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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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路收了功,法安和不远处的莱米洛已经睡熟了,他躺下来,轻轻钻进法安怀里,小心避开他身上一直未愈的伤口。

    法安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旁边依偎过来一具温软的身子,小豹子眼睛还没睁开,舌头已经有自我意识般地在杨路脸颊上舔了舔,而这时人也差不多清醒了。

    “醒了?”杨路紧贴在法安胸前,极小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法安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清醒了。

    杨路望了一眼莱米洛,迟疑了一下,法安从喉咙里咕哝出声:“放心,他睡着了,听不到。”

    “嗯,我不是担心这个。”杨路换成了国语,“莱米洛应该没有恶意,只不过……”只不过他现在要说的事太有诱惑力,人心是最难揣估和预料的,他们如今除了彼此,真的很难去全心全意的信赖别人。

    杨路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歉疚,毕竟莱米洛算是豁出性命来帮他们了,可是他和法安现在就连自保都困难,就像那砧板上的鱼肉,别人想怎么调弄都可以,老虎机若是不会吐钱,相信它的魅力起码削减去十之八/九,既然他们已经身不由己地参与到了这场生死赌局当中,作为一名赌徒,总不能把最关键的一手底牌亮出来,必须等到恰当的时机才行。

    杨路还有另一种忧虑,赌徒的结局往往不是赢钱,而是迷失心智,把自己从里到外地搭进去,他停顿了片刻,才道:“我想和你说说白天的事。”奥卢奇格森林里不分白天黑夜,他们习惯性把睡觉之前叫做白天,一觉醒来叫做第二天。

    法安眨了眨眼睛,示意杨路继续往下说。

    杨路回忆着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幕,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像是惊惧,像是困扰,可又不尽如此,仿佛还带了点安心释然的味道,终于道:“我去了莱米洛所谓的死阵里,见到了一些东西。”

    法安一惊,后怕地盯着杨路。

    “没有危险。”杨路安抚地摸了摸他,手下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杨路从衣襟里拉出石牌,说道:“是它领我去的,我看到了八百年前兽人大混战时的情景,很……惨烈,也见到了兽神雷米奥和玄清道人,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雌神元金。”

    “怎么看到的?”法安不解。

    “只是影像,就像我带你去看的3D电影。”杨路微笑说。

    “兽神雷米奥和雌神元金长什么样?”小孩挺好奇,眼睛里透出点兴味。

    “雷米奥很强壮高大,威风凛凛,瞧着十分吓人。”杨路动了动手指,指着脸说:“我不是指长相,是指气势,非常冰冷霸气,令人瑟瑟发抖难以接近,但看得出,他很爱玄清。”杨路脑中浮现出雷米奥投注在玄清身上的眼神,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人,应该是深爱着对方。

    “而玄清……”他忽然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当时的情景,玄清究竟有没有在跟他说话?说的又是什么?杨路迷糊了。

    “玄清怎么啦?”法安追问。

    “没什么。”杨路回过神,道:“玄清长得非常俊美,和我有点像。”

    法安嘴角提了提,绿眸中露出浓浓笑意,杨路一愣,察觉自己话中的歧义,脸一红,连忙辩解道:“我不是在夸自己,他是得缘仙道的人,自然不是我这样的凡人可以攀比的,样貌倒在其次,关键是气度,真的见到他,反而不会去注意他的长相,无论他长成什么样,都只能用天人之姿来形容,只是他让我感觉亲近和熟悉,好像他站在那里,就应该是那样。”

    “法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杨路皱紧眉头,总觉得心里想的和他所表达的有出入,“以前,我离开海棠村在外面念书,每到放长假的时候,奶奶就会一大清早打开门,来来回回站在那儿往村口方向望,当我一踏上石板桥,总是第一眼就能看到她,奶奶冲着我笑,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我却觉得那样的笑容有种让人落泪的美,比世上任何东西都珍贵。”

    杨路抬起头,望着法安,眼中水光闪动,“玄清,玄清给了我几乎同样的感觉。”

    “不,宝贝,你误会了,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法安将爱人拥紧一些,舔干他湿漉漉的眼睑,低语道:“在我心里,你就应该是那最美好的存在,我不是在亵渎神灵,雌神是你的祖先,你们长得相像完全不奇怪,难道不是吗?”

    “可是……”杨路想要否认。

    法安歪了歪脑袋,看着他。

    可是据说当年玄清只是杨家的养子,他俩又怎么可能长得像?即使是亲子,隔了八百年,他这返祖也返得太有水平,不过,也许正如他方才所言,他并没真正看清玄清的样貌,会产生那种熟悉的血脉相连般的亲切感,仅仅出于一种凡人对得道之人的神往,相信任何人见到玄清,生出的感觉不外乎如此,不然,观音菩萨也就不会从男身到女身,面容越来越秀丽慈祥了。

    “嗯,也许吧,这不重要,法安,我想告诉你的是另一件事。”杨路收起迷惑,脸色沉肃下来,像夜晚平静无波的河水,映得一对黑瞳幽幽深深,杨路极少会有这样的表情,法安感觉到他即将要说的事一定相当紧要。

    杨路语速变得缓慢,一字一句,好似怕法安错漏了些什么,“若是现在有人能帮助你,夺取应该属于你及你想要的一切,只要有人与你为敌或是不服从你,你就可以完完全全将他踩在脚底下,无论是幻狐族还是其他任何人,在你面前都只是蝼蚁般的存在,甚至包括……你的父亲,你会怎么办?”

    法安双眼越睁越大,露出震惊的神情,杨路垂下头不去看他,声音越发的低沉,没等传出去就已经消散在了雾霭中。

    不远处的莱米洛翻了个身,嘴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惊醒沉默了许久的两个人,杨路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起身继续打坐修炼,法安虽感到疲倦万分,却已睡不着,眼里风云莫测,明明灭灭。

    等杨路再次收了功,三人便动身小心绕开被穿云树林层层包裹的死阵,往罗经测定的南方而去。

    一觉醒来,莱米洛似乎有了起床气,一副没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虽听不懂杨路和法安之间交谈了些什么,但既然两个人又用那种完全陌生的语言,说明他们不想让自己知道,莱米洛隐约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发音,雷米奥和元金,直觉他们说的事应该跟白天路安失踪有关,他感到十分沮丧,总觉得自己和杨路之间好比隔着重重山峦,他每一次的努力都只能搬掉一块石头,而那对于想要搬去大山的人而言,希望是如此的渺茫。

    他摸了摸背在身后的小木匣,心里有种尖刺的疼痛,他们看似是这样的接近,实际却是那样的遥远。

    快到传送阵时,三个人撞上一个突然冒出的两仪风雷阵,莱米洛一时不察,搞得三人有点措手不及,好在这是地缚六十四阵衍化出小型变阵,并非大阵,应对起来不难。

    小金毛狲心有余悸地从头顶上摸下一小簇烧焦的金毛,想要冲莱米洛龇牙,却又不敢,最后只得扒在杨路身上求安慰,呜呜呜,下次它再也不坐在雌性肩膀上了,好好的发型全毁了。

    杨路暂时没空安抚这个小东西,他心疼地为法安擦去下巴上粘着的污血,法安咯血的间隔一次比一次短了,杨路盯着手帕上的一滩滩血迹,感觉那仿佛是一道道的催命符。

    “莱米洛,这是怎么回事?”杨路抬起头问,他看出这个阵盘的威力并不大,莱米洛不该避不开,中间兴许有了变故。

    莱米洛也颇为诧异,挨个点着手指心里嘀咕了一阵,才恨恨道:“我想呢,不该有这个风雷阵,应该是有人不小心闯进了传送阵附近,触动了防御阵法。”

    有人?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三个人面面相觑,蓦地异口同声道:“蝮蟒族!”

    法安靠在杨路身上,平复下胸中翻腾的血腥气,半开玩笑地说:“莱米洛,究竟是那些家伙运气好,还是其实你一直领着我们在这奥卢奇格森林里瞎打转,你看,没有你带路,误打误撞地也能找到传送阵。”

    法安心里对昨天向莱米洛挑战一事存着点歉意,从穿云树林回来后,他们就没说过话,尽管莱米洛还是人憎鬼厌的,可一码归一码,若是现在莱米洛有事,他也会倾力相帮,不过法安仍是少年心性,要叫他主动向莱米洛赔礼道歉,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想借着几句调侃的玩笑话缓和一下彼此间的气氛。

    没想到平时还算大度的莱米洛今天显得格外阴沉,即使当着杨路的面都没露出一丝笑容,蔚蓝色的双眼化成了风雨侵袭的海面,他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地盯着俩人依偎亲昵的样子,冷哼一声扭过头去,脸上既有嫉恨,又有不屑,还带着点失意、沮丧和不知道该针对谁的怨怼。

    杨路一愣,这两个血气方刚的兽人一路上斗嘴就没停过,言语上比这尖酸的时候,也没见俩人真正翻过脸,在他看来,两个家伙即便嘴里整天嚷嚷着讨厌对方,实际却有点彼此佩服,惺惺相惜的味道,斗嘴的结果则往往胜败各占一半,法安会被莱米洛堂而皇之向杨路献殷勤的样子给激得暴跳如雷,而莱米洛也会因为法安故意在他面前和杨路秀恩爱变得略微消沉。

    可就算是那样,莱米洛脸上也常常挂着招牌式的浅笑,杨路以为那是他比法安年长,所以心智和处事都更加成熟老道,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让人忽略了他笑脸下一次又一次快速闪过的黯然,这个娃娃脸青年内心受到的打击恐怕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描淡写。

    杨路内心纵然明白,却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法安微微错愕,悄悄看了杨路一眼,下意识挨得更紧,这一次倒没多说什么,易地而处,他的情绪大概会比莱米洛糟糕十倍,杨路这样好,谁见了都会喜欢上,幸好是他先遇见了,这样看来,幻狐族阴差阳错还算做了件好事,法安一边庆幸着,一边同情着,一边又带着点小窃喜暗黢黢地为莱米洛点了根蜡烛。

    莱米洛也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沉默了几秒勉强笑了笑,主动对杨路解释道:“运气不见得就是好,厄多塞和尤拉还一路顺利地闯到了地煞瘟癀阵,我敢保证,他死得绝对比他的同伴要凄惨得多,传送阵附近的防御阵一定是个大阵,进去容易,要想再出来可就难了。”

    莱米洛预料的没错,往前走了没几公里,便听到了一声声惊慌的惨叫,本来对于蝮蟒族,就连杨路都没打算插手管闲事,三个人只想等防御阵运势停下来就直接去传送阵,可一听这跟话痨似的叽里呱啦的大叫声,他们才发觉之前猜测错了。

    蓝孔雀杜比感觉今天九成九是要交待在这沼泽地里了,早知道自己最后会被一池子比屎还臭生满蛆虫的烂泥糊住口鼻窒息而死,还不如一开始被树枝刺死,被洪水淹死,被风刃砍死,被火烧死,被巨石碾死,被雷劈死……反正无论怎么个死法,总比现在要干脆利落许多。

    沼泽下又伸出两根像腐烂的肠子一样滑腻的树藤,死死缠住了杜比唯一自由的一条手臂,将他又往下拉了几寸,杜比拼出了吃奶的劲道,也没法从这泥潭里脱身出去,淤泥渐渐漫到脖子,几乎把胸腔里残留的最后一点氧气给挤压出去,别说是大声呼救,就连说话都变得困难无比。

    杜比俊脸失色,觉得该是说说掏心窝子的话的时候了,于是断断续续道:“可,可惜我英俊一世,最后,最后连个,连个老婆都没娶就要挂了,本来去年秃鹰族的布古想叫,想叫他父亲到我家里去提亲,结果我硬是没同意,我嫌,我嫌他家里人没头发,现在想想,我不也没头发了么,唉,其实布古挺好的,虽然……头发也是稀疏了点……”

    没人吭声理睬他,却让杨路几个听了有些忍俊不禁。

    “咳咳,小主人,您,您后悔了没?您是不是真那么喜欢那个叫路安的雌性?要是,要是他知道您是为了找他才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不知道会不会……小主人?小主人!”杜比从自己的遗憾一路感同身受呱噪到自家英明神武的代城主身上,陡然发觉好像一直没听到奥莫里的动静,杜比心头顿时一惊,艰难地扭动脖子,斜着白眼向左侧十来米外望去,等看到奥莫里暂时还好端端的,才略微松了口气,因为这个动作,淤泥一下顶到了他下巴尖上。

    奥莫里被树藤像稻草扎肉一样五花大绑着,狼狈的模样尽管不比杜比好多少,但由于他后半程没敢做出太过激烈的挣扎,淤泥才刚刚陷到他胸口,可奥莫里此时双眼发怔,嘴角抽搐,面如土灰的表情实在令杜比担心,一时间倒忘了自己的恐慌。

    “小主人,您,您怎么了?”杜比一句话分了三趟说,眼珠几乎斜出了眼眶,才恍然大悟道:“您,您,是不是,洁癖症又犯了?您要像我一样,放轻呼吸,尽量别去闻,心里就想,我们正在温泉里泡澡,虽然这温泉水有点发臭……”

    “闭嘴!”奥莫里脸色发青,咬牙切齿地从鼻孔里喷出一句,嘴唇竟神奇地没有张开。

    杜比发现奥莫里腮帮子上爬了好几条蛆虫,正一拱一缩地想往有洞眼的地方钻。

    “快来瞧瞧这是谁?”

    俩人正绝望时,忽听对面树丛里冒出一句谑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