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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同心离居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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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是初夏,但是由于天气凉爽,泛舟湖上的画舫也有好几艘。远处,有琵琶的声音,有人唱起无名氏的曲子,调子又婉转又凄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蓝熙之听着那凄婉的歌声,伸手摘下两片大大的荷叶,一片顶在头上,一片递给萧卷:“呵呵,人家是采了莲花送不出去,我们是根本就没有莲花可采。没有芙蓉采,只好采荷叶,一片给萧卷,一片自己戴……”

    萧卷接过叶子,也顶在头上,听着她唧唧刮刮,兴高采烈的胡言乱语,半晌,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面上却仍然是微笑:“熙之,你今天最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和你在一起玩耍。我们从来没有出来玩耍过呢。”

    萧卷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开心:“熙之,今天你可以提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无论什么都答应?”

    “对,你有什么要求?”

    蓝熙之一手托着腮,一手又伸到水里拂了几下:“这样好的机会,我得想一个最难的。可是,什么是最难的呢?”

    “不要急,慢慢想。”

    画舫慢慢的在水上荡漾,船艄飘来烤鱼的香味,那是艄公已经在准备二人的午饭。

    蓝熙之从水里抽出手,手上翠绿的镯子映着清澈的湖水,美丽得从来不曾见过。

    抬起头,接触到萧卷深邃而温暖的目光,温暖里又有那么一丝很奇特的陌生。

    蓝熙之心里一跳,笑了起来:“萧卷,好像可以做的事情,你都已经给我做了。我现在想不起来该要你做什么呢,怎么办喃?”

    “好,那你就记着,以后什么时候想起,就什么时候说。”

    “什么时候都可以?”

    “什么时候都可以!”

    一张粗糙的琴放在琴桌上。一般的琴都是二十五弦,这把琴却有五十弦,而后面的二十五弦却是新近加上去的,制作十分粗糙。每轻轻拨动一根,就发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回响。传说中,这种琴本来就是五十弦,因为弹奏时,声音过于悲怆,黄帝经受不住,所以下令工匠改成了二十五弦。

    “熙之,你终于把这五十弦琴做成了?”

    “唉,还差一点相同的材料,你看,最后这两根不一样哦……”

    萧卷看去,末端的两根琴弦果然颜色黯淡得多。蓝熙之手扶琴弦,随意成调,萧卷坐在对面,微闭着眼睛,听着她即兴想到的曲子,每一弦都拨动得恰到好处,既不大喜也不大悲,和谐悦耳,如最擅唱的翠鸟,在三月的清晨发出第一声啼叫。

    远处,又有无名氏的琵琶声传来,难以言喻的伤感和凄凉弥漫在这天的碧绿荷色里。

    “萧卷,我不喜欢这种调调……”

    “我也不喜欢。”

    “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好啊。”

    “可是,唱什么好呢?”

    蓝熙之想了想,又闻到船头飘来的那种烤鱼的香味,“呵呵,快吃饭了,我给你唱首吃饭歌吧……”

    “还有吃饭歌?”

    “当然罗。”

    大米、小米、新麦、黄粱

    般般有酸甜苦辣样样都可口

    肥牛筋的清炖喷喷香

    是吴国司厨做的酸辣汤红烧甲鱼、

    叉烧羊肉拌甜酱煮天鹅、脍水鸭,

    加点酸浆卤鸡、扪鳖,

    味可大清爽油炙的面包、

    米饼渍蜂糖玉色美酒加点蜜,

    装入羽觞冰冻甜酒,

    满杯进口真清凉

    为了解酒还有酸梅汤

    …………………………………………

    她唱得兴高采烈,五十弦的琴也弹得欢欣悦耳。

    萧卷听得呵呵大乐:“熙之,我从来都不知道楚辞的《招魂》原来是这样有趣的事情!有这么多好东西,谁还愿意在外面浪荡啊?”

    “呵呵,看来,这五十弦也不悲啊,会不会是我弄错了音阶?不过,我们也没见过黄帝,谁知道他老人家当时以为的悲有多悲呢?说不定他特别脆弱,本来不悲的事情……”

    “妙啊,妙啊……”

    掌声响起,打断了蓝熙之的话。对面是一艘又大又气派的画舫,一个少年公子立在船头,用力的拍着手,“喂,对面的小妞,你弹的什么曲子?”

    何人如此嚣张?

    蓝熙之抬起头,看过去,只见一个面若粉敷的少年人立在船头,手拿一把折扇,轻摇慢扇,嘴角轻薄,趾高气昂,很自以为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姿态。他中等个子,穿一身白色的锦衫,手脚纤细,身形亭亭玉立,望之完全如妇人好女,他在船头上慢走几步,竟然颇有几分袅娜生姿。

    此人正是曾在朱府门前见过的那个司徒公子。

    “这是司徒子都,不用理睬他。”

    蓝熙之好奇的看着萧卷,他一直闭着眼睛,脸上盖着那匹巨大的荷叶,什么时候又睁开看得如此清楚?

    “这样一个腌匝泼才居然叫子都?‘子都’是美男子的代称呢!诗经云,‘不见子都,乃见狂童’,他叫狂童还差不多,叫什么‘子都’嘛……”

    萧卷听她嘀咕司徒子都的名字,微笑出声:“熙之,不用理睬他就是了。”

    蓝熙之没有理睬司徒子都,司徒子都却偏要理睬她。他见那个弹琴的女郎又低头只顾弹着自己的曲子,便挥挥手,下令自家的画舫开了过来,很快,他距离蓝熙之已经不到一丈远了。

    “小妞,过来弹一曲,本公子重重有赏……”

    蓝熙之忽然站了起来,笑语盈盈:“司徒小子,你的裤子补好没有?干吗有事没事学人家在外面装什么佳公子?”

    司徒子都这时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对面那个弹奏女郎的面容,眼珠飞快转动,拼命的想啊想啊,好一会儿才辩认出此人是“何方妖孽”,“啊”了一声,赶紧转过身去,拼命挥手:“开船、开船,快开船……这里有庶族妖女……妖女蓝熙之……”

    画舫像见了鬼似的退开去,蓝熙之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你叫‘子都’真是糟蹋诗经呢……你应该叫司徒狂童、司徒狂狙、司徒胆小鬼,哈哈哈……司徒胆小鬼,注意你的裤子,不要又刮破了哦……”

    司徒子都哪里敢回身应战,拼命吆喝着随从帮忙划船,诺大的一搜画舫很快去得老远。

    周围的湖面又开始平静下来。

    萧卷摘掉覆在面上的荷叶,蓝熙之见他睁开眼睛,笑道:“萧卷,那个狂童吓跑了,呵呵,这些寄生虫,真是胆小如鼠。”

    萧卷点点头:“熙之,不要让他们影响了你的心情。”

    蓝熙之不以为然道:“这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寄生虫,听到马叫都以为是老虎叫,吓得魂都掉了。这种人怎么会影响我的心情?不会的,呵呵。”

    萧卷凝视着她:“不会就好。”

    晌午。画舫的桌上铺满湖里采来的鲜艳的水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清新宜人。

    一盆烤鱼,几碟新鲜的野菜,一口兰花酒入喉,脸上立刻泛起淡淡的红晕。

    萧卷看着她脸上的红晕,举了酒杯,微笑道:“熙之,慢慢喝,不要喝醉了。”

    “这甜酒很淡,不会喝醉的啦。”

    蓝熙之边说边抱起酒坛又倒了一大杯喝下:“萧卷,这酒可真好喝,你从哪里弄来的?”

    萧卷看她几乎是牛饮一般,赶紧将酒坛子挪开了一点儿:“熙之,这样喝,真要喝醉的……”

    “不会不会,萧卷,快给我,这酒真好喝。”

    萧卷又将酒坛子推给他,无可奈何的笑道:“熙之,你会变成酒鬼的。”

    “嘻嘻……”

    眼看蓝熙之的脸越来越红,萧卷又悄悄将酒坛子挪开一点儿,小心翼翼地道:“熙之,我给你说一件事情……”

    她的脸红红的,眼睛却依旧十分明亮:“嘻嘻,萧卷,什么事情呀?”

    “我要回去了……”

    她手里的酒杯忘了送到嘴边,有些莫明其妙:“你回哪里去?”

    “他们已经派人来催了好几次了,我必须回去了。”

    “可是,你不是说,你再也不用回去的么?”

    “事情发生了变化……”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蓝熙之忽然感觉头晕晕的,她放下酒杯,走到一边,伸手又摘了一匹巨大的荷叶盖在脸上,靠在船舷上,一声也不吭。

    “熙之!”

    “熙之?”

    没有丝毫声音。

    萧卷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着坐下:“熙之,郊外100里处有一个很好的藏书阁,里面有你喜欢的各种名画、武学典籍,还有一片雪白的照壁可以作画,你去那里,好不好?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不去!”

    “那,你就呆在‘读书台’吧。”

    “不!”

    “你要去哪里?”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她摘掉脸上的荷叶,看看萧卷一脸的忧心忡忡,又看看西边已经开始暗沉的天色,笑起来:“萧卷,你骗我。”

    “对不起,熙之,我食言了。”

    艄公用力的划着船,船已经慢慢靠岸了。

    船还没完全停好,蓝熙之就一跃而上,身后,萧卷下了船赶紧追了上去:“熙之”

    蓝熙之仍然没有停下,更加快了脚步,走得一会儿,头越来越晕,好像兰花酒的甜甜的滋味一起涌上了头顶、脸上……她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在路边的一块小石头上坐下,靠着山坡,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山路小径,夜风轻拂,天色,已经快要完全黑了。

    萧卷追了上来,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看着她红红的面颊和昏昏欲睡的表情,看了半晌,伸出手去,轻轻覆在她的脸上:“熙之……”

    立刻,他的手被紧紧抓住了:“萧卷,那个酒很好喝哦……”

    萧卷也不抽出手,用了另外一只手摸摸她的额头,微笑道:“熙之,你喝得太多了……”

    “我才没有喝多呢!可是萧卷,我的脚好软,走不动了。”

    萧卷抽出手来,站起来,背对着她蹲下身子:“来,我背你吧。”

    她跳起来,高兴的抱住他的脖子,萧卷站起身,慢慢往前面走去。

    “萧卷,你不要回去,他们会害你的。”

    她的脸如此火热的贴在背上,像有一块烙红的铁一下穿过背脊刺穿了心脏。萧卷的脚步踉跄一下,沉默着没有回答。

    “萧卷,不要回去好不好?”

    萧卷走了几步,看看快要黑去的天色和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亭台楼阁,轻轻咳嗽了一下:“熙之,我们快要到了。”

    “萧卷,这是你最后一次背我了么?”

    萧卷停下脚步,静静的站了一会儿,才又开始往前走:“熙之,就呆在读书台好不好?东林寺的慧远大师请你去画壁画,你去不去?……”

    “我画好了壁画,你就会回来吗?”

    萧卷又沉默起来。

    蓝熙之继续追问:“等我画好了壁画,你就会回来吗?”

    萧卷把她的身子往上托了托,“也许,你还没有画好我就回来了。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蓝熙之只听到了前面一句,自动忽略了后面的一句,脑子也不烫了,酒意也退了下去,咯咯笑起来:“我去东林寺画壁画,画完就要看到你哦……”

    萧卷微笑着停下脚步,强行忍住了涌上喉间的剧烈的咳嗽,一缕血迹悄悄涌出嘴角。

    背上的人似乎察觉了什么,伸手轻轻摸摸他的额头:“萧卷,我不醉了,我下来自己走吧……”

    萧卷摒住气息,好一会儿才开口,开口时,气息已经平静下来:“熙之,我再背你一程,我喜欢背你。”

    “萧卷,我下来,我背你吧。”

    “呵呵,又说傻话了。你怎么背得动我?”

    “我功夫好,力气大,怎么背不动?”

    “熙之,我不希望你再有任何危险!”

    “哼,我知道,那次我受伤了,你就认为我功夫不好了,是不是?”

    “熙之,功夫如何不重要,可是,你一定得平安才行!”

    蓝熙之不再回答,只是一个劲的在背上挣扎,萧卷无奈,只好放她下来。她立刻转身弯腰:“萧卷,我背你。”

    萧卷哭笑不得,长手长脚的伏在她的背上,腿拖了老长一截,根本无法背。

    她正要勉强走几步,萧卷已经下来了,拍拍她的肩:“熙之,我自己走……”

    “唉,萧卷,你没事长那么高干啥?”她的眼珠转得飞快,“要不,萧卷,我抱你,能抱动的,一定能……”

    萧卷摇摇头,笑起来,看着她满面的懊恼:“熙之,今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蓝熙之正在研究如何抱他的方法,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今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好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他这句话,再看看他一脸的微笑,心里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可以不是读书台也不是藏书阁,萧卷说,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萧卷,他真的要走了,走了也不会再回来了。

    远处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路上的天空星星点点,一颗颗黯淡无光。

    她退开一步,萧卷近在眼前,却已经看不清楚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