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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6)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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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庆堂说话时,谭央一直低着头,也不作声。他的话说完了,她还是没有动静。强耐了一会儿,挣扎在崩解边缘的毕庆堂勉力唤了一声,“小妹,”声音是抖的,这一句,是情真、情急也是情怯,他等着审判却又怕被判了死刑。谭央听他的声音,登时一个激灵,她抬起头,眼泪在眼圈里转啊转,不是哭,却比哭更叫人揪心。

    毕庆堂一怔,随即将谭央紧紧搂在怀里,不留一丝缝隙,他怕离了这一时,下一刻便换了天地变了人世,连拥抱都会成了奢念。谭央带着哭腔,犹犹豫豫的开口,“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可是,我愿意相信,信这一次,不是给你机会,是给我自己,倘有一天……”说到这儿,谭央忽然停住了,有些话,还是不忍出口。毕庆堂只听进了她的宽宥,激动的搂她在怀里,喉头发紧,语无伦次的在她耳边诉说,“小妹,谢谢你,谢谢你。”

    勇敢的留下,是为了天长地久,倘有一天再历心伤,决绝离去的脚步才会更加的坚定。

    毅然留下与决然离开,聪明的爱情,不拖沓。

    打了针、吃了药,毕庆堂的感冒很快就好了,最重要的是,心情畅快解了心结。谭央留在医院里待产,毕庆堂放着生意也不大管了,天天陪着谭央。哪里疼哪里痒,不用她说,他都知道。谭央取笑他,“原来你还顶擅长伺候人的,做买卖真是小才大用了。”毕庆堂捏着她的手假装生气,“你不褒奖我上心,倒像我是天生的下人命一样。”谭央轻笑,“你委屈了?”“不,我欢喜着呢,”他颇为自得的说。

    四月末,眼看再等十来天就是预产期了,初次生产,谭央难免情绪浮动,毕庆堂看得分明,便寸步不离的陪伴安抚她。初夏的黄昏,谭央眯着眼,慵慵懒懒的伏在毕庆堂的怀里。毕庆堂的手掠过谭央的耳垂,“怎么,中午睡得那么不安稳?这会儿就困了。”谭央笑了笑,心不在焉的说,“做梦了,梦见和你吵架。”毕庆堂手停下,面露愧色,静默良久,他忽而开口说,“那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否则,你尽管拿枪,一枪崩了我!”

    谭央的睫毛微微一颤,并没睁眼,强笑着说,“才不呢,谁要你的命!”毕庆堂趴在谭央耳边柔声说,“你心这样软,不怕我再欺负你?”谭央缓缓睁开眼,看着毕庆堂,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的说,“你要是那么不争气,我还同你纠缠什么,索性带着孩子远远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这辈子都看不到我们了。”

    毕庆堂一滞,随即斩钉截铁的说,“不会,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因为哪个女人对不起你,你放心,你也别想走!”对于毕庆堂的情绪激动,谭央有些意外,随即笑着说,“不因为女人,因为别的对不起我也不行啊!”谭央一直伏在毕庆堂的怀里,她看不见此时此刻毕庆堂脸上的表情,只是感觉他胸膛上的肌肉一紧,随即脱了力一般的整个人瘫软在床上。

    这天夜里,半夜醒来,谭央摩挲着枕边空荡荡的。黑暗里,借着迷蒙的月光,她看见毕庆堂枯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谭央下地走到他旁边,一向警醒的毕庆堂竟浑然不知,“大哥,你怎么不睡觉?”毕庆堂明显一怔,他抬手揽住谭央的腰,将头贴在她的肚子上,一语不发。谭央去抓他的手,他手上凉津津的全是冷汗,谭央心中没底,“大哥,你怎么了?你对我说啊!”毕庆堂的喉咙动了动,沙哑着声音说,“小妹,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上海,好吗?”

    谭央想起两个人白天的对话,有些生气的问他,是不是给自己日后犯错误留退路,毕庆堂只是一味的摇头并不说话,像个委屈又无助的孩子。他们僵持了许久,最后,毕庆堂用近乎于哀求的语气说,“我以后都不会再犯错!你别离开上海,答应我,求你了。”黑暗中,毕庆堂的表现令谭央感到陌生而心慌,她心有不忍,下意识的点头,“好,我们回去睡觉吧。”

    五月初的一天,阳光明媚的早晨,谭央对着镜子梳头,毕庆堂将早餐在桌上摆好,嘲笑谭央太爱美了,梳头也要这么久。忽然,腹部一阵抽搐的痛感,梳子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谭央捂着肚子靠在椅背上。

    夫妻二人又担心又期盼的那一刻,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来临了。

    阵痛的间隔越来越短,疼感越来越剧烈,黄昏时,产室传出了谭央越来越大呻吟声,等在外面的毕庆堂原本就忧心忡忡,听到谭央的喊声便将产室的门砸的山响,大声质问,“怎么了!小妹!”产室里面的助产士和护士明显被吓住了,疼得满头大汗的谭央断断续续的说,“他脾气大,你们别见怪,我不喊那么大声就行了。”

    晚间,苏联医生也进了产室,一个多钟头后,他出来对毕庆堂说,产程不顺利,宫颈口开得太小,产妇已经没有力气了,建议行剖腹产。在那时的上海,剖腹产还算是新事物,技术也不成熟。“你能保证剖腹产,我太太就肯定没事?”苏联医生一耸肩膀,“我尽力!”“不能保证,你还咋呼个屁!”毕庆堂气急败坏的咒骂。苏联医生不悦的转身回了产室,撇下了一句,“手术会有危险,可是不手术就更危险!”

    一个小时后,产室里依旧一片寂静,经过几番天人交战的毕庆堂最终站起身,有气无力的对门口的护士说,“麻烦你告诉医生,还是手术吧。”护士进了产室,片刻后探身出来,“手术已经进行了一半了,很顺利,先生请放心!”

    凌晨时分,产室里传出了婴孩微弱的啼哭声,继而护士出来告知毕庆堂,是个女孩,母女均安。毕庆堂提心吊胆一天,此时心中一松劲,才觉出了自己是又累又饿。几个小时后,麻药的药效过了,谭央睁开眼看着毕庆堂,毕庆堂笑着对谭央说,“你给咱们生了个女儿,我是最喜欢女儿的,你都不知道!”谭央轻声说,“你想要儿子,我知道。”毕庆堂有些尴尬的笑了,“都是一样的,生孩子真是受罪,儿子,过几年再说吧。”

    天亮的时候,护士把孩子抱给毕庆堂,他小心的捧着,晨曦中,它紧闭着眼,蜷缩在父亲的臂弯里,娇嫩纤柔的一团停在毕庆堂的胸口,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于他而言,这是无形中,剥茧抽丝的蜕变。

    谭央毕竟是年轻,恢复的很快,半个多月后便要出院回家了,临出院前一天的下午,苏联医生将毕庆堂请到了他的办公室。

    “毕先生,你和你的太太是婚后多久有的这个孩子?”苏联医生用不怎么道地的中文问着。“大概一年多吧。”“婚后您太太的月经不怎么规律吧?”毕庆堂点头,“医生,有什么问题吗?”苏联医生抓了几把自己凌乱的头发,“是的,我们剖腹产手术时无意间发现,她两侧输卵管的壶腹部有机化包裹的血肿,应该是宫外孕造成的,未免血肿化脓及破溃,我将其剥离切除,并且发现由于机化包裹的时间过长,两侧输卵管都有严重的粘连,这是不可逆的。”

    毕庆堂皱着眉,将身子向前探了探,“你这是什么意思?”苏联医生吃力的做了个遗憾的手势,“也就是说,您的太太不会有再次成为母亲的可能,她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怎么可能?她今年才二十岁,我们还打算要三个孩子,我们想有儿有女啊!”毕庆堂急急的辩白着。“毕先生,您不要这么激动,我说的只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需要你和你的太太共同去面对和承担。”

    毕庆堂站起身来到窗户旁边,看着外面的街道,一语不发。苏联医生摇了摇头,静静的坐在一边。

    “医生,”良久,毕庆堂终于开了腔,“我太太她自己会有感觉吗?别的医生为她做检查会发现吗?”“噢,不,她自己不会有感觉,除非开腹探查,否则一般性的检查是发现不了的,至少目前的医学水平是达不到的。”毕庆堂深深的点了点头,“好,那你不要告诉她,更不要告诉其他人,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吧,在我们这个国度,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始终是被轻视的,她自己一旦想起,也会难过。”

    毕庆堂从医生的办公室回到病房,就看见谭央躺在床上小憩,两个下人轻手利脚的收拾着要出院的物品,他的女儿,就放在了床边。毕庆堂见状便几步上前抱起了孩子,大发雷霆,他呵斥下人不知轻重,只顾着收拾没用的,将孩子放到床边,掉下来摔了怎么办!

    被他吵醒的谭央嫌怨道,“你真是小题大做,孩子还小,又不会翻身,怎么会掉下来?”毕庆堂将脸贴到女儿的额头上,自说自话,“这孩子,马虎不得啊!”

    出院回家的时候,毕庆堂特地送了一份厚礼给苏联医生,他说,“我这是感谢您救了我的妻女,也是……”苏联医生善解人意的点头道,“您放心,我下半年就要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