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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个落花飘雨的季节,承天三十九年夏末,太阳如烈焰一般挂在天上,烤得地上的草木都如大考末过的士子一般,蔫头蔫脑低垂着头。

    然而,与之相反的,京城士庶民众却是一片的喜气。人们争先恐后地顶着火一般的烈日,站在街道两旁,齐齐地往南面伸着脖子。远远的,传来开道的锣声,还有那吏兵地喝道声。如那过年要下锅的饺子般,成群挤在道两边的人,开始有了动静。

    个儿低的扒着高的,有切切私语的,也有喊着让前边让一让的,一阵的人头攒动的嗡嗡声,像极了围着蜂巢转的蜜蜂。

    远远的从南面来了一队人,开道打锣的男人长得威武壮实,三十岁左右,顺着京城宽阔的马路一边沿边而走,另一边则是喊道之人,长得瘦高,却是一副好高的嗓子,两边看热闹的群众被官兵虎着脸拨开。

    迎面高头大马之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一身喜服的男子。此男子姓刘,单名贵,字敏达,是承天帝和太子跟前的新晋红人,今年三十二岁,已然是上尚书令。

    他生得面如冠玉,目若点漆,身材削瘦英挺,极英俊潇洒。此时,刘贵脸上盈着志得意满的笑,胸前一团红绸花,于这一队人中,居于前首,越发显衬得他醒目出众,不没于世的风采。

    刘贵自幼失怙,依母十指生活。可是他不气绥自己的出身,自小好读书,人又精明,可以说,他现在的风光无限,全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三十二岁坐到尚书令,依着他的精明,拜相之后的封侯也是迟早的事情。

    可以说,他的人生,了无遗憾。只怕现在死了,也算得上圆满。更锦上添花的是,他于今天终于娶到他的至爱。

    三十二岁又长相英俊的尚书令大人,京城大族世家多少女孩儿的梦中之良配,然而,他身上的喜服,身后跟着的一顶大红轿子,边上跟随着的喜娘喜婆,都标志着他这是去迎亲回来。

    可是,对于轿中的新娘,观礼的适婚大家女孩,咬碎了自己的银牙,却是十分不服气。

    多数敢于肖想刘贵的人,不说长得闭月羞花,也是小家碧玉。可偏偏让一个三十岁、离过婚的女人占上了刘夫人的位置。而这个女人长得美也就算了。那女人的前夫也是京城显贵过的,所以多数的贵族姑娘都瞧见过这位新娘子,可以说她长相一般,算不得丑,但那肤色却是比一般人深,就像个长年下地干活的民妇,怎么捂也捂不白。

    这让那些个肖想刘贵的女孩们,情何以堪?

    偏偏刘贵喜欢,求了皇上下旨赐婚,但由于新娘子是二婚,所以并未大宴宾客。但依然惊动了整个京城,新上位的太子,是这场婚礼的主婚人,在刘府里为刘贵迎接客人。皇上也派了身边的得力公公为刘贵操持。

    可以说,这场婚礼虽然参加的人少,但精。能入得这刘府门首的,除皇亲国戚之外,便是随着新太子升任以来的新晋皇宠。

    成者王侯败都冠,如今天只看刘府门前,谁能入内,喝一杯喜酒,便都是那站对队的。

    刘府门前,轿子停下,新娘子下轿后,身子一滞,红盖头在新娘子的头上轻晃。这里是镇北侯的宅子,镇北侯一家因罪流放燕北,监视居住,当初的宅子被皇帝收回后,赐给了刘贵。

    围在刘府门前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发出嘲笑。只是没人敢直言说出,今天的新娘子,正是前镇北侯的夫人,同一个门,同一人同一身喜服竟进了两回,却是两个男人,也真是世间少有了。

    新娘子被喜娘扶着从正门进到现如今的刘府,走到南正厅。刘贵的父亲早逝,他的母亲孙氏就端坐在上首位置,脸上满是喜欢。

    虽说新娘子是二婚,却是小孙氏亲姊大孙氏的女儿,小孙氏的亲外甥女儿。自打镇北侯府出事后,她是乐意让儿子娶了这个她一直疼在心里的外甥女儿的。

    新郞新娘行礼时,小孙氏眼里闪着泪花。完礼后,小孙氏拉着新娘子的手道:“媛儿,此后与你表哥好好过,姨母自会如以前一样疼你的。乖,你先去后面,一会儿姨母去寻你。”

    新娘子姓阮,闺名媛,字婵娘。

    随着喊礼人一声“送入洞房”,阮媛被喜娘扶着,送到后院的新房。新房里四个万全的喜婆接着,嘴里说着吉利话,从喜娘手里扶过阮媛,送到大红的新床边上。

    “新娘子坐福了。”其中一个喜婆大声唱话,满脸地笑。阮媛坐好后,那喜婆又唱道:“新娘子万福,一坐家庭和睦、婆媳如意;二坐新郞步步高升;三坐儿孙满堂。”

    四个喜婆、两个喜娘给阮媛道万福:“新娘子万福!”

    阮媛并不出声,床前六个行万福礼的婆子的笑都僵在脸上。随阮媛进新房来的一个丫头,淡笑着说道:“都出去吧,我们夫人累了。”

    六个婆子并不死心,脸上也是惊讶的表情。按理说,就是新娘子头回结婚,此时也应该知道给礼钱才对?更何况前都结过一回,多少也就图个吉利,哪有一点意思都没有的?

    其中一个婆子给那丫头使眼色。

    那丫头年纪看起来年纪也不小,大概将近三十,却并不看那几个婆子,脸一沉,说道:“还不快滚?想要找大人要去,别在这儿碍眼!”

    那几个婆子不敢撂脸,勉强将脸上堆起笑,又说了几句吉利话儿,退了出去。而原屋里还有四个丫头,先说话的丫头又说道:“你们也出去吧,我们夫人看不得跟前有人。”

    四个丫头福了福身子,悄声退了出去,并带上门,与那几个婆子一起站在门外的檐下。

    阮媛将盖头一把扯掉,随手扔在地上,脸上看不出喜怒,却决没有当上新娘子的喜悦。两只黑白分明的眼里,静得如古潭死水,无波无纹。

    那丫头跪到阮媛跟前,哭道:“夫人!”

    阮媛的眼睛微动了动,低首抚摸搭到大腿上的大红衣襟,眼睛恢复如前般平静,淡漠得似低喃:“你也饿了吧?喝口茶,吃点儿果子!”

    丫头闻言,哭得更甚,半晌才免强忍住了哭,却也是语不成声,数度哽咽住道:“夫……夫人,奴婢不是……不是怕死,只放心不下……奴婢实在……放心不下夫人……要不……不若夫人也吃些吧。”

    阮媛轻扯嘴角,似讥似嘲地一笑,摩挲了下丫头的头,好似劝食于远方来客般说道:“吃吧,他现在官居极品,想来府上的厨娘定是出众,做出来的吃食不比以前的镇北侯府差,你跟着我,多久没吃过好吃的了?就吃吧,有什么不放心的?吃了就不饿了。”

    那丫头似下了莫大的决心,一脸坚定地站起身,直走到屋内的圆桌前,上面摆着各色的点心、果品,还有一套精致的茶具。倒了一杯茶,好像有人要跟她抢一般,几口便喝了,又将果子塞了满嘴,噎得她直用不拿杯子的手捶胸口。

    丫头吃完,转过身时,满脸的泪:“夫人也吃点儿吧。”

    阮媛抬眼看向窗外,眼神微闪,喃喃地说道:“如若就这么死,对于我来说,不是太便宜了。我……合该千刀万剐的。爹、娘、姨母……我、我对不起你们……”

    说着话,阮媛竟大哭起来。

    “夫人……”那丫头闻言,扑跪到阮媛怀里也放声大哭。

    “绿珠……”阮媛抱住那丫头,喊着她的名字:“我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你一开始就应该和绿玉他们走的,那样就不至于跟着我一起死了。是我害了你,是我……”

    “夫人!”绿珠抬起头,擦了擦眼泪道:“奴婢心甘情愿的……”

    门被突然地推开,抢步进来的却是今天的新郎官。刚还志得意满的他步子凌乱,两眼发红,脸却是惨白得一点儿血色没有,边一走三晃地往屋里冲,边怒喊道:“阮媛……阮媛,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

    阮媛和绿珠脸上均没有惊讶的表情,只是了然地保持着先前的动作,看着刘贵。

    刘贵一把推开绿珠,双手提着阮媛的衣领,大红的喜服并没有因为穿了两回显出一丝的陈旧。精心刺绣的衣领上,那双手如同手的主人的脸一样的白,骨节分明,似乎还泛着青光。

    “昨天!”阮媛微笑着,似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一般,慢声细语地:“我往这府上的井里放了腐草泡过的水。这水实在是好,头十二个时辰没有感觉,然后肚子疼却是一点一点加重,直到第二个十二个时辰才会完全发出来,生不如死地再挺十二个时辰才会死。”

    “呵……”阮媛笑出声来:“腐水的好处却是没药可解,真真是好呢。”

    这些,就是阮媛不说,饱读诗书的刘贵全明白。他身子一软,瘫坐到阮媛的脚前。突然,他又猛地站了起来道:“你胡说,昨天你根本没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恨我,可是我母亲呢?那可是你亲姨母,我母亲可是拿你当亲女儿的。你不会这么狠心的,还有姨父、姨母也在府上,你不会……”

    阮媛睥睨着自言自语的刘贵:“腐水是昨天早上绿珠来送东西时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