众人脸色惊诧，心中震撼，却不表现出来。太后却面露忧色：“万岁爷可别太纵着她。这丫头被哀家宠着，妃子阿哥们疼着，早就飞上了天，脚不着地的。万岁爷您再由着她，以后可真就不管不顾的，任性胡来了。”
“太后放心，这妮子虽皮，心也细着呢，出不了大乱子。”康熙轻声安抚了太后，对冰儿肯定道：“君无戏言！”
“嘿嘿！”冰儿得意一笑，一副势在必得！侧头冲阁下阴影里大喊，“玉生，再来一曲《嫦娥奔月》！”
树阴下的柳玉生，顿时呆了。只一曲《百花朝丹》，便耗了他几日才与她排好，此时竟突然说要来一曲《嫦娥奔月》？这可是说来就能来的？
“格格……”柳玉生从暗阴里走出来，一身月色长袍衬得他愈发玉洁清姿，“奴才愚拙，怕奏不出此曲。”
“玉生莫要谦虚！”冰儿认真为他打气，“《百花朝丹》还不是你见我跳舞时，由感而发。这《嫦娥奔月》虽是临时起意，不过好在有古典在先，玉生对嫦娥奔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况且有咱在呢！”冰儿一拍小胸脯，胸有成竹地道，“就算没感觉也会跳得你心潮波荡，灵光暴涌，如滔滔江水，奔腾不绝！”
“呃……”柳玉生只得摇了摇头，叹，“说不过你。”
望着悻悻而回的挺拔背影，冰儿忍不住喷笑，笑声清越灵动，如涧水山泉，沁人心脾。
冰儿先拔掉几枝钗饰，卸下部分华发，又揭掉面上红纱。不待人看清她纱下容颜，轻抬右腕，高举过头。衣袖滑落，露出白嫩皓腕，腕上戴着一根红绳，绳上系着两只铜铃。
“起！”冰儿轻震手腕，铃铛发出轻缈难捉的声音。而她足尖一点，左手扶着栏柱，身子便如鸿羽一般轻飘而起，广袖微荡，羽裳轻扬，青丝柔滑……欲飞将起之态，真如那服了仙丹，将要羽化升仙的嫦娥。
冰儿鸟儿一般绕柱三圈，然后似有外力拉扯般，依依不舍地一点一点松开了攀着栏柱的玉手，向着皎皎明月升飞而去。与此同时，悦耳琴音铮然响起，带着对月的憧憬，又似带着对尘间的万般眷念，徐徐升高又弯转回落，再徐徐升高……如此循环往复，虽万般不愿却又一点一点向着那清寒月宫接近，将冰儿，不，是嫦娥，焦急无奈的复杂心境诠释得完美无疵。众人不由惊叹：舞与曲，完美结合，仿佛弹曲的正是那腾于空中的玉人。而飞升的美人，正藉由一把无形之琴，奏出自己的苦楚心声。
借足力的冰儿乘风飞起，越拔越高，衣发翻飞，飘飘若举，似真有神力助她奔向月宫。冰儿一边奔月，一边转首回望，朦胧的夜色模糊了她的脸，叫人看不真切，却叫人更加心惊，叫人忍不住去想：谁是她深深爱恋的后羿，谁又是能日夜见到她的吴刚？
红衣倩影越去越远，越升越高，竟似没有止境。绝美容颜已映入月盘中，仿佛再有一步，她便踏入那清冷殿宇，再也不会回来。阁内所有人都紧盯着她，有多少人想要伸出手去拉她回来；又有几人希望她就此离去，不再复返？
而知道冰儿誓言的几人，此时都握紧了拳，心中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心疼。连一向单纯直爽的十阿哥都突然恍悟了：武术造诣如此之深的她，这区区皇宫于她何曾有半点束缚之力？不过他同时也明白了，不管她今夜飞得有多高，飞得有多远，她都是会回来，会再次回到他们身边的……
琴音突转哀伤，升空仙子，再依依不舍也抵抗不了仙丹的神力，腾入了月宫。远远的，一抹俏影在月中前后左右，徘徊不定，想跃身纵下天宫，却又再次被仙力拉回……将嫦娥奔月之后，在月宫的惶惶不安，与对后羿的眷恋情深，表现得惟妙惟肖。
突然，一只白色的事物蹿入嫦娥怀中。仙子稍滞，惊喜莫名。琴音由哀切渐转明朗。冰儿的舞姿也由先前的伤情逐转为轻盈，再慢慢转为淡然处之……
这一舞，可以说是冰儿心中嫦娥奔月的情形，却也是她最近时日来的真实写照。她大悲，大喜，却从不沉沦自弃；她大哭，大伤，却从不自怨自艾；她是欢乐明快的，又是柔情似水的；她是心思缜密，细腻如发的，却又是君心坦荡，粗犷豪放的；她是黑夜里愈发明亮的熠熠星子，是有阴影也不会失色的灼灼新月，是沉沉乌云也挡不住的灿灿金光！
日落黄昏，漫天晚霞为宝相庄严的皇宫披上了一层暧昧的彤色红纱。寂静的宫道上，粉红倩影经过的地方，落下一串串欢快的哼唱。
冰儿一边仰头观望天上红霞的变化，一边眼扫四周确定没有走错方向，脚下迈着轻快的步伐，口中轻哼着森三良子在《敬启，父亲大人》中演唱的主题曲。那是一首十分温暖人心，又轻快活泼的歌。美声的清唱，给人一种亲切又典雅的氛围。在家的时候，她时不时会弹这首曲子。不管是心情好，还是不好，都会让人不由轻松快乐起来。
正走着经过一个小花园，里面姹紫嫣红，开了一片。冰儿不由拐了步子，飞了过去。
“哇，好美的花儿！”冰儿蹲在花丛边，对着一朵开得正盛的红牡丹大叫着，纤纤小指对着花心戳了戳，脸上突然浮起一抹坏笑。
“哇——还有山茶！”香儿还没赶到，冰儿已经转移阵地，飞进一丛山茶树里。
“格格，您不说要找九爷吗？”香儿气喘吁吁地道，“花可以改日再赏，反正它一直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跑掉。您要再磨蹭，九爷可就出宫了！”
“没事儿，反正这是他们出宫的必经之路。若能赶上，这也能碰到。若赶不上，就算现在立马飞到宫门口，也不见得碰得着。而且，”冰儿突然嘿嘿一笑，“这花也开不了几天了，现在不看，以后不知要等多久才有的看呢。”
“怎么会？这花期才刚刚开始呢！”
“嘿嘿，因为有个混世魔王要掐了它呀！”
香儿顿悟，气急败坏的叫道：“格格，您又再打什么坏主意？！”
冰儿不回答，嘻嘻一笑，钻进花丛里不见了踪影。留下香儿站在原地气恼地望着她消失的地方，恨不能一把揪住她，咬死了事！
看了一阵儿，香儿不由苦笑，竟一时想不到制止冰儿的方法。万般无奈下，香儿长叹一声，颓丧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身子一仰，就势歪倒地上作死尸状，一副天要亡我的哀凄。
“咦？哪里来的美人儿怎么倒在地上？”十阿哥奇怪着，就走过去察看。谁知人还没走到近前，那看似昏厥的丫头突的仰起上半身，一个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吓得十阿哥见鬼似的连连后跳了好几步，才稳住。
走在后面的十四阿哥与九阿哥看见，忍不住大笑。
“香儿鲁莽，吓着十爷了，请爷恕罪！”香儿顾不得弹身上的灰，慌得先给十阿哥赔罪，后给九阿哥他们请安。
“香儿？！”十阿哥不由多看了几眼，“你怎么在这儿？”
香儿瞟了一眼安静得古怪的园子如实回到：“格格有事找九爷，特在此等候。”
“哦，那人呢？”九阿哥扫一眼再看不到其他人的花园，问道。
“在园子里赏花呢！主子稍等，香儿这就去寻。”
九爷一点头，香儿就飞快地奔进花园，一面四望，一面吆喊：“格格，快出来，九爷来了！”
“香儿……”正吆喝着，不知从哪儿传出小声呼唤。香儿忙收了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了过去。绕过一棵长青松树，是一块月季花圃。月季一般四月中旬才开花，所以不像其他花圃色彩缤纷，花香四溢的，只是一片欲滴的浓翠。不过，此时那浓翠中却混进了一抹淡粉，看来倒也相宜，只是可怜了粉嫩的小人儿。
冰儿立在月季丛里，正手忙脚乱地拨开挂住裙摆的刺。弄完左边，弄右边，还没迈开步子，后面又被勾住，弯了身去弄，面纱又被挂住，真真是寸步难行，步步维艰。正急得满头大汗，见香儿来，立马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香儿一见，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活该！谁让你好好的，跑进月季花圃地的！月季花期还没到，哪儿有花给你赏！现在好了吧，绊住了你的小蹄子，跑不了了吧！”
冰儿心里本委屈着，期盼着被解救呢。哪知道来的不是挺身相助的救星，反是落井下石的恶煞！顿时恼羞成怒，气瞪香儿一眼，两手一抓裙摆，就要硬闯出来。
“别动！”猛然传来的清冷声音，生生扯住了冰儿的步伐。转过身，正好看到四爷穿过宫道旁的青松，向她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
“四哥哥！”冰儿一见，立即委屈万分地唤四爷，并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因为她知道真正的救星到了！
四爷大步而来，到了花圃边一撩袍摆，从容跨入季丛，向冰儿走来。姿态说不出的飒爽逼人，玉树临风，宛如男神降临。冰儿激动不已，心跳加快，感觉自己都快爱上他了。
四爷都出手了，香儿哪儿还敢作壁上观，赶紧也跳进花圃，来到冰儿身旁。
“我抱玉格格起来，你们将挂住裙摆的刺拨开。”
“是！”香儿与小厮蹲下身，小心拨开缠住冰儿的花枝，等四爷将冰儿抱起后，再弄掉挂住裙摆的余刺。
等刺全部弄掉后，冰儿不由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正好迎上四爷也刚转回的视线。
“谢谢四哥哥！”冰儿清亮的声音，令心神迷醉的四爷，不由心旌一荡。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举步出了季圃，轻轻将冰儿放下，才淡淡问：“这么晚了没回阁里，可请示过太后？”
“嗯，太后准了才来的。”冰儿乖巧的道。
四爷没再问话，只是盯着她的脸瞧。过了一会，突然伸了手去摸冰儿额上的桃花妆。冰儿乖乖立着，不躲不避，任他察看。
清凉的指腹滑过花瓣，顿在颜色略深的花蕊处。轻抚了抚，四爷移开手，来到冰儿脸旁。掀开桃纱，是一张绝美花颜。花颜的两颊绘着同样娇美的绯樱。
“不疼了？”四爷重新为冰儿戴好面纱，收回手。
“不疼了！”冰儿摇摇头。
“四哥？”九爷三人绕过花丛，快步走来，请过安，九阿哥转向冰儿，一脸不悦：“等了许久不见人来，我还以为你和丫头遇到什么事儿了呢。原来是跟四哥在这儿……”
九阿哥忍了忍，没将难听的话说出来。
冰儿倒是很高兴他给自己留了面子，甜甜一笑，赶紧解释：“九哥哥真是料事如神，还真被你说中了！刚才不小心进了月季花圃地里，裙子被花刺勾住。香儿那死丫头只在一边儿看笑话，要不是四哥哥来了，冰儿现在还在里头干着急呢。”
香儿袖手旁观在先，本就理亏，叫冰儿在几位爷面前这么一说，虽知道她没有告状的意思，心里却本能的惧怕，俯下身就要去认罪。冰儿伸手一把将她攘开，一脸没你什么事儿的表情，甩甩手，让她一边儿凉快去。
香儿只得知趣的退下。九阿哥几人也全当没看见。
“你找我究竟为什么事儿？”九爷问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想请九哥哥差人去梅兰坊跑一趟，帮我捎样儿东西给许乐师。”
“还跟那种人牵扯不清，你是不是嫌这次遭的罪不够！”冰儿话音刚落，十四阿哥就厉声斥责。九爷虽没说话，却也赞同地点头。十阿哥却只咋舌：“放眼天下，没有胆子比你更粗的了！才因为那戏子，被罚了禁足，眼看这罚还没过四分之一呢，又想着再生事。精神头也恢复得惊人，哥哥这几天还琢磨着带什么好玩儿的给你，没成想你早又疯起来了。得，可以省了！”
冰儿见了他们仨的反应，都不敢去看四爷的了。但又不愿轻易放弃，遂正色道：“君子之交，无关风月。请九哥哥帮忙，又当着你们这么多人的面，冰儿之坦荡，天地可鉴。至于鬼混勾搭之类的，你们也别乱想，冰儿已经在太后面前立了誓，以后婚嫁全凭她老人家和万岁爷的一句话，绝无半句微辞。”
乍闻之下，几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有十阿哥咋呼惊叫：“你就是用这个条件换回那戏子一条命？！竟有这么便宜的事，太后真是宠你宠上天了！”
九阿哥三人却是神色各异地看着冰儿。
冰儿淡淡一笑，对十阿哥到：“太后的确是便宜我了。”
九阿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东西呢？”
“还没准备好。”冰儿闻言，知道九阿哥是答应了，遂展颜一笑，“明儿我会差人给您送来，还在这儿。”
“瞧把你精的！今儿要说服不了我，你还准备把注意打到谁身上？”
“唔……”冰儿摇摇头，忍不住笑了，“今儿过了不是还有明儿吗？冰儿可是认定了九哥哥的。明天就是威逼利诱，也一定要你答应。”
九爷一听来了兴致：“我反悔了，今天不答应了。明儿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威逼利诱法儿。”
“诶，不要啊！”冰儿哭笑不得，没想到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急得忙抓了九阿哥的胳膊，“威逼没有，利诱大大的有，到时一定双手奉上！”
冰儿话儿刚落，一旁的十四与十阿哥耐不住了，一边一个架了九爷就要走。冰儿急忙补道：“见者有份！见者有份！”说着还望了一眼旁边的四爷。
十四与十阿哥满意的松开了九阿哥。冰儿好笑：“还有八哥哥，别忘了！另外这个利诱还没准备好，估计得七八天。”
“没问题，七八天而已，这个耐性哥哥们还是有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切搞定，冰儿再不逗留，和香儿火速赶回暖心阁。先画了明天托九阿哥带的画儿：就是下午她去看柳玉生时看到的情景。然后就是完善黄昏在花园看到红牡丹时的灵光一现。
最近因为她的事儿，搞得柳玉生和宁寿宫上下个个心情阴郁，冰儿心有愧疚，就想做点什么逗大家开心。她能做的也就弹弹琴，唱唱歌，跳跳舞。今日见到牡丹，就立生了大跳一场的想法。
快速画好给许墨的画，命香儿取了大张的白纸铺了一地。又让弄来大量红色颜料，取了最粗的狼毫笔备用。用铅笔快速勾画轮廓，舞衣的构图也随着逐步成型。当最后一笔勾好，冰儿心中已经浮现出自己身穿成衣的样子。
拿了狼毫笔，蘸满墨汁，开始大笔着色。褶叠掖皱，大处小处皆一挥而就。满满一张比两个书案拼起来还要大的白纸，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上好了色。看得一干奴才眼圆睁，嘴大张。听到冰儿大叫“换纸”才回过神来。
“格格还要画？时候不早了，还是歇下，明儿再画吧。”
“这幅可不能拖！”冰儿仰头看着天，说道，“不然明天你们采了花也无从下手。”
香儿只好命人换纸，且比先前的那张还要大。不过这次画的倒比刚才还快。只见冰儿一边仰头看天，一边下笔如有神助，只一柱香的功夫，已经画好大半。香儿探头一看，顿时恍然，冰儿这幅画的竟是星辰图。所以才要晚上画呀！
画完之后，冰儿搁下笔：“东西收拾一下你们就去休息吧。画儿放在樱阁里晾着就好。明儿一早，红的那幅送到衣作，让他们照着样子做，七天后我要看到成衣。星辰图送到宁寿宫，其他的，我明天再交代。”
一众人领了命，收画的收画，拾掇用具的拾掇用具，不一会儿，阁里也静了下来。
第二天，整个皇宫的花，不分品种贵贱，只看花朵姿色，只要开得艳开得盛的，全部遭到被掐折的命运。宁寿宫和暖心阁的宫女太监们同时出动，横扫宫内大小花园。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花盘凡有掌心大的全部被搜刮一空，剩下的都是些开在半路上的花苞。
这样一来，别说万岁爷了，是个喘气儿的都知道冰儿有大动作了。
其实冰儿一开始只想在宁寿宫里小打小闹一番，活跃活跃气氛。叫九阿哥一闹，知道会来好几位阿哥。她本身又是傲意张扬，敢与日月争光的人，韬光养晦保持低调那种禀性，这辈子都与她是无缘的。所以，既然要弄，自然要弄到惊天动地，轰轰烈烈！
舞衣她每天都会去检查。花儿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只是背景。接下来就是选什么曲，这个是要与柳玉生好好相谈的。两人在房间里探讨了许久，最后终于敲定！
一切都紧锣密鼓又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到了第八天，九爷他们期盼已久，得到的却只是一张请帖。帖子一看就知道是冰儿手绘的：洁洁圆月下，一朵开得极艳的大红牡丹。除此之外，无一字一言。
拿到帖子，阿哥们都是颔首微笑。唯独十阿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奇怪了挠了挠头：“诶，为什么独独我的月亮里多了只兔子？”
十四阿哥一听，凑过去一看，还真是！遂打趣：“冰儿对十哥还真是照顾，连月亮都比咱的圆，里头还添了玉兔！”
“十四弟，这你可就误会她了。”八阿哥说着，将他的请帖递与他面前。十四阿哥低头一看，再与自己的两相比较，终于看出端倪。
表面上看，月与花没什么不同，但暗光之下便能瞧出玄机。八阿哥的月隐像一枚玉，玉中色彩明暗不同，像桂下嫦娥。而月下的牡丹，花心处红色瓣片与黄色花蕊交错，形成一个八字。自己的也一样，只是那个十字则由倾下的月光与月下的暗云组成。只是月中的东西，朦朦胧胧的，他竟看不出是个什么。
“九哥的呢？”几个人一下来了兴致，抢了九阿哥的过来，到暗光地方一看，竟是一娇俏美人。月是脸，花是裙。花月之间的暗云是美人婀娜的身段。
八阿哥一见，忍不住笑出来：“还真亏她费了这许多心思。”
“我想看其他人的！”十四阿哥少见的激动起来，到处抓人问有没有收到冰儿的请帖，有的就非要人拿出来看。
最后看到的是，太子的是云蟒，三阿哥的是展翅雄鹰，四阿哥是清雅君子兰，五阿哥是柳下春湖……十七阿哥是初升旭日。十三阿哥的看着奇怪，怎么瞅怎么像两根柱子。而公主妃子们的则都是花，比方说宜妃的是花皇月季，德妃是淡雅白莲，纳兰贵妃的是高贵牡丹，良妃的是娇柔虞美人……太后的也是花，不过他看不出来是什么花。后来清月告诉他冰儿说叫康乃馨。万岁爷的自然是龙，而且不知冰儿用了什么颜料，那龙竟呈紫金之色，昭显着真龙天子的威仪。
十四不打听还好，这一打听才知道宫里人几乎都让她请遍了。长辈们和格格阿哥她是不会漏的，相识的宫女们也没忘。说相识是因为一向被她不待见的明依也收到了帖子。帖子他也看了，倒是一反常态，简单的绘了一朵菖蒲。
就在大家谈论帖子的趣事时，花月之期也悄然而至。
宁寿宫，一座高阁内，太后皇上，妃嫔格格与皇子阿哥们纷纷落座。阁外的空地上只铺着一张红毯，红毯的上空，是用红绸绑了各色鲜花做成的星辰图。花下有挂花灯，待夜色渐浓，繁星逐现时，灯火也次第点燃。但见那暖黄色的烛光照在花上，映射得花儿娇艳剔透中透着光的明媚，从高处望去，正是一幅千娇百媚的花辰图，与天上的繁星交互辉映。
众人不由惊叹。正惊奇着，一串欢快琴声叩空而起，接着就见一队宫女鱼贯而入，统一的红色旗袍，头戴攒了红色牡丹的旗头，发间插着一样的红色花钗。
“请皇上太后品尝牡丹酥！”宫女们托着小盘向居中的太后与万岁爷请道，待皇上准了之后，各托了盘子散开，伺候嫔妃阿哥。
“牡丹酥？”皇上等李德全试吃之后，才尝了一口。
“是！禀万岁爷，这是格格用采的最好的牡丹花晒干，磨成粉后，又加了莲子等清火祛热的食材做的。”
“哦！”康熙没想到冰儿在吃的上面也花了功夫，“难怪吃起来有股莲的清香。不错！”
话落，又一阵儿琴响，宫女遂向皇上请退。刚退出来，一队粉妆丽人翩然而来。如先前的宫女一样道：“请万岁爷太后品尝桃花露。”如此几波，有绿叶糕，丁香茶，芍药饼，水仙浆……真是一夜吃尽花香百味，饮尽玉液琼浆。
待得一道海棠饴用过之后，琴声不再响。众人知道，主菜要上场了，不由倾了身子望向那繁丽无匹的花辰图。
夜色已浓，皎月高挂。天恩得赐，今夜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好天。在盈盈清辉下，半空中的花星们披上了一层缥缈银纱，妩媚中透着不可亵渎的高洁。
众人正看得神痴心醉，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清脆的铃铛声，铃声飘忽，似近又远，响了一声，待人凝神去听时，却没了。等了片刻，一片寂静。众人奇怪，心神不由稍懈。十阿哥憋不住就要张口嚷嚷时，铃声突的再次响起，这一次虽仍难捉摸，听来却明显近了些。众人忙又静神聆听。
“月亮上有人？！”
正屏息等待着，不知谁叫了一声。众人纷纷移目去看，只见玉盘一样的圆月里，果真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众人看去时，人影正从月盘边缘滑入月下的灰暗中。
只一息，第三次铃声响起。这一次众人看得仔细，黑影自暗影里飞出，姿态翩跹如采花墨蝶，衣袂飘飞似仙子下凡。
众人看得不由忘了呼吸。等到黑影再次没入黑暗中时，众人翘首等待，以为会再次看到仙女飞天的惊天之姿……
“唳——！”一声嘹亮鹰啼突的划空而起，击碎幻想，将众人的视线拉回眼前。被月光与烛火烘托得暧昧不明的夜空，不知何时飞来一只墨色玉蝶，羽翼轻舒，锦缎飘飞，华光潋滟。
“铮——！”鹰啼落，琴声起，锦袍飞！
墨缎下，华美艳丽的裙角悄露，随着一路拔高的琴音悠转飞扬。待到琴音攀至顶峰时，墨袍落，极花现！
明明烛火下，一朵大红牡丹开至盛极。红艳的花瓣，在银色月光与黄色烛火的交相辉映下，水灵嫩滑，芳华流动，愈发显得丰盈娇柔，叫人忍不住想去亲啄一口。
极花辗转，其色灼灼，其姿盈盈，其舞旋旋，其容迷迷。令皓月失辉，令百花褪色，令烛光黯淡，令观者神夺。
如缈琴音此刻也似那绕指纤柔，盘着空中的娇艳不停盘旋回转。一圈又一圈，若缠指情丝，不弃不离。
当阻力渐去，坠势初显，冰儿纤臂一收，红牡丹保持着极盛之姿悠然飘落于花辰图上，如履平地，百花不见一丝动摇。琴音也跟着一坠，陷入寂灭。静了片刻，琴音再起，迂回婉转，月下美人也随着琴音时俯身摘花，时追蜂逐蝶，时留恋回返，时又见新欣喜，时而弯身寻香，时而又仰身望月……
裁剪合度的舞衣，完美凸显出少女发育中的娇嫩身段。而绣制华丽，款式大气的设计，更衬托出冰儿凛然于世的独特气质。此刻的她，不仅是凌驾于群芳的百花之王，更是那傲视群雄的女杰。她的舞姿虽柔媚灵动，却隐含一股誓不折腰的霸气，就连身居高座的康熙，都不由被折服。
众人看得陶醉，待舞罢琴止，仍痴痴目注着冰儿，一脸的心驰神往。
冰儿保留着最后的矜持，脚尖轻点红绸，提身飘然飞来，长长的裙摆在她身后轻舞飞扬，宛如神女降临。然而，近了楼阁，她却不进去，两手只抓着栏杆扒在外面，一脸俏皮得意状。
众人不由回神失笑，那个捣蛋大王又回来了！
“嘻嘻，冰儿刚才那一舞《百花朝丹》，万岁爷可还满意？”冰儿盈盈一笑，甜甜问道。这本是很普通的，就像办宴的主人问客人菜色如何，酒品怎样一样。可偏偏叫冰儿一说，就让人忍不住地起了想要刁难她的念头。
先前的九阿哥如此，现在的康熙爷也是如此。所以他故意敛了容，正色道，“你这一舞《百花朝丹》，耗时半月筹备，又几乎摘了整个皇宫的花，朕若说不满意，你可还能拿出更好的？”
“曲子，冰儿不敢放大话。这舞嘛，”冰儿狡黠一笑，却信心满满，“信手拈来！万岁爷不用激冰儿，冰儿本就是极爱炫耀的人，有人觉着没看过瘾，心里窃喜着呢，正好十八般舞艺全上，叫你们过了今日，以后什么歌舞都入不了你们的法眼！”
“你这丫头，好坏的心思！”太后不由气笑道，其他人笑着附和。
康熙爷也不由笑了，不过却对冰儿的话来了兴致：“真的还有更好的？”
“就算没有，冰儿也要临时想出来！”冰儿调皮地冲康熙爷一眨眼，转首四顾，最后望了望已至高空的圆月，对万岁爷等人笑道：“冰儿好运气！今儿天公作美，月大如盘，银辉昭昭，不如就来一舞——嫦娥奔月。”
“嫦娥奔月？”康熙抬头看一眼清清明月，不禁有些期待，遂点头应允，“跳得好，朕特赐你一道空头圣旨！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真的？”冰儿一听，兴奋得两眼放光。
一旁众人脸色惊诧，心中震撼，却不表现出来。太后却面露忧色：“万岁爷可别太纵着她。这丫头被哀家宠着，妃子阿哥们疼着，早就飞上了天，脚不着地的。万岁爷您再由着她，以后可真就不管不顾的，任性胡来了。”
“太后放心，这妮子虽皮，心也细着呢，出不了大乱子。”康熙轻声安抚了太后，对冰儿肯定道：“君无戏言！”
“嘿嘿！”冰儿得意一笑，一副势在必得！侧头冲阁下阴影里大喊，“玉生，再来一曲《嫦娥奔月》！”
树阴下的柳玉生，顿时呆了。只一曲《百花朝丹》，便耗了他几日才与她排好，此时竟突然说要来一曲《嫦娥奔月》？这可是说来就能来的？
“格格……”柳玉生从暗阴里走出来，一身月色长袍衬得他愈发玉洁清姿，“奴才愚拙，怕奏不出此曲。”
“玉生莫要谦虚！”冰儿认真为他打气，“《百花朝丹》还不是你见我跳舞时，由感而发。这《嫦娥奔月》虽是临时起意，不过好在有古典在先，玉生对嫦娥奔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况且有咱在呢！”冰儿一拍小胸脯，胸有成竹地道，“就算没感觉也会跳得你心潮波荡，灵光暴涌，如滔滔江水，奔腾不绝！”
“呃……”柳玉生只得摇了摇头，叹，“说不过你。”
望着悻悻而回的挺拔背影，冰儿忍不住喷笑，笑声清越灵动，如涧水山泉，沁人心脾。
冰儿先拔掉几枝钗饰，卸下部分华发，又揭掉面上红纱。不待人看清她纱下容颜，轻抬右腕，高举过头。衣袖滑落，露出白嫩皓腕，腕上戴着一根红绳，绳上系着两只铜铃。
“起！”冰儿轻震手腕，铃铛发出轻缈难捉的声音。而她足尖一点，左手扶着栏柱，身子便如鸿羽一般轻飘而起，广袖微荡，羽裳轻扬，青丝柔滑……欲飞将起之态，真如那服了仙丹，将要羽化升仙的嫦娥。
冰儿鸟儿一般绕柱三圈，然后似有外力拉扯般，依依不舍地一点一点松开了攀着栏柱的玉手，向着皎皎明月升飞而去。与此同时，悦耳琴音铮然响起，带着对月的憧憬，又似带着对尘间的万般眷念，徐徐升高又弯转回落，再徐徐升高……如此循环往复，虽万般不愿却又一点一点向着那清寒月宫接近，将冰儿，不，是嫦娥，焦急无奈的复杂心境诠释得完美无疵。众人不由惊叹：舞与曲，完美结合，仿佛弹曲的正是那腾于空中的玉人。而飞升的美人，正藉由一把无形之琴，奏出自己的苦楚心声。
借足力的冰儿乘风飞起，越拔越高，衣发翻飞，飘飘若举，似真有神力助她奔向月宫。冰儿一边奔月，一边转首回望，朦胧的夜色模糊了她的脸，叫人看不真切，却叫人更加心惊，叫人忍不住去想：谁是她深深爱恋的后羿，谁又是能日夜见到她的吴刚？
红衣倩影越去越远，越升越高，竟似没有止境。绝美容颜已映入月盘中，仿佛再有一步，她便踏入那清冷殿宇，再也不会回来。阁内所有人都紧盯着她，有多少人想要伸出手去拉她回来；又有几人希望她就此离去，不再复返？
而知道冰儿誓言的几人，此时都握紧了拳，心中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心疼。连一向单纯直爽的十阿哥都突然恍悟了：武术造诣如此之深的她，这区区皇宫于她何曾有半点束缚之力？不过他同时也明白了，不管她今夜飞得有多高，飞得有多远，她都是会回来，会再次回到他们身边的……
琴音突转哀伤，升空仙子，再依依不舍也抵抗不了仙丹的神力，腾入了月宫。远远的，一抹俏影在月中前后左右，徘徊不定，想跃身纵下天宫，却又再次被仙力拉回……将嫦娥奔月之后，在月宫的惶惶不安，与对后羿的眷恋情深，表现得惟妙惟肖。
突然，一只白色的事物蹿入嫦娥怀中。仙子稍滞，惊喜莫名。琴音由哀切渐转明朗。冰儿的舞姿也由先前的伤情逐转为轻盈，再慢慢转为淡然处之……
这一舞，可以说是冰儿心中嫦娥奔月的情形，却也是她最近时日来的真实写照。她大悲，大喜，却从不沉沦自弃；她大哭，大伤，却从不自怨自艾；她是欢乐明快的，又是柔情似水的；她是心思缜密，细腻如发的，却又是君心坦荡，粗犷豪放的；她是黑夜里愈发明亮的熠熠星子，是有阴影也不会失色的灼灼新月，是沉沉乌云也挡不住的灿灿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