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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望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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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娘被赵东楼一连串的言语劈的满脸通红。她欲插话,赵东楼许是训惯了下属,直有滔滔不绝之势。

    “多谢郡王关切之意。贱内无恙,我之大幸。郡王远来,我当略备薄酒,替郡王洗尘。”

    守中寥寥数语,便打发容娘去厨房吩咐,拾掇菜肴,与郡王共饮。

    容娘应了,又朝东楼福了一福,方才去了。

    赵东楼看着那个消瘦的背影,有些失神。旁边徐守中看了,垂了眼睛,手中茶水尚温,将就吃了一口。

    “你如何寻到她?”东楼脸色黯然,问道。

    守中眼神微暗,道:“她一路往淮河而来,恰巧摸到此处。”

    此话叫两人心中苦甚。

    一个弱质妇人,逢此乱世,从清平辗转,不知行了多少弯路,历经三年,方到了寿州。其中艰辛,不言而喻。

    她的心中须得如何痛苦,如何绝望,方才不顾性命,执意往北!

    两位战场上的铁骨硬汉此时皆默然。

    半响,赵东楼忽而展颜笑道:“果然是天作的姻缘,她糊里糊涂都摸到了你的地盘?”

    心底却道,当日若是强留她在自己的身边,怕也是难成佳话。她如此倔犟率性,如何能在自己的那处深宅中活得如意?

    自此,心中方信,姻缘一事,命中注定。

    压了心中失意,赵东楼照旧与徐守中说起各样消息。因说到朝廷议和一事,室内便有些压抑。

    此时朝廷军队尽占优势,金军大势已去,朝廷反卑辞厚礼,屈膝求和。据闻北方复地,竟有割让之意,功臣巨将,亦被削权夺志!

    “将军莫若借伤病之际,稍许隐匿。不然。被那等小人算计,实难太平。”

    东楼脸上萧条,神态涣散。

    守中但笑不语,脸上平静。眼神幽深,坚而隐忍。

    “郡王可会适时改志?”守中声音低沉,醇厚如酒。

    东楼嗤笑:“我不曾上得战场,何来改志之说?”

    这几年金兵背盟而下,东楼几度请兵,上只不许,言皇家儿郎稀薄,金人残虐,不可轻意对敌。故这几年,东楼只在江南两路平匪。而匪乱之事。不过朝廷官事糜烂,赋税沉重,良民不可度日而叛起。如此平叛,叫东楼愈平心中愈愤。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些人事,容娘那边在厨房里却洗手做羹汤。欲叫那几人用些可口饮食。

    因她身上寒气甚重,守中不允她操劳厨事。虽新来的厨妇手脚笨拙,每每做出饭食,粗糙平淡,守中亦毫无怨言,一应吃了。容娘经历了三年磨难,但有饭食。便是幸事,亦不讲究。

    但今日东楼来此,非比寻常。容娘想着守中与昌明,皆有伤再在身,此番正好借了机会做些吃食,好生弥补。

    容娘先做了浓浓的胡椒汤。叫四喜端去,给赵东楼去寒。

    自己却将赵东楼带来的许多包裹一一打开,将里面各样物事清理了一番。

    赵东楼带了许多吃食药物过来,江南路的腊肉,笋干。甚或腌菜,酒,粳米,面粉,干果,茶饼,糖霜,人参,杜仲,三七……,他恐怕是搜罗一番,一应打进包裹便来了。

    寿州知州待守中一行十分客气,虽城中空空,每日供养却尽己所能。今日却是送了一些菜蔬,并一只野兔。

    容娘请那厨妇收拾了野兔,自己在厨房里哐哐当当做了一个下午,到得傍晚时分,一桌久未见过的丰盛席面便已摆上。

    四小碟各色干果,一碗腊肉蒸干笋,腊肉油光透亮,干笋吸足了油水,润泽干香;一碗酱味烧兔,酱汁浓郁,肉香扑鼻;一碗酱色腌菜姜豉羹,一碗碧绿野菜羹。

    东楼心中深叹,举起杯来,与守中昌明共饮。

    守中却朝四喜看了一眼,四喜忙道:“娘子说了,只待汤饼出来,便无事了。”

    “你叫娘子自用些,歇息去吧。”守中吩咐道。

    四喜忙应了,自去厨房回话。

    厨娘听了,好生羡慕容娘,憨笑道:“娘子嫁的好郎君,将军可是大英雄,原来在家中亦十分关怀。”

    容娘微笑,手中不停,用笊篱将汤饼捞出来,满满的一盆给陈泰四喜几个,里头的三人却可待他们酒意未醺,再上不迟。

    晚间,待守中进房时,容娘便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香味。她皱了皱眉,埋怨道:“可吃了许多?正用药呢,莫耽误了伤势愈合。”

    徐守中坐在床上,抬脚任容娘帮他脱鞋,烛光下的一双幽黑深,目漫无目的的看着某处,似在思索。

    深冬的寿州夜晚,冰冷的河风越过城墙,吹入各家各户,又被门窗挡在室外。

    今日比往日更冷些,容娘紧紧的挨了守中。他的身子渐渐恢复,阳气甚足,被窝里如一个火炉一般暖和。

    守中的手大而粗粝,容娘的手被大手包裹,心里亦十分安详。

    城中寂静,屋内烛火已灭。

    容娘有些迷糊,却忽地听到守中问道:“娘子,你当日往淮河边来,可是欲返故乡?”

    容娘心底一凉,过往虽远,伤痛太深,犹如昨日,她并不愿意提起。于是她含糊的应了一声,佯装睡意正浓。

    谁料今日守中谈兴正浓,他勉强侧了身子,一手抚摸着容娘头顶,一手搭在容娘腰上,道:“若此生再也过不了河,你待如何?”

    他的声音暗沉,隐含悲凉。

    容娘顿时僵住,故土的芬芳已然沉降至心之深处,隐隐约约有些印痕,却不甚明朗。阿爹的笑容也只余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娘亲的味道,多年来已换做了徐夫人的味道。

    可是,无路可走时,她仍是想着故乡。

    虽然故土在何处,她已然忘记。她只是那般执拗的想着,过了河,那边往北,再往北,定然便是故乡,爹娘的安息之处。

    那日,她其实并非想死,而是想要过河。她把乳娘坟头的一撮土抛在了河中,让乳娘随着十四年前的曼娘而去。那一刻,她只觉自己茕茕孑立,孤身独立。她一时忘怀,便虽乳娘走了几步。

    若是此生再不能过河?

    容娘的心尖锐的痛了起来。谁的心里不盼着重回故土?那里有爹娘,有过往,有某些人的半生,有某些人的一辈子!

    守中默默的将脸贴在容娘的发上,悲伤肆意流淌,同是离人,伤感自不待言。

    良久,容娘幽幽道:“天下疆土一般,郎君在处,便是故乡。”

    守中闻言,心中撼动,手下便是一紧,将她紧紧的揉进怀里。

    容娘以手相抵,急道:“郎君,你伤未好,不可……唔……”

    “……无事,轻些。”压抑缠绵的声音低沉惑人,叫人不能拒绝。

    残留的酒味竟能醉人,容娘只觉心中和身上皆是滚烫,便似吃了酒一般,浑身都烧起来了。

    他的手骨节分明,又因常年摸枪,老茧磨人,一路抚过去时,容娘的背上起了一层疙瘩。她的身子柔软异常,两手几不能支撑,又恐伤了他,只得咬牙勉强撑住。身子里的热浪却不饶她,一波一波,潮涌不迭,几乎叫她背过气去。

    次日起来,天色大亮,身边枕头已空。容娘忙忙起身,身上酸痛,她亦顾不得,只管赶紧收拾自己。

    门被推开,容娘忙将被子拉高,脸色红如朝霞,不敢抬眼看人。

    守中将托盘放下,在床边坐了。他不言不语,大手捞出妇人,亲替她穿了衣裳,打量一番,方道:“把粥喝了,我陪郡王在城中走一走便归。午饭由厨娘做去,你在房中歇着便可。”

    如此关切,几令人醉。

    容娘羞红了脸,低着头,轻轻应了。

    如此两日,离别之日终至。那日日头正好,远处淮河水闪烁如银,芦苇轻摇,城墙在朝阳中焕发生机。

    城中百姓十数人,一路抹泪送出城来。城墙之上,兵士成排,默然相送。

    赵东楼送徐守中一行至寿春,互道珍重,扬长而去。

    一路颠簸,幸亏赵东楼执意留了马匹,车中垫了几层褥子,并不妨碍。路上荒芜,行人凄惨,马蹄急踏,赶在下一场冬雪到来之前,一行几人进了合肥城。

    城中守中原无住所,本只在营中打住。如今家眷在此,他便命四喜去街上寻了一处宅子,又雇了一个婢女与婆子,将容娘安置在此。自己却带着昌明四喜,径往营中去交代。

    容娘歇息了几日,精神好转,也照看一下厨房,费心做些吃食给守中几人享用。

    合肥战事早了,虽物资不甚丰富,倒好过寿州。况守中军营在此,一应事务,亦好招呼。

    容娘拖那婆子好歹寻了一匹粗绢,自己缝了衣裙,终于将守中那套衣裳换了下来。守中晚间归来,看见妇人一身深蓝衣裙,虽颜色深些,却袅袅婷婷,婉约动人。他略勾唇角,眸中深邃,欢喜之意一点一点的渗透出来。

    两人相处数月,没了家事拖累,十分惬意。合肥郎中说容娘积寒至深,子嗣之事,恐有些艰难,须慢慢养之。两人经了战事,又去了心中隔阂,反倒不甚在乎,一味过平常夫妻生活,十分和睦。

    谁料这日,容娘正在家中看书,婢女过来说,门外有沈观察家人,送了好娇俏小娘子过来,说是给将军做小妇,侍奉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