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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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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

    杜九也放下报纸:“连文采也这么好,可叫我怎么办?”

    “九爷。”下属站在一旁,“写这文章的人分明是指桑卖槐,我们、我们就这样任由他骂?”

    “你也知道是指桑卖槐。”杜九道,“可你若站出去了,就等于对所有人说,没错,我就是那屁大点的没用土地,还要不要脸面了?”

    “那就这么算了?”下面的人显然心有不甘。

    杜九笑意淡淡:“谁说,就这么算了?”

    四月末的金陵,气温正随着月历,一点点攀升。对于这座城内的居民来说,北面的战争和南边的动乱,都是很遥远的事,反而不如城内的一场工人罢工来得重要。四月底,船厂罢工已经进入□□。

    李默,则是这批罢工工人的带头人。从月初船厂出事以来,就一直是他和几个伙伴负责调动大家的情绪,联系哥车间的工友。事情走到这一步,李默认为他们的斗争已经有了希望。或许正像《金陵日报》上那篇文章说的,刁蛮的土地老儿,终究不能一手遮天。

    然而,事情却在这天突然出现了转变。

    先是一个工友瞒着大家,私下来找他。

    “小李,明天的聚会,我家里还有事……我,我就不去了。”

    “王叔?”李默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老工人,“是家里出了什么意外么,是的话,大家一起帮你,我也可以……”

    “不是!”被称呼作王叔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道,“你别来,求你们了!总之,总之这罢工我不干了!”

    李默愕然地看着他走远,心底隐隐升起不妙的预感。

    那天下午,一共有七个人来找他,表示要退出罢工。

    第二天早上,李默去聚会时,不知是否是心理作怪,总觉得每个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股异样的意味。这天的聚会匆匆结束,原本定好的计划也未能实现。李默找了个理由匆匆离开,半路发现丢了东西,折返回去拿,却在门口听到这番对话。

    “老王头他们好像都回去上工了。”

    “我也听说船厂那边开了条件,只要愿意回去的,都加一成酬劳。我也想回去,毕竟家里还等米下锅呢。”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当初李默挑头的时候,我们都答应地好好的……”

    “你也知道是李默挑的头!也不想想,当时出事死得又不是他们家的人,他那么积极做什么?”

    里面议论的人压低声音道:“我看,现在大家都动了心思想回去。除了死了人的那几家和李默,非硬要和厂里作对到底。”

    “那死了壮丁的想要讹一笔大的,这李默想干什么,我倒是想不通了。”

    “呵,估计分到钱肯定有他的份,但就没我们什么事。”

    按在门上的手近乎嵌进了木头里,李默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自己没有把推开大门,进去痛骂里面的人一顿!他连东西都顾不得拿,浑浑噩噩地离开。

    直到走回大街,李默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会为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变卦?明明应该是同仇敌忾的敌人,却成了他们愿意回头效忠的好主人?难道他们已经忘了,厂里的工友是如何因为过劳而死的?难道他们已经不记得,当初说要奋斗到底的誓言?

    结果到最后,他成了那个人人厌恶的对象。

    “呵,我真蠢。”

    李默颓然地坐倒在地上,不顾往来人瞩目的目光,大手遮住眼睛,却仍然难掩饰全身的疲惫。他就不该意气用事,就不该站出来,为这些连长远和短浅都分不清的人奋不顾身。临了还要被人唾弃。

    “终于找到你了。”

    正在沮丧中的李默,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男声。

    李默透过指缝,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沙哑着问:“你是谁?”

    “我?”

    来人一笑,声音低低地道:“我是一个来教你治病救人的游方道士。”

    ……

    “九爷,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下属躬身汇报道:“目前已经有了四成的工人回到船厂,再过几天,等他们劝回来了,今年预定的交货期应该是不会耽误了。”

    “嗯。”杜九点头道,“那个领头闹事的工人呢?”

    “我们已经派人和他接触,如果他接受条件,就给他高两成的工资。如果他不接受——”属下不怀好意笑道,“那我们就把消息泄露出去,到时候估计他们内部自己就会乱起来了。”

    许宁曾说,青帮的拿手好戏是弄虚作假和威逼利诱,其实他还漏了两样,栽赃陷害和挑拨离间,也向来是青帮的拿手好戏。杜九拿起帽子,戴上出门。

    却在楼下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

    “杜先生!”

    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人,在人来人往的酒店门口拦住了杜九。

    “我叫李默,是船厂罢工的起事者,我有些话想与您说!”

    杜九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式视线,看向眼前这名特地在大门口拦下他的年轻人,伸手,挡住了属下们的行动。

    “李工,是对我们开出的条件不满意吗?”杜九淡淡道,“或许我们可以再谈一谈。”

    “的确是不满意。”

    李默说:“您说如果我愿意停止罢工,就给我涨两成工资,但是罢工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船厂的工人也不止一个。”

    杜九太阳穴抽了抽,沉默了一会,任由李默继续说下去。

    “也许你不明白,我们这次罢工,不仅仅是因为厂里出意外死了人。而是因为,平日船厂给我们的待遇和作息,就十分苛刻。我父亲是木匠,修一扇大门都能有五角的工钱,但是我们再船厂从早忙到晚,一个月没有一天休假,您只给我们三元钱的月薪。”

    “我的每个工友都是熟练的工人,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干三人份的活拿半人份的工资,就可以养活自己和全家。”李默看了眼杜九身后,装修豪华的酒店,“现在的物价,想必杜先生比我更清楚。不知道您出门吃一顿饭,又要花多少钱呢?”

    杜九耐着性子看向他。

    “你要什么?”

    “我要很多。”李默说,“船厂下半年的订单,马上就要交货了。我请杜先生给我的工友们都涨三成的工资,我保证他们一定可以在货期前,把工作都给做好。另外,我还希望您能每月给他们放一日的假期,让他们有时间陪陪自己的家人。”

    “我问的是,你要什么?”杜九盯着他,“你自己想要多少的工资,多久的假期?”

    “我什么都不要。”李默笑了,“我今天也是正是向您提出辞呈。我带大家罢工,扰乱厂里的生产,自觉已经无脸面继续待下去了。不过,只要您答应我刚才的要求,其他人都可以立刻回去上工,绝对不耽误工期。”

    说完这些,他对杜九躬身行礼。

    “打扰您了,再见。”

    杜九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走远,好久都没有说话。下属候在一旁,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要不要去派人,把他给……”

    他比了个手势,还没说出口,就被杜九冷冷瞪了一眼。

    “你敢动他?信不信明天整个金陵的工人,都到我面前来闹事?”他又冷笑,“什么都不要?好啊,好一招自断后路!”

    摆出这牺牲自己,全为旁人的姿态,把他杜九逼到绝路来,也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口舌。李默这一手,是绝杀。

    把杜九塞回娘胎重造他都不相信,这种招数,会是一个大字都不认几个的莽夫想出来的。

    许宁。他在心里低念着这个名字,已经完全没了最先想要和对方玩玩的念头。许宁触碰到了他的核心利益,杜九是再也容不下这个人了。

    “派人传话,去联系罢工的工人,按照之前李默提出的要求,把他们全都雇回来,绝对不能耽误工期!”

    “是!”

    “还有……”杜九压了压帽檐,“把许宁给我带来。”

    ------------

    “许先生!”

    许宁坐在家中,就看到那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向自己走来。

    “我都按您教的说了。”李默站在他面前,汗流浃背,全是紧张时出的冷汗,“但您提的哪些要求,那杜九会答应么?”

    “他只能答应。”

    许宁放下书,“金陵只有你们这一批熟练的船厂工,船厂下半年的订单还没能完成,有能力在船厂下单的,都是青帮也惹不起的大人物。他绝对不敢耽误工期。”

    他又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只是为难你,丢了这份工作。”

    “没事,我还年轻,什么活计不能干?”李默兴奋道,“只是我今天才见识到了,能把那样一个大人物都逼到这种地步,许先生,我真服您!”

    “去找人,去谈判的,都是你。”许宁笑笑,“你该佩服的是自己。”

    他说的是事实,如今聪明的人不难找,难找的是像李默这样愿意站出来承担风险人。这样的人,至今许宁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他的学生方筎生,一个就是李默。而其他人,明明五感俱全、四肢完备,却不是像聋子一样听而不闻,就是像哑巴一样闻而不言,成了精神上的残疾。

    在这个大多数人不是妥协就是沉默的时代,愿意发声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了。

    许宁早就知道杜九肯定会采取分而化之,以利诱之的策略,才会去找上李默,利用这个愿意说话的人来化解杜九的招数。然而,许宁却忘记了一点。

    青帮之所以是青帮,不仅仅因为他们会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暗招,更在于——他们有大多数人都反抗不了的武力。

    “谁,谁让你进来的——少爷!”

    屋内,许宁正和李默说话,却突然听到槐叔的惊呼声。他倏地一下站起,却被李默拉住。

    “是青帮的人!”

    这个比许宁见识过更多阴暗的年轻人道:“许先生,你先走,我为你拦住他们!”

    “你——!”

    许宁懊悔,自己还是大意了,忘记面对的不仅仅是狡猾的狐狸,更是吃人的豺狼。

    “我不能留你们独自……”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斜地里突然传来懒洋洋地一声。

    “他说的没错,你留下来只会碍事。”

    两人猝然回头,只见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第三人。

    那第三个人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大厅房梁上,见二人抬头看来,伸手掏了掏耳朵。

    “要不要我出去,帮你们把人赶走呀?”

    许宁戒备地看着他:“你?”

    “忘了自我介绍了吗?”来人笑道,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在下张山,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张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