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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情相悦……像是掷入静水中的石头,荡起层层涟漪,殿宇内越发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缄默咀嚼方才的话。

    李渊最先反应过来,冷声道:“此话当真?”李世民抬头欲说什么,我慌忙到他旁边,打断道:“陛下,此事是忆瑶一人所为,与秦王无关。”那翎要回突厥了,我不能让自己真得陷入这个荒谬的联姻棋局里。李渊面色阴晴不定,阴霾浮荡游移在我们之间,良久转晴笑道:“这样的事你一个人怎么做得了?你倒是会护着他。”

    “倒是门当户对,才貌相称。”李渊若有所思,顺手将李世民拉起来,悯慈笑道:“本是件好事,只这样遮掩着实恼人。姑且便宜你小子,朕就为你们做主赐婚了。”李世民登时躬身道:“谢父皇。”看他们父慈子孝相得益彰,仿佛真没我什么事,到此时我还处于怔愣状态,迷迷糊糊难道这样就定了终身?

    直到夕颜半蹲碰触了下我的手,提醒道:“看姐姐都高兴傻了,倒是快谢恩呀。”我迷茫地迎上娇俏精琢的笑靥,只觉眉眼里虽含凄怨,却也是松了口气。恍然回神,心扉深处只剩一个声音在呐喊,不可以!明明成功破坏了突厥与唐联姻,‘不战屈人之兵’虽有憾却胜得漂亮。可为何偏偏在这时降了这道赐婚圣旨,垂于身侧的柔荑紧捏住纱裙,鼓足勇气站起来,话未出口却先被迎面李世民的视线一刺。温润和煦的笑容似冰山坍塌一角半含着警戒,陡然所有被抛诸脑后的牵念被重新拾回,我有什么立场去反对,侑儿的生命,未报的父仇,哪一桩哪一件都让我没有资格拒绝这‘隆恩’。我亦如李世民的样子,恭敬道:“谢陛下。”

    李渊含笑道:“朕向来奖惩分明,你们虽领了旨但先前罔顾宫规私相授受却是要罚。”我平静地站在李世民旁边,脑子里乱哄哄却又理不出头绪,谋划好的到临前却失了准绳,本意兴阑珊只得装出娇羞含怯的样子听着。“朕就罚你们悉心筹备一个震惊整个长安乃至天下的婚礼,让普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皇子与大隋公主喜结并蒂,李杨两家成秦晋之好。”

    这才是目的。李唐虽然雄踞长安,却终究是叛臣,纵使做再多粉饰文章也不符合中原权威君臣纲常思想,终难名正言顺。联姻借了前隋名目,一来收揽遗臣民心,二来宣扬仁义,却是行之有效。何时我怜悯那翎为社稷邦交婚事不由自主,又何时我站在了她曾经的位置上。还是有不同,那翎若是嫁给李世民,那是两国结盟,我的‘国’又在哪里呢?

    满目空索,落下的是李渊简雅的明黄辇舆,夕颜恬静萧索的忧郁,李元吉的怨愤不甘。我怔怔地迈开脚步,对上那翎那双含着三分了悟,三分伤恸,三分厌恶的眼睛,“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心事都告诉你,你却一再地隐瞒欺骗,难道你们中原人都是这样口蜜腹剑,言不由衷得吗?”

    “不是得……那翎你听我解释。”我急切地说道,却听尖细的声音无尽回荡,“我不要听,我再也不要相信你的甜言蜜语了。”说完,手掩着丹唇抽泣着跑出去。我一时情切举步就想去追,却被李世民抓住胳膊,道:“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去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为什么会是这样,当真是对我的惩罚吗?庭院里桂花影斜,淡淡落在梧桐井旁,风卷残叶,袭起一地零落。我静静倚靠着桂花树,清沁香气浸入鼻翼,在心扉出绽放的却是苦涩,满心疲惫只有选择沉迷地吮吸。这样的沉迷并未持续多久,手腕被人扼住硬生生拽离,他冷冷地问:“你刚才是想抗旨拒婚,我没看错吧?”我惨然一笑,“依你对陛下的了解,若我真得当众拒婚会有什么下场?”

    他冷哼一声,讥讽道:“父皇对于这种愚不可及的行径向来不屑为之动怒。”是愚不可及,我笑问:“看来我是嫁定你了?”他怒极反笑,饶有兴致地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看向他,“本王是哪里配不上你,还是嫁给我辱没了你,公主殿下?”我露出娇美笑靥,细声道:“是忆瑶蒲柳之姿难配文韬武略、仪表不凡的秦王殿下。”“少跟我来这套。”他咬牙切齿地喝道,忽而邪肆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既然圣旨已下本王就暂且受点委屈。虽然你又笨又丑,总算聊胜于无,等过了门有的是时间慢慢相处。”

    “你不会还喜欢打女人吧?”我瞪圆了眼睛忧虑地看他,俊逸薄唇渐渐溢开优雅笑容,修长手指轻轻滑过我的鼻翼,道:“那也得有心情,对于我喜欢的女人才会有这种心情。”我避开他灼热殷切的目光,故作轻松道:“那你还是别喜欢我得好,免得到时候误人伤己。”他看向我的目光幽深了几许,语气莫名和缓轻柔起来,凑近耳畔低迷唤道:“没关系瑶瑶,至此名分落定,再也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们有一生的时间让你来爱我。朝代更迭,江山易姓,你注定只能是我的人……”

    他倏然放开我,眼眸澄静无波将之前暧昧不明挥散,却又平添几分别的意味。“我会给你一个天下女孩都倾羡的奢华婚礼,作为回报,你要还我一个最美丽快乐的新娘。”

    神思恍惚地走出秦王府,耳边不断回荡着李世民的柔声蜜语,仿佛魔咒诱人沉沦。难道如果我永远都无法爱他,就注定要将终身年华付诸王府高檐,重脊深帷?东宫辇舆停在纵路上,王珪已等在车辇上,只璃影站在车辇前冲拦住她路的李道玄冷冷道:“难道堂堂淮阳王就喜欢当街拦女孩子吗?”那也是修姿丰神的男子,只是举止略显稚嫩,几句话抛过来便有些无措,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秋眸微澜,却还是清淡漠然,“是不是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就可以让我走了?”

    李道玄沮丧地点头,低声呢喃道:“不让走能怎样,难道还能将你虏回去不成?”璃影忍俊不禁地轻笑一声,扬头道:“璃影,琉璃的璃,影子的影。”璃影走出几步,李道玄在她背后轻声道:“公主就要嫁给二哥,日后秦王府,我们来日方长。”

    马车踽踽独行,掀起珠帘却见那修长身影驻留良久迟迟不肯离去,怅然遥望,渺远模糊在道巷尽头。

    璃影也在看他,清艳如桃的面容被晃动珠晖溢满,不若方才冷冽决然。心中低叹,该做些提醒吧,顾忌王珪也在车里终究没有开口。大约行至东宫,王珪突然道:“该恭喜公主,想必此时赐婚谕旨已经传遍太极宫,太子殿下也该知道了。”我想露出一个应景的笑容,却发现嘴角僵硬勉强不得。沉思半晌,道:“我想见太子。”王珪回道:“太子殿下未必想见公主。”话刚落便喊停马车,踩木漆踏梯下来,我坐在马车里听他沉声向马倌吩咐:“直接送公主回她的寝殿。”

    回到寝殿时暮色初浓,柳枝上宫灯已被点燃,暗红烛火莽莽延展。举目望去,满苑景致尽氤氲在这光晕中,显得幽馨沉谧。晚间涮洗时习惯地潜人唤如墨,却听那小宫|女回道:“太子妃为公主筹备嫁礼,特意唤了如墨姑娘去。因她侍奉公主日久该熟悉您的喜好,挑选起嫁仪礼资也好称心。”郑茯苓倒是上心,说来她该高兴,我这个不速之客总算要走。再加上李渊特意点明从东宫以储君义妹身份出嫁,她定不会寒碜半分失损东宫体面。

    摆摆手那宫|女却踌躇着站在原地,迟迟不肯退出去,我问:“还有别的事?”小宫|女手指绞缠裙角,低着头似是有难言之隐。随即柔声道:“若没什么事,就回去休息吧,以后几天有得忙了。”谁知话音刚落她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公主待下人们仁厚,奴婢实在不忍心欺瞒您,就是日后太子妃责罚奴婢也要给您提个醒。”

    我眸光微凛,示意璃影将门关上。将宫|女搀扶起来,孱弱消瘦的身体微瑟,细柔语气中带了丝抽泣。“今日那翎公主来找公主,如墨姑娘不在,我们几个怕失了分寸一边迎客,一边分头去找姑娘。这样折腾却将太子妃身边的依约姑娘引了来,她平日里仗着太子妃宠信对底下人色厉跋扈惯了,我们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怎敢拦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对那翎公主奚落道‘您那姐妹好手段,引诱太子不成又去魅惑秦王,难为您为她掏心掏肺。’”

    胸口一阵窒闷,问:“那翎说了什么?”小宫|女脸上荡起丝温暖笑意:“那翎公主自是不信,愠怒着呵斥道‘忆瑶是什么人我会不知道,哪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依约姑娘当即脸上挂不住,说‘是真是假亲眼看看便知,那狐狸精就在秦王府,我就不信会不露尾巴’”原来是‘三人成虎’,即使那翎始终对我深信不疑,也禁不起接二连三的间隙。宫廷本就是滋生流言蜚语的沃土,言语更甚于刀刃阴毒。我让璃影送小宫|女回去,再三叮嘱今夜之事不要泄露半句。小宫|女豆蔻年华,身量未足,稚气忧乐全刻在脸上,虽然害怕袒露心声后却是遮掩不住地释怀。凝视着那张澄澈无忧的脸,在深宫再待过几年,怕是有人对她再好也不会有这般坦诚了。

    坐在檀木妆台前,平静捋顺乌发,直到现在亦有恍如梦中的感觉。终身大事就这样尘埃落定,或许还有繁复礼仪牵着纷乱事由,但于我摒弃外在直面内心,还是觉得仓促不及防。自小到大似乎没有人与我谈论过这种事情,姑姑去世时我还年幼没到出降年龄,后来则是没人再关心。算起来,应该有一个……媒聘折枝催红妆,泪眼无处觅旧人。

    璃影见我情绪低沉,安慰道:“这是好事,秦王位高权重该是个依靠。”是依靠,我确实需要个依靠,不然禁宫内苑我该如何以前朝公主的身份生活下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普通王侯谁有胆识能力会接这烫手山芋。我拉着璃影共躺在床榻上,摸索胸前垂落发丝,回忆道:“幼年大兴城里看尽后宫妃嫔为夺宠爱而勾心斗角,当时冷眼旁观满心尽是不屑,却不曾想有一天自己也会卷进去。”

    璃影静默片刻,方道:“普通人家殷实年份都会讨个妾室,更何况皇子王孙。世间男子大多以遍寻姹紫嫣红为乐,没权没势倒是踏实平稳守着糟糠,可心里未必不想。有权有势的,持身份自然少不了花浓柳绿填充门面。女子若要依仗良人若磐石反而虚无,倒不如争取些荣华来得实际。”我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却又好像映射自己。突然想起萧笙,道:“其实世间从一而终的好男子还是有的,只不过未被你我碰上。”忆起萧笙便又不可抑制地想起隋宫,低郁叹道:“若我没有这身份,兴许会有几分释然。我一个隋朝公主嫁与大唐皇子为妾,死后还会入李家宗祠,便再也没颜面去见地下亲人和杨家列祖列宗了。”

    她转过头看我,被衾下握住我的手,不知该如何劝下去,沉吟片刻方道:“睡吧,别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