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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过去数日,秋去风远。我坐在轩窗下拨弄琴弦,将那曲‘美人令’弹奏了一遍又一遍,琴音淙淙流淌,阻不住群芳凋零。

    若他还不回来,合意台的百合又能开到几时。

    慕夕走进来,躬身道:“王妃来看夫人了。”

    我霍然从窗前起身,璃影已拨开了晶帘。但见长孙冬霖身着一袭烟紫垂花锦氅裙,款步走进来。明皙佳人,清婉如玉,得贤良之妻如斯,他也该如珠似宝以待。

    梦醒过后再面对秦王的这位贤良淑德的王妃,心境不可谓不复杂。

    心思沉吟之际,长孙冬霖已走到我跟前,清雅芳香迎面扑来,便如她这个人。秋水眸缓缓扫过我的面颊,未多做停留,吟吟笑道:“气色好多了,只是消瘦了不少。”

    我越发心猿意马起来,只是勉强回以微笑:“谢谢王妃关心。”

    她拉我在窗前的湖蓝色叠丝绣塌上坐下,道:“既然同处屋檐下也用不着这么客气,你我年龄相仿,以后还是相互叫名字吧。”

    自醒来后越发倦懒,更是没有心情再去舌灿莲花周旋客套。细细观察她清疏雅丽芳容,淡淡施敷的粉黛衬得娇面越发净雅,并无半分矫揉造作,便也安心应下。

    长孙冬霖看看摆放在案桌上的七弦琴,道“在门外就听到你在弹琴,弹得真好,连宫廷里的乐师都望尘莫及。”

    抚摸着柔韧的蚕丝琴弦,我说:“小时候不愿意念书,只成天拨弄这些乐器,师傅总说我不务正业。不过我听说王……冬霖你博览群书,通晓经史子集,未出阁时便是小有名气的才女。”

    她含笑回道:“只是些溢美之词,对于圣贤卷帙我只粗略读过几遍,谈不上通晓。”说话间,长孙冬霖带来的侍女掀开水晶帘碎步走进来,娟声道:“禀王妃,雅音乐师已经到了,是不是现在就请他进来?”

    冬霖浅浅应了声,转身与我道:“雅音的琵琶在长安堪称一绝,你若还有兴致,不妨在她演奏后与她切磋切磋。”

    我从未听过雅音之名,反想这几日过得如此‘惊心动魄’,何来心情去留意什么美名远播琵琶女。能得长孙冬霖如此倾赞的人,想必是有过人之处。未见其人便闻其名,我不禁对这位雅音乐师含了几分好奇。

    衣影绰约,透过泠泠汀汀的水晶珠帘依稀可见侍女引着两个人款款而入。为首的女子怀抱南音琵琶垂首缓步,想必那就是雅音。不同于坊间乐女争妍斗艳,面前的女子白霓练裳,青丝简约梳起绾于脑后,通身无襟缨簪饰修缀,清淡的如冬日里呵出的雾气,好像轻轻一吹便能从眼前消散。

    她身后跟着的亦是一袭白衣,身形略高,像是个男子。是……

    待看清了那人的面目,我险些将手中新斟的茶盏扔到地上。

    冬霖与雅音寒暄客套一番,便将实现投向了她身后的男子,问及来历。雅音神色未变,涵雅有礼:“这是雅音的师兄弦乐,他多年来游历四海遍访名师,前几日才刚刚回到长安。”那位‘弦乐’颌首应礼,“见过两位夫人。”

    我只觉胸腔内气息紊乱,牵动着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却听冬霖道:“既是雅音乐师的师兄必然有过人之处,今日你将他带来是同他合奏,那不知弦乐乐师擅长何种乐器?”

    雅音沉默未言,弦乐已道:“自是丝弦之乐”,忽而看向我,长襟略垂,含笑道:“不知能否借这位夫人身后的七弦琴一用。”语音清淡无痕,我也只得强作镇定从绣塌上站起来,让璃影将七弦琴搬到‘弦乐’跟前。

    下面一曲‘琴瑟和鸣’奏得行云流畅,空中静极,只余袅娜之音绕梁不绝。我却听得越发渺远,心思如扯碎了的柳絮,绵绵软软不知要飘向何处。

    一曲毕,众人面上皆有余兴未尽的遗憾。我却如坐针毡,流于指弦的片刻时光都让人如度长年般难熬。

    ‘弦乐’轻按蚕弦,止住了最后一符的余音,轻叹赞道:“好琴!”

    侍女翩然越过弹奏完毕的雅音与弦乐,走到长孙冬霖面前,躬身道:“沈太医来为王妃把脉了,现下正在承德殿等候。”

    冬霖道:“让太医稍等片刻,我马上就过去。”

    我转身问道:“叫了太医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言语刚落,她白皙莹玉的面颊浮上两抹桃色嫣红,眸中掠过清甜笑纹,轻柔道:“无甚大碍,只是让太医来看看而已。”

    我道:“既然这样,那就赶紧去让太医为你把脉,有什么不适也好尽早医治。”

    她颌首应是,方起身又回眸含笑道:“雅音乐师可与杨妃好好切磋一番,她的琴也是不落俗套的技艺。”

    慕夕将长孙冬霖送到殿门口,随即便被璃影遣走了。眼见着冬霖在锦绣丛中被拥簇离开,裙裾潋滟逶迤如片羽拂沙般缓缓扫过青石地面。

    长殿阗静如初,无人言谈。

    我拖着臂纱缓步踱至雅音面前,方在内心思量该以何种名目让她回避。但转念又一想,她既然同萧笙一起来了,又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戏码,也就没有什么回避的必要。

    思虑至此,便直接越过雅音,走到萧笙跟前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萧笙清笑不语,倒有温柔之音从他身边传来:“雅音有些疲惫,可否斗胆借夫人寝殿稍作休憩?”

    我扫了璃影一眼,她便上前为雅音引路,将她带入重箩纱帐掩映下的寝殿内室。

    四下无人,只有莺雀在窗外指头嘤啾嘶鸣。

    我忍不住出言斥责:“你也太大胆了,怎么就敢这样明目张胆……”我还没说完,就被萧笙打断:“兵行险招也是迫不得已之计。李世民在你身边布下太多暗卫,若非堂而皇之根本没办法与你见一面。”

    “暗卫?”我错愕低呼,他为何要在我身边布暗卫,难道是有所怀疑了?

    见我的反应,萧笙面若清风润露般舒雅淡笑,“怎么,不信?若是不信,你现在就去试试,看看你能不能走出秦王府半步。”

    我竭力想从萧笙哥哥脸上看出细微端倪,但什么都看不出来,没有丝毫蒙骗的痕迹。一层灰淡渐渐蒙上心扉,他是想将我当做一只笼中鸟永生困在这方寸天地中吗?若这是惩罚,那么作为杨妃的我甘愿领受,可从前的一切真的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若要到头来还要将记忆付于虚妄,那么缘何要让我重新记起。

    从来不知道,背负着记忆原来也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那么从前李世民独自背负时,也如我这般煎熬过吗?

    窗外有开得云锦般繁茂的秋海棠,秋意荼靡。萧笙的笑意如翦翦风,澹澹风光胜过清澈浮曳的波光。

    他微微低俯了身体,冲我和缓一笑:“妹妹有什么事情可要快说,若不够重要可对不起璃影为今日安排所做的苦心。”

    言谈间,璃影已拂过霞影纱帐从寝殿走出来。青蓝色纱袖同霞色纱帐相交叠,宛若釉彩迷离。

    我心中更似有千头万绪,却又理不清晰,只含糊问及前线战事。

    萧笙道:“瑶瑶锦囊妙计,唐军自然兵败如山倒。纵然李世民快马加鞭赶到时已回天乏术,唐军折损过半,数名大将被俘,李世民当机弃守高蔗,带着残兵返回长安了。”

    唐军胜负从来不是我所关心得,但从萧笙三言两语间犹可知此战败得惨烈。自随父兄从太原起兵,李世民所历战役便是无往不胜,向来一帆风顺正是少年得志意气盎然之时,不知他能否经得住此次惨败。若是他知道有生以来第一场败仗根因在我,那会怎样,会杀了我么?

    见我沉默不语,萧笙又道:“我已在高蔗往长安的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李世民的这条命薛举拿不到,我却要定了。”说这话时萧笙温润的面容寒如坚冰,眸中亦有抹不开的阴翳冷滞,扫过我的侧颊,咬牙切齿道:“他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打你!今天就让他为一巴掌付出代价。”

    心头瞬时被冰雪覆盖,身如置寒窖,禁不住瑟瑟齿冷。面上仍然平静,我转身看向萧笙,道:“不,你不能杀他。”

    屋子里焚着梨花香,幽幽一脉宁静,只有袅袅烟雾轻笼曼绕,所及之处驱散了萧笙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他神色未有异,只平静地问:“为什么?”

    我拖曳着赘长裙裾缓慢走至窗前,外面有日落红晖如红河倾倒,漫天殷红无边无际。

    “情至深处,忧至深处。忘忧之毒,即是忘情”,我回过头凝望着萧笙,竟有清淡笑纹镌上唇角,“我想起来了,萧笙哥哥,我竟然全都想起来了。”

    萧笙脸上神色骤然僵滞,如遭雷击般颓然失措连退几步,抬眸时满是不可置信却又怀着一丝希冀,“这不可能,我早就问过太医,忘忧之毒,普天之下无人可解。”

    我喟然叹道:“可命运的机缘偏就是如此巧合。我将一切算计得毫无偏差,却惟独没有料到在忘记之后竟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同样没有想到,生死之际,残留的意识竟可以突破‘忘忧’所设的阻障,让我将一切都记了起来。”

    秋阳如画,从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落在他胜雪洁裳上,耀出比练裳更苍白的脸色。沉默了片刻,萧笙重新抬头看我,勾画细致的唇像是在笑,却没有了笑容的温度。“那又如何?三年间隔了多少,狼烟遍燃,城破宫倾,社稷江山都易主了,难道你要对我说,你仍对他情根深种,痴心不改吗?”

    “我从来都看不懂自己的心,也看不清别人的心”,我一步一步走进他,我们隔得那样近,像从前无数个相偎相伴的日子那样。视线寸寸划过他俊秀好看的面容,轻缓道:“什钵苾利用我对付秦王,这步棋他走对了,他赢了。说到底他与我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自然要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换做我也会这样做。可是你呢,瑶瑶的萧笙哥哥,过去的被我遗忘的一切你都清清楚楚,你明明知道那是我挚心深爱的人,却还是诱导着我一步步为他设下圈套,将他置于险境。这是为什么,萧笙哥哥?”

    冰凉的泪水滑过脸颊一滴一滴落下来,沾湿了纹绣在锦裳上的百合,犹花也落泪。

    “为什么?”他陡然大笑,凄厉悲怆的笑声回荡在空寂大殿中,如臻临末世般残破凌乱。他缓缓后退,伸手指向我,“你难道忘了,江都宫里是谁将你救出火海?而今你为了那个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要将与你自幼相伴的人舍弃了吗?不离不弃,永以为期,这根本就是个笑话!”说完他将七弦琴拿起,伸手抚上琴弦。我如梦初醒,尖叫道:“不要……”

    柔韧纤细的琴弦断裂在他的掌间,因为过于用力琴弦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珠染上蚕弦,如血泪斑驳的湘竹,失去了所依附的琴心独自游移漂浮。

    他将琴弦一根一根拔掉,说道:“绿绮七弦琴,这是你十岁那年我送你的生辰礼物。既然往事如烟散,留着这些旧物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毁掉算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那琴弦的崩裂而从我身边离去,伸出手想要抓住,然而除了满掌虚空什么也无法抓到。

    我无法止住喷涌而出的泪水,却能止住溢在喉咙间的抽泣。这样静默的哭泣,早就该习惯了。手掌间蓦然温暖,璃影悄然握住我的手,目光莹莹地看向我。

    日影西斜,光色黯淡,逝去的是光阴,更是无法追回的韶华。

    一任泪水流泻,我淡然道:“我不再能左右你什么,更不会去强求。这样也好,他若死了我就去陪他。”

    砰……是七弦琴坠地的声音,萧笙笑望着我,眼中灰淡难辨。他将一封书信塞入我手中,步履歪斜踉跄如宿醉未醒,艰难地走出大殿。雅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纱帘前,轻轻瞥了我一眼,怀抱着琵琶碎步跟上了萧笙。

    身体瘫软地跌坐在地上,璃影蹲下抓住我的手,我手腕用力止住了她欲拉我起来的动作,眸色空洞苍茫地看向她:“璃影,我又失去了一个人。”

    她抿了抿下唇,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凄凄道:“都会过去得。”

    清早阳光极好,带着初秋的凉意温暖干爽,毫无遮拦地铺泻下来,落到依旧青翠的满树枝叶间,使斑驳阴影跳洒了一地。

    明苑的百合开得正好,长孙冬霖相邀前去赏玩。石桌上有侍女奉上的菊花雪蕊,清风拂过暖暖的茶雾,隐有清荷沐香。晨霭沉沉远带长渠,水畔上一行烟柳,朝阳悄然挂起枝头,如一幕安静的画影。

    她掀起盏盖轻抿香茗,恬静道:“‘红颜难长时易戢。凝华结藻久延立。’红颜难长,却不知这花能开得几日。”

    听了她的倾叹,心中凝思更甚。前几天下过一场雨,秋雨凌厉摧花拂叶,也不知合意台中的百合如何了。各自揣着心事,彼此缄默,唯有清香飘逸的茶香流转在我们之间。

    咯吱……一声沉钝,遥遥传来已不够分量打破这清晨的宁静。我站起身来走到百合花丛前,抚摸着沾满清晨露珠的百合,浸染着朝阳干净澄澈的光芒,皎洁如月没有一丝杂质。

    低低的一声‘世民’,包含轻柔蜜意带着喜极而泣的欣然。我僵直身体,一时竟连转过身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似是有衣衫相撞的声音,原本寂寂的庭院瞬时活泛起来,脚步声、欢笑声、言谈声交织在一起,连枝头栖息的黄莺都一改慵懒殷切而灵悦地欢叫起来。

    璃影轻柔的声音漂浮在我耳边:“夫人,秦王回来了。”

    是,他回来了。

    捏在手中的百合花枝被松开,花束兢兢颤颤摇曳在丛中。我转过身,冬霖正伏在他的怀中,丝毫不觉得铠甲冰凉而坚硬。他就这样回来了,一身戎装披星戴月,头发却梳得紊然齐整。

    视线慢慢地向上移,他……正巧也在看我。明澈纯净的阳光投洒下来,映亮了他一双好看的墨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