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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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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正午,玉富煌召集全体族人,到玉氏宗祠,按照辈分,分列站定。汉生汉民跪在祠堂正中,玉富煌手持戒鞭,面向刻载着显考显妣的一列列碑牌,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全族会聚正堂,祭祖敬宗,告慰先人!”长长一声过后,上百人齐刷刷的跪下,汉民这是第三次来到祠堂,第一次是在刚回家时,血脉回归,来给祖宗敬香,第二次,是八月十五,跟着玉富煌来敬奉祖宗,不过,这次全族祠堂议事,他还是头一次参加,场面很大,可他却抬不起头来,他是怀着羞愧之心参加的。

    玉富煌跪在最前方,朗声道“自万历初年,靖远公草创事业,及至今日,已历沧桑三百余载,衍十七代,往日盛世之时,家兴族旺,人才汇集,事业皆成,四海闻名,此乃先祖保佑之圣灵,显考显妣之功德”,猛地咳嗽两声,汉生汉民偷偷抬头,关切地瞧着玉富煌。

    玉富煌清清嗓子,又继续道“子孙不孝,徒蒙先祖厚泽,却辜负先祖教诲,近年来,乱世飘摇,国家动荡,兵荒战乱不休,同胞相残,我氏族人亦作风涣散,精神懈怠,子孙不孝,未能恪守祖训,使全族上下同心同德,深知祖宗开创事业艰难,吾当诫勉全族,念血脉相通之情,思同宗共祖之谊,无论家内家外,无论富贵贫穷,藤蔓千里,皆出一源,时时牢记家训……”,这时,族人齐声诵念家训道“孝父母、敬尊长、亲兄弟、信朋友、正家风、树品德、爱学问、勤劳作”,这一节,是玉氏召集族人在祠堂议事的惯例流程。

    玉富煌开始提正事儿了,道“如今,乱世当道,匪盗并起,家族之中出了悖逆之徒,竖子玉汉生、玉汉民,骄纵狂妄,不受教诲,背信背德,屡教不改,以致纵火行凶,辱没家门,今日,在全族面前,鞭戒二十,赶出家门,如若作风不改,不准再入家门半步,永远除名!”,族人震惊,对这种半大孩子来说,别说鞭戒二十,就是五鞭十鞭,也是很重的处罚了,汉生汉民除去外衣后,玉富煌手起鞭落,两人裸露的背脊上顿时生出一道道鲜红。

    二十鞭之后,汉生汉民背脊上布满了血痕,有的地方,已经皮开肉绽,汉生咬牙直挺挺跪着,满头大汗,汉民攥紧拳头,脸完全白了,两个人谁都没吭一声,等族人唏嘘不已地散去后,汉民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身子簌簌发抖,众人这才赶快把汉生汉民背回房间去,敷治伤口。

    玉富煌气喘吁吁站在祠堂,望着祖宗的牌位,掉下两颗老泪。

    这一来,张氏不肯和玉富煌干休了,她哭到大半夜,吵了也有大半夜。

    张氏抹泪道“就是你!狠心的老东西!把儿子送出去,死外面了,现在又把两个孙子赶出去,你想要我的命!汉民才刚从日本回来多久啊!我不活了!”张氏哭天喊地地拍自己的两条大腿。

    玉富煌拄着手杖,木然坐着,两眼空洞。

    张氏一个人骂,总没有回应,吵也吵不起来,时间一长,她就感到累了,她需要回应,哪怕是回击呢,只要能给予她新的刺激,让她能酣畅淋漓地发泄愤怒就行,她恼怒道“老东西!你说话呀!”

    玉富煌缓缓道“我也不想啊”,话里充满了辛酸。

    张氏又有了力量,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你没心,你根本没心!”

    玉富煌道“他们都出去放火了,这个家还能容他们?”

    张氏道“不就是烧了两间破房吗,咱们赔给他,孩子跪都跪了,你不依不饶,算什么!非要把两个孙子逼死才算!”

    玉富煌委屈地摊着手,道“这根本不是两间房的事,是咱们家里,怎么能容得下这种行为。他俩做的,不是小打小闹,是放火!你忘了承祖那孩子了?是怎么打死人的!又是怎么被赶出去的?你再看看汉生,他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也就变成第二个承祖了!和强盗有什么区别?家规祖训在那摆着,我要不严惩,家风就坏了!”,玉承祖,汉生的同族兄长。

    张氏还哭“家规组训……家规祖训……立规矩的人死了几辈子了,你还拿出来折磨活人,外面都民国多少年了,你就知道死守着那些封建死人经文……”

    玉富煌道“不管到了哪朝哪代,也不能没家风,你也是大家里出来的,你总知道,家风一坏,家就得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所有人都跟着完蛋!”

    张氏喊道“我不知道!人都叫你赶没了!家啥风!西北风!他放火也没给自己家里放,他还不是护着自己家的人?怎么坏你家风了!”

    玉富煌道“人与人之间要遵守规则,有规矩有方圆,这是品性,要是都不讲规则,想怎么干怎么干,看谁不顺眼就进去放个火,那叫什么人!”

    张氏道“有情有义的人!”

    玉富煌道“那是没品性,没教养,你护着他,全天下都像你似地护着他?”

    张氏哭得更厉害,像个不给糖吃的小孩儿,扑腾着腿,道“你祠堂里快把他俩打死了,还不够?你赶他们干什么!”

    玉富煌耐心道“狼啊狗啊老鹰啊,这些畜生都知道,等小崽子一长大点,就得呲牙咧嘴,咬它打它往走赶它,让它自己活去,一个家里的男人,更是这样,就不能往身边儿留!留在身边早晚要害死他!害死这个家!咱家传了三百年了,把男人留在身边儿的那几支,没有一个不是把家业全败光的,你看看,凡是族谱上有名有姓,传下家业的,哪一个不是男人年纪轻轻就出去闯荡的?振青要是在,一家之主就是他,他也会这么做的!我这当爷爷干嘛操这心?振青不在,我不管谁管?就算今天我不赶,早晚也得赶他俩走,今天赶,只不过是早个两三年而已”,说完,玉富煌绝情地扬起头来。

    张氏声音明显小了,道“他俩才十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赶出去,让他们出去怎么活!”张氏揉着已经被泪水蜇疼的眼睛。

    玉富煌道“有本事,就活,没本事,就别活”

    张氏声音又大了,道“你这像个爷爷说的话吗!你要赶他俩,就把我也赶出去!”

    玉富煌无可奈何道“事到如今,你不要妇人之仁”

    张氏委屈道“算我求你了,别赶孙子走”

    玉富煌道“不可能!在祠堂里,当着祖宗和全族的面儿定下的事儿,怎么可能变!”

    张氏蹭地站起身,道“你真自私!那是你一个人的孙子啊?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活着了!”说罢,她四下里寻找尖利的东西,好像时刻准备一头撞去,这种场景,玉富煌也怕了,他迫切道“那你说嘛,怎么办!”

    张氏停止了动作,道“我不说!你说!”

    玉富煌凝眉沉思半天,长长叹道“哎……好吧!那倒也有个出路,振青那个结拜大哥,不是国民军首领吗?让他俩到冯司令那里去报名当兵,军营能管得住汉生,正好历练历练他俩”

    张氏道“不行,这几年,年年打仗,你这不是专门送孙子去死吗!”

    玉富煌道“你女人家,根本不懂外面的事,今年以来,直奉联军回天乏力,国民军连战连胜,北伐告捷了,现在定都南京,天下是要太平几年的”

    张氏心里踏实点儿了,但仍犹豫道“那也不好,当兵又累又苦的”

    玉富煌道“赶他俩走,难倒还是为了让他俩享福去?”

    张氏擦干眼泪,支支吾吾道“那……你安排人把他俩送进去,跟人家说好,他俩还小呢,照顾照顾他俩”

    玉富煌板着脸道“送进去?还照顾?你胡说什么!让他俩自己去!他俩有什么特殊啊?人家孩子怎么当兵,他俩就怎么当兵,照顾什么!”

    张氏道“孙子都没出过远门,你让他俩怎么去?”

    玉富煌道“出一回就知道了,让他们自己找去”

    张氏道“那……等怀莺七七过了再让他们走……”

    玉富煌道“没这规矩,头七过了就行了,不必等到七七”

    张氏又捶腿哭了,急道“天底下的规矩,全是你定的!你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干!还是就那么赶出去了”

    玉富煌只得再做让步,道“好好好,最多给冯司令写封信,知会人家一声”

    张氏道“写信行,你快写”

    玉富煌道“急什么”

    张氏道“你不写那我写去”

    玉富煌补充道“你写就你写,写上,让冯司令严格约束他俩,严厉训练他俩,不给任何特殊!”

    张氏道“行,我知道了!”她匆匆忙忙到隔间书案上写信,内容大致是:两个孙子年轻,希望能在生活上给予帮助,最好能让孙子留在冯司令身边,云云。她写好之后,正要装封,忽然,眼睛转了转,诡秘地笑了一下,把写好的信装封,再次捉笔写信。

    张氏又一连写了两封,其中一封是顺着玉富煌的意思,写给冯玉祥的,内容是:严格训练孙子,云云。另一封,是写给侄女云帆的,云帆是振青的表姐,也就是是汉生汉民的表姑,现居宣化,写好之后,她将这封信也装封起来。

    唯一没装封的、致冯玉祥的书信,张氏把它拿给玉富煌看,玉富煌草阅一遍,颇为赞同地点头“嗯”

    张氏气哼哼道“这回行了吧!”她从玉富煌手中夺过信,气呼呼走出去,急不可耐地找到汉生汉民,她把致云帆的信、以及五百元银票给了汉生,嘱咐道“钱拿着路上花,出门之后,哪儿也别去,直接去宣化你表姑家先住着,后面的事,等过了这阵子再商量”,她犹豫片刻,仍是把致冯玉祥请求照顾的信,给了汉生,轻声道“你爷爷想让你俩去冯司令那里当兵,这封信也带着,以防万一……还有,你爷爷问起来,就说奶奶只交给你这封写给冯司令的……”,她极不情愿地把那封“应付玉富煌”的信给汉生汉民,生怕他们真的会用到这封信一样,她叮嘱道“这封信出门就扔了,记住啊……”

    张氏眼泪汪汪,来回抚摸着两个孙子的脸蛋儿,柔声道“记住,你爷爷也是为你俩好,奶奶……不能留住你俩,生生,民民,你俩出门了互相照顾,凡事商量着,实在待不下去了,就赶紧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