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影中魂(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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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七,阿兰若赶赴战场。战事初一拉开,不过六天,比翼鸟族已丢失大片土地,被迫退于思行河以南,八万大军损了三万,五万兵士与夜枭族十二万雄兵隔河相望。

    一道道请兵支援的军令加急送入王城,倾画恍若未闻,按兵不动。前有雄兵,后无援手,军中士气低迷,未曾歇战,已显败象。是夜,阿兰若潜入军帐,迷晕相里贺将他运出军中,自己则穿上他的盔甲,坐镇主帐。

    阿兰若领着五万疲兵,以半月阵依思行河之利,将夜枭族阻于河外。思行河中流血漂橹,南岸上也是遍野横尸,本是夏末时节,夜晚河畔凉风过,却只闻腐尸与血腥。半月阵阻敌七日,迫使夜枭族折兵五万,却因粮草不足且久无援兵,耐不住夜枭族凭着人多之利轮番攻阵,终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一个缺口。

    天上长庚星亮起,夜枭族大王子喜不自胜,正欲领军渡河。月光星辉之下,隔河瞭望,却遥见对军主将手中蓦然化出一张一人高的铁弓,三支无羽箭携着凛冽风声划破夜空,无羽的长箭直直坠入河中央,化作三根巨大铁柱,立于汹涌水面一字排开。

    招魂阵。

    长庚星被忽起的墨云缠得摇摇欲坠,一团金光忽从矗立于铁弓旁的颀长身躯中凶猛挣开。破空的长鸣后,浮于半空的金光竟凝成一只巨大的比翼鸟,俯瞰着河滨两岸威严盘旋,翅膀扇起的烈风将金戈铁骑扫得人仰马翻。铁弓旁的身影却一动未动,烈风吹落头盔,现出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张冷丽的脸。

    哀哀嘶鸣中,金色的比翼鸟栖伏于河中央的铁柱之上,羽翼覆盖大半河面,翅膀再次扇动,周身竟燃起火焰。

    烈焰熊熊燃烧,像是一场无终的业火,阻断整个思行河,做成一道拒敌的天然屏障。焚风将对岸的乐音林吹得叮咚作响。乐音树树名的由来,原本便是因其树枝树叶随风吹过而能奏出乐音。

    为阻敌于思行河外,阿兰若使了招魂阵,燃尽了自己的灵魂。这便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这才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

    浓墨似的天幕,奔涌河流中滚滚业火,比翼鸟的哀鸣穿过乐音林,林中奏起奇妙的歌声,仿佛哀悼一族公主之死。而渺渺长河上,那些小小的白色的乐音花却不惧焚风,像一只只迁徙的幼鸟,穿过火焰漂散于河中,又似一场飞扬的轻雪,有一朵尤其执着,跋山涉水缓缓漂落于阿兰若鬓边,她抬手将它别入鬓发,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那是沉晔给她别花后,惯做的一个动作。她愣了愣,良久,却笑了一下。金色的比翼鸟最后一声哀鸣,她抚着鬓边白花,缓缓闭上了眼睛。大鸟在河中静成一座雕塑,唯有火焰不熄,而长发的公主已靠着铁弓,耗尽了生命,步入了永恒的虚无。大火三日未熄,熄灭之时,公主与铁弓皆化为尘沙,消弭于滚滚长河。

    这便是阿兰若的一生。

    凤九却始终无法明白,阿兰若最后那个笑是在想着什么。

    从这段记忆中出来,面前竟又立着那面大雪铸成的长镜,凤九伸手推开镜面,蓦地眼前一黑,临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觉得,这下,自己总算是要真的晕过去了罢,早这么晕过去多好。

    第十五节

    01.

    公主府至高处乃波心亭,亭外遍植古木,棵棵皆是参天古韵的派头,日光穿过林叶照进亭中,为一个小小山亭平添了一层古意。

    此时山亭中容了四个人,东华帝君与神官长沉晔两两相对,沉睡的凤九被揽在帝君怀中,苏陌叶站在一旁垂手而立。天时地利人和,平心论,其实是幅好图景。

    然苏陌叶苏二皇子瞧着眼前阵仗,却着实有些迷茫,因面前相对的二位皆是不动声色之人,他虽长于察言观色,但近日他被帝君折腾着打造法器,脑子累得有些不灵便,再则三日来发生的诸事仿佛连着的电闪,闪得他至今不能平静。

    三日前是个黄道吉日,老天爷慈悲了一回,令他传给帝君的第十二封急信起了效用,将帝君召回了歧南神宫。他催帝君着实催得吐血,好在帝君回来了,他就把这口血含了回去,指望着法器收尾后他能下山歇一歇。

    帝君要打件什么法器其实从未同他明说过,他本着做臣子的本分也不曾问起,只循着帝君说的一一照做罢了。待帝君回神宫为法器收尾,成相之时他才晓得,这竟是面镜子,且是面不同寻常的镜子——妙华镜。

    九重天第七天垂挂的那面妙华镜他听闻过,说此镜能再现三千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的兴衰更迭,但比翼鸟族所居的梵音谷亦是仙地并非凡世,妙华镜理当照不出它的过往是非。他有些疑惑,既然并非这个功用,那帝君如此费心打这面镜子来做什么。他思忖,总不至于是打给凤九的梳妆镜……又思忖,娘的这其实很有可能。

    所幸此番帝君并没有离谱到这个境地,彼时镜成,帝君随意端详了片刻,提笔随手在纸上勾了个什么抛入镜中,未几,镜中便浮现出一幕清晰的小景。

    镜中景令他蓦地晃神,正是两百多年前解忧泉旁的蛇阵。凄风邪雨中,四尾磐石的巨蟒血红着眼仰天长咝,满含失子的伤痛。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女孩伸长了手臂挣扎着要重回蛇阵,瞳色分明的眼中蓄出泪水,口中吐出咝咝的蛇语。他立在云头,碧玉箫浮在半空,无人吹奏却发出驱蛇的乐音。小女孩兀自在他怀中反抗,他原本可用法术禁锢,却不知那一刻想着什么,竟只用了手上力气将这个爱躲在石头后听他吹箫的小姑娘锁在怀中。她无计可施,眼看眼泪就要掉下来,他抚着她的额头轻声道:“你很聪明,虽不会说话,但该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你不是一条蛇,是比翼鸟族的二公主。你是想要继续当一条蛇,生在方寸之地,被你的同族视为异物,还是想要展翼翱翔天际?”眼泪凝在女孩眸中,良久,她咬着唇,像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振翼声起,肩背处一双雪白的羽翼瞬然展开,她模仿着他的声音:“……比翼……”他笑道:“好孩子,这是你第一次展翼?从此后,我就是你师父。”

    比翼鸟或有单翼,或有双翼,阿兰若是只双翼的比翼鸟。

    许多年前的情境在眼前重温,他自是愣怔,帝君却已泡好一壶茶,分了两个瓷杯,随口向他道:“这面镜子我改了改,如此仙的前世今生也看得到了。”望着妙华镜,道,“造出此境的大约是沉晔,先看看他要做什么,再看看小白同阿兰若有什么干系,你留下来同观,后续若有什么事,方便代我打理。”

    他一时竟忽略了帝君允他留在此处乃是指望他继续为他做白工,脑子有一瞬的浑噩,语中带颤道:“帝座是说,这面镜子,可以看到阿兰若的死因?”

    帝君莫名道:“这很稀奇?”

    他沉定情绪道:“我从不知世间还有能断出神仙前世今生的法器,确然稀奇。”又道,“听闻妙华镜一次只能显露事情的一面,请教帝座,此时显露的这段过往,是否仅为沉晔所见的那一面?”

    帝君淡淡点了个头,提壶倒茶间提醒他道:“手别碰到镜框上,当心被镜中人的思绪搅乱心神。”奈何这声提醒提得忒悠然忒不紧不慢了些,他的手早已好奇地抚上镜框,而刹那之间,一份沉得像山石的情绪,随着那只与镜框相连的手,直击入他心底。像是转瞬间亲历了一段人生。旁人的人生。沉晔的人生。

    陌少记得,若干年前,阿兰若曾告诉他,她同沉晔第一次见面,是在沉晔一次满十的生辰前几日。彼时她刚出蛇阵不久,虽有他这个师父照料,偌大王宫里头未免觉得孤单,瞧着谁都想去亲近。

    那日她逛到花园中,从一棵老杏树后瞧见前头花丛里,沉晔领着橘诺嫦棣二人正玩猜百草的游戏。她这位表哥原本就长得俊,那日许是日光花影之故,瞧着更是清俊不凡,令她极愿亲近。

    不几日他的生辰,她觉得这是亲近他的良机,她该去贺一贺。她想起那日他立在清雅花丛中的风姿,本想去花园中摘一捧做贺礼,不想此花花期短暂,业已开败。她凭着记忆中花丛的模样稚嫩地临了张图在纸上,满心珍重地捧着它去舅舅府中为他贺生。生辰那日他不同在花园中穿着便装,一身神官服显出一种超出年纪的沉稳俊朗。他仍同橘诺嫦棣待在一处,只远远瞧了她一眼,便将淡漠目光移向别处。

    午后她在后院一个小水沟中寻到了自己送给他的画,墨渍已浸得看不出原画的行迹,她的小妹妹嫦棣站在水沟旁奚落她:“沉晔哥哥说你被蛇养大,啃腐殖草皮长大,脏得要命,他才不要你画的画……”

    彼时她同他讲起这段往事,笑道,她同沉晔幼时只见过这么两面,此后她再未生出亲近沉晔之心,也再未去母家舅舅处做过客。她同沉晔,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缘分,她后来仍强求同沉晔的缘分,也不知强求得对还是错。

    陌少以为,阿兰若确是强求,且他深信她是因强求这段姻缘方种下灰飞的祸根。而沉晔对阿兰若,他从不相信他对她竟会有什么情,如若有情,何以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地?退一万步,他厌了她几十年,同她处得好些也不过两年,即便两年种种能称作情,也断不能以深厚论之。至于阿兰若死后他的所为,不过是一种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谈罢了。沉晔并不爱阿兰若,若他爱着阿兰若,这才是一个笑话。

    可老天爷就喜欢闹笑话。妙华镜中的情绪如洪水奔涌,陌少的脸色渐渐发白。帝君喝着茶问他:“还受得住吗?”他脸色难看地笑了一笑:“望帝座指教,受得住待如何,受不住又待如何?”帝座的指教言简意赅:“都受着。”

    世说神官长冷淡寡言,思绪难测,上君的圣意还可揣摩揣摩,神官长的即便揣摩了却也是个白揣摩。而此时这位难揣摩的神官长的思绪,就直白地摊在陌少的眼前。

    他看得那么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02.

    沉晔降生并不太平。他母亲怀着他时被接去神宫待产,但他降生这一日,天上却并未现出什么异相,且生下他竟是个极虚弱的小孩子,连啼哭都不会。时任的神官长息泽不在宫中,几个不大心善的神官嘟囔着要将他母子二人逐出神宫,到神宫消暑的上君相里殷正好路过,怀着一把善心将他同他母亲留了下来。

    眼看着他呼吸渐弱,相里殷割腕放血,用半碗腕血救了他一条性命。他第一声啼哭落地时正值当午,原本只矗着一个明晃晃日头的东天,却陡然爬上一轮圆月,一时天地间日月齐辉,相里殷大笑:“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官长,既然天降的异象是光照倾城,不如起名一个晔字。”他跟着母姓,受相里殷封赐,便有了一个名字,叫作沉晔。

    上君相里殷做主了他母亲的婚事,将她许给了自己的大舅子,她母亲便搬出神宫去了夫家,而他在周岁时受封继任神官长,被尊养在歧南神宫,跟着时任的神官长息泽学一个神官长该有的本事。

    时光匆匆,山下的宫变发生时,他不过五岁。息泽神君边吃绿豆糕边告诫他,歧南神宫虽履的是个监察之职,但若非因上君失德以致生灵涂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宫监察之列。宫变这等事,他们争他们的,咱们有兴趣就去瞧个热闹,没兴趣就将宫门关严实了,喝个茶水吃个糕。

    他们关着宫门吃了好几天绿豆糕,外头传来消息说新君即位,且娶了前任上君相里殷的王后倾画做贵夫人,王宫的礼官来请神官长的祝祷。息泽借口绿豆糕吃撑了,不便出行,指派几个随从抬着五岁的他去了趟王宫。他第一次主持祝祷礼,仅有五岁,竟没有出什么差错。息泽十分满意,此后益发懒洋洋,宫中有什么用得着神官长的地方,一应差遣他去顶缸。每一次顶缸,他都顶得挺出色,简直令息泽爱不释手。

    他母亲嫁了倾画的哥哥,倾画便是他的姑母。不久倾画生了橘诺,因他常去宫中,便时常将橘诺拿给他照看。十岁那年,因入山修行之故,整整两年未再涉足王宫,再次入宫时,橘诺糯糯告诉她,一年多前母亲新添了一个妹妹,妹妹长得十分软糯可爱,但母亲却将她扔进了蛇窝,好在那四条蟒蛇没有吃掉妹妹,还抓来老鼠,咬断老鼠的颈子将血喂给妹妹喝。

    王宫里的蛇窝仅有一处,便是解忧泉旁。为何想去看看橘诺口中这个孩子,他说不上来。那夜月银如霜,他踩着月色正待步入花园,听到一丛竹影后几个宫婢絮语,说蛇阵里那个孩子一向爱在这个时辰爬来爬去,今夜却不知为何没有响动,该不会是病了还是怎么了,需不需禀给君后。几人推操着谁去禀给君后为好,却又害怕君后发怒,谁也不想去,拈出借口道君后将这个孩子扔进蛇阵原本就不希望她活下来,若这个孩子真病了应该正合君后之意,她们多此一举前去禀告,岂不自招晦气,还是当不知晓不禀为好。絮语一阵便散了。

    他靠近蛇阵,蹲了巨蟒的四座华表静立,而在华表框出的蛇阵边缘,果然瞧见一个岁余的婴孩趴伏在地上,正瑟瑟地发着抖。这夜十五,天上月圆,正是至阴的时辰,华表中的巨蟒想是汲月华灵气去了,无暇看顾这个孩子。他妨着惊动巨蟒,小心矗在阵缘,勉力伸手翻过孩子。月光底下,瞧见孩子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干裂的嘴唇难受地翕合着,几粒乳齿咯咯地碰撞,怀中抱着一只死鼠,手上全是血。

    这是他的表妹。同是表妹,橘诺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这孩子却衣不蔽体,脏兮兮地圈在这个蛇阵里,仅能以鼠血为生。小小的孩子躺在地上,颤了一阵,终于受不住地哭出来,像被谁捏着嗓子,声儿轻轻的、细细的。就是这样一声语不成调的啼哭,却猛地击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