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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遗忘在时光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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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在海边的小镇上相识的。

    那时她不过是17岁的少女,而他,则已经读了两年的大学。她那一年高考失利,又强烈地抵触继续复读,无奈之下,母亲便买了一张车票,将她送到这个空气清凉的小镇。这里住着她年迈的外公外婆,她的到来,几乎让他们惊喜,每天都会拿出最可口的东西来招待她,又特地将堆满杂物的晾台收拾出来,用新鲜朴质的原木做出一个类似酒吧里的高脚凳来,让她可以每日起床后,坐在上面,边悠闲地荡着脚丫,边欣赏不远处晨曦下,睡眼惺忪的海水。

    她一连在高脚凳上,赏了4日的海,而他,也在她的视域里,出现了4次。像是一个电影的镜头,每一次,他都悄无声息地从右侧入画,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做一个大声呼喊的手势,而后便弯腰开始捡拾海滩上的贝壳。基本上,她在慢慢啜完一杯牛奶的时候,他的袋子里,也一定鼓涨起来。等她吃完外婆做的早餐,再到晾台上去,他早已不在画中,只留一个波涛阵阵的空镜头给她。

    她闲极无聊,便问外婆,那个拾贝仔是谁?外婆笑,说,你看我这脑子,多么糊涂,那天遇到阿辰他还问起你呢,说如果不介意,让你去找他玩,他恰好也放暑假,有空带你四处游逛。她诧异,他何时注意到的我?我们从来没有正面相遇过啊?外婆点她脑门:看你这傻丫头,多没心没肺,那天在火车站,满头大汗地帮你提了一路东西的男孩,即便是请来的小时工,也不会粗心到连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啊。

    她这才想起,车慢慢到站时,那个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葡萄,挤在人群里叫卖的瘦削的男生。

    她是在第二日,提了小巧的竹篮,主动入到那幅画里,在海边柔软湿润的沙滩上,坐等他来的。见面后他竟像是与她相识许久,笑着问道,你捡到有珍珠的贝壳了么?她歪头狡黠回他,当然,这么多天偷师学艺,哪一颗珍珠也逃不过我的法眼。

    此后的时光,她便影子似的跟着他,在小镇上游走。每日清晨,她再也不会懒洋洋地赖在床上,等着外婆千呼万唤地,才会起来。他的歌声,是最好的苏醒剂,她只需听到第一个音符,便会睁开眼睛,啪地打开窗户,而后迅速地穿衣洗漱。外婆听见房间里噼里啪啦的声音,总会开门探一下头,柔声训她一句,看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急?慢慢地来多好,再怎么匆忙,你也抢不过时间呢。

    她当然知道抢不过时间的,可是,天生倔强的她,偏偏却要试试。

    他比她起得更早,为了能够筹集到下个学期的费用,他要每日去捡拾漂亮的贝壳,而后拿到小镇上,摆个摊,边用手中的画笔在其上画出美丽的图案,边等待路过的游人来买。如果收摊早,便可以骑车带着她,穿越小镇的街头巷尾。小镇的游客,算不上太多,但学绘画的他,却有能力,让这些扇贝,变成游人青睐的艺术品。小小的扇贝,一经他的手,便有了另一番韵味。其上的花草虫鱼,一枝一叶,都有了无限风情。镇上的人,大多都认识幼时丧父的他,看见他低头专心致志地画画,总是心疼,忍不住,就顺手买几只扇贝回去。

    她的到来,让他的扇贝,卖得愈加地快。她从小便是个巧手的女孩,很快便用强力胶、剪刀、针线,将他的艺术品,变得愈加地实用。她会把几只形态各异的扇贝粘成一只可爱的松鼠,或者一朵含羞的百合,一株唯美的水仙。她还会将它们串成小巧的手链、脚环或者颈上的饰品,看到爱美的女孩子,便笑着招呼人家,嘿,妹妹,捎一串回去啦,会有好运哦。她的吴侬软语,总是能吸引一大群的女孩子,甚至也有男孩,只为了听她叮叮咚咚地说几句话,跨在脚踏车上,与她讨价还价一阵。

    他们的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每次不过是一个小时,那些东西,便一扫而光。余下的大把的时光,他会吹起口哨,载着她,在小镇长了青苔的石板路上,风一样穿行而过。镇上的人们都习惯了她跟在他的后面,阿辰哥、阿辰哥地叫着,若是哪一天,他独自走过去,总会有人诧异问道,咦,你的影子怎么丢了?

    她与他,已经离不开彼此,就像那些丝线串在一起的扇贝,哪一粒丢了,另外的一粒,都会找不到方向。

    可是,他开学的日子,还是来了;而她,也要听从母亲的话,乖乖地回去复读。车票,是同一天的,尽管母亲允许她,再待一周,让外公外婆陪她过完17岁的生日,可她还是执意去买了票。她其实很想告诉他,没有了他,这个小镇,她便只剩了游魂,而躯壳丢了,她还怎能再次寻得到他?可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只在他要走的晚上,说,阿辰哥,明天,我去送你。

    她竟然在第二天,很晚才醒过来。外婆告诉她,阿辰不想让她辛苦早起,自己先去了车站,如果赶不上,就不必送了。她听了立刻大叫:那怎么行?!外婆吓一大跳,说,你下午也要去坐车的,干吗非再跑去一趟,你阿辰哥又不是第一次去车站了。

    她不听,匆忙之中,连外套都穿反了。等赶到站台的时候,车还有一分钟就要启动。她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敲过去,边敲边大声喊着“阿辰哥!”许多人,探出头来好奇地看她。她不管,照例大声地喊。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里,她与他,视线相撞在一起。车马上就要开了,他急急地掏出一件东西,说,小恬,送给你,记得要好好学习,明年我们大学里见啊。

    她也想说许多话给他,告诉他,之所以今天起得晚了,是因为昨天她熬夜用贝壳给他做了一件礼物;她还想告诉他,她会记得这一段有他相陪的优美的时光,如果明年她的成绩,真的能够去大学里读书,她第一个选择的大学,一定是他的那所。可是,很多的话,都没有时间说了,她的礼物,忘记了带给他,而火车,也哐当哐当地开了,她追着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许久,那辆火车,终于还是将她与奔涌而出的眼泪,全都丢在了后面。

    她是在离开小镇的火车上,才从忧伤里回过神来,想起他送的那个小盒。打开来,是一个小巧如指甲一样的贝壳。贝壳的两面,完美地镶嵌在一起,就像两颗不离不弃的心。他用蓝色的画笔,按照纹理的走向,在如此小的天地上,竟是绘出了帆船、海水和弯腰捡贝的女孩,女孩长长的裙子垂到脚踝,风吹过来,露出被海水溅湿的小腿。她不用问他,便知道,那画中的女孩,是她自己。

    她自此便将这一粒珍贝,用一根细细的丝线穿好,戴在颈中。尽管贝壳里面,什么也没有,但她却愿意,想象成,他的心,住在其中,这样,当她将它戴到胸口,能够听到的,就不止是海的呼吸,还有,他的心跳。

    她知道他忙,忙着为每一分学费而不停歇地打工。他的母亲,身体虚弱,不仅无法给他任何金钱上的支持,反而常常需要他挣的钱,偿付零零散散欠下的吃药的费用。他在她复读的那一年,只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还是她主动打到他的宿舍,他不在,他才回了过来。她有些沮丧地告诉他,以她现在预考的成绩,几个月后的高考,或许依然无法有太好的结局。他听了沉默片刻,说,如果,实在是不好,你读一个省内的大学,也挺好,北京,或许,并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

    她在他的这句话后,心底起了滔天大浪似的凉。但她还是只轻轻“哦”,便道声再见,挂了电话。她想了许久,才终于说服自己,其实,她与他之间,除了那一段共同走过的时光,什么也没有。不就是送了一粒贝壳给她么,这又能代表什么?时光一旦走过,除了埋在沙滩,或是被海水淹没,再没有其它的用处了吧?

    她此后埋头苦读,不再为其它杂事干扰,这样一路辛苦,终于冲过了高考,分数,恰好可以读他所在的大学。她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最先想到的,是打电话给他。可惜,因为放假,宿舍无人接听,她以为他回家了,便打给外婆,不想外婆却说,今年暑假,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听说,要留在北京一家设计公司实习一个暑期。

    她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哭了一天,出来的时候,就告诉母亲,她已不打算去北京读书,她要留在这个南方的城市,因为,这里有她所有的爱。母亲并没有注意她红肿的眼睛,以为一心一意要报北京高校的她,只是为了谨慎,才最终选择了省内的大学。那段时光,除了她,真的是无人知晓了。或许,连他,也给忘记了吧。

    她在填报完志愿的那天,去了北京他就读的那所大学。并没有给他联系,只是绕着大学,走了许久,后来累了,便在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北京的夏日,比之于南方,是干燥的。她仰头透过树隙看天,热气雾一样向上蒸腾着,一层层地,将那蓝天遮了住。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美的校园,中规中矩的高楼、草坪、道路,她想起他说,北京,或许并不适合她这样的女孩,或许,真的是这样的吧。

    从北京回来,母亲给她一个电话号码,说,是你外婆家的一个男孩,给你打了许多次,似乎,有什么急事要说。她笑,说,能有什么急事,我与他,不过是在一起,渡过了一个短短的暑假而已。

    她将那个纸条揉碎了,丢到废纸篓里。然后便给母亲要了一笔钱,独自去了云南,回来的时候,通知书恰好收到。她收拾开学用的东西,无意中就将他送的那个贝壳,碰落在地上,两面扇贝散裂开来,她便看到贝壳的内里,有一行小小的字,写着:等待明年夏日,你的爱。

    她将那枚扇贝,放在阳光里,看了许久,眼睛,终于慢慢模糊。

    她打电话给外婆,说,外婆,我好想你。外婆在听筒的那端,笑她,傻丫头,真的想我么,一整个暑假,你忘了你天天都与阿辰疯跑出去,连家都不愿回呢。不过总是好过你从来没有来过,这样,某一天我也像阿辰的母亲那样生病离开,回忆起来,就不会一片空白……

    她吃惊,明明去年的这个时候,这个善良的母亲,还时常地熬绿豆粥给她喝,怎么会突然地就走了。追问下去,外婆这才叹气,说,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听阿辰说起过么?这一年,阿辰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母亲去世,他自己,也在神思恍惚中,被一辆车撞断了右腿,就是这样,他还要想着挣钱,还上母亲临走时欠下的药费。本来,成绩优秀的他,有出国留学的公费名额,可是也不知是太伤心,还是什么,自己给放弃了,整个小镇上的人,都替他惋惜呢……

    她在一个夏日,强烈地怀念起另一个夏日里,那如水般倾泻的阳光,阳光下那个朝着大海呼喊的男孩,他所有的入画,不过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而她,却像忽略掉他的出现,忽略掉他嵌在贝壳中的字,忽略掉他不给她打电话、写信,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读书,忽略掉他为她放弃掉出国的机会那样,将他的爱,这样轻易地,丢在去年夏日的声声蝉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