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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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5章

    远远的,谢令鸢和郦清悟目光相对。

    隔着湍湍急流的河水与曦光,岸边的喧哗和歌声,被船桨水波声隐去不见了,薄雾里只余他修长的身影,在光晕中静立。

    “外面怎么了?”

    萧怀瑾发现德妃在船外站定不动,不放心地走出船坞,见她的背影凝滞,在船侧边沿,仿佛孤立。

    他的视线顺着她,望去了岸上。

    这蓦的一眼,水中湍流却忽然急切了似的,载着船行快得让他觉得目不暇接,觉得耳晕目眩。

    视野蓦然被放大,血液似冻住了,却又听得见很急很快的心跳。

    他抓紧了船栏,想喊一声将船夫叫停,然而声音冲到喉边,却又咽回去了。

    水流依旧湍急,掺杂着岸边的人声,他却忽然觉得心中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

    岸边偶尔飘落一两片早春的桃花瓣,在风中卷着如画一般飘旋的轨迹,落入水中,一点殷红。

    萧怀瑾心想,这应该就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血亲了。

    人的命运也如这落花的轨迹,从初生到死亡,都是独自凋零。

    却还是渴望相见,却还是渴望相伴。

    他在朔方城初见郦清悟,那会儿不太是时候。

    时值战乱,生死存亡之秋,谁也没空去梳理复杂的心绪,悼念过往的悲欢。

    但他还是侥幸的,希望萧怀琸真正没死;可又觉无颜面对郦贵妃的遗子,继而懊恼沮丧于自己这些年行事荒诞,这要有什么颜面相认呢?

    那场仗轰轰烈烈地打来,他想着至少要赢了这一役,能够坦然地证明自己这些年还不算差劲。

    可是,当高阙塞的一战结束,清点并目送着死亡,他站在北风猎猎的城墙上,皓月长风,也说不上为什么,觉得全身都轻。

    及至此刻,站在船上,与那人相视而过——

    他忽地释然了。

    其实不需要证明什么。

    他们都还活着,都还没有凋零,彼此成为世间唯一的血缘牵挂,已经是最大的安慰。

    于是没有言语,他和郦清悟彼此目送着对方的身影,朝霞烂漫初升。

    船身忽然晃动了一下,兴许是船底碰到了暗礁,放缓了船速。

    萧怀瑾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岸上,却见郦清悟身形一动,从岸上点水而来。

    水花四溅,微风扑面,转眼间,他站到了萧怀瑾面前。

    只有几尺之隔,他高了半头,身上有清淡香气缭绕,令人不觉压迫,唯有宁静和煦。

    萧怀瑾一怔,随即有些慌乱,抬起袖子一擦脸上溅起的水花,盯住眼前的人——玉色的衣衫极简,毫不繁丽,瓷白的脸;他站在船板上,背后是远山和流水,整个人的神韵似乎融入了一幅很淡的山水画中,快要在这薄雾里隐匿不见。

    四下侍卫紧张起来,陆岩却按住他们不动。

    他隐约感到,来人没有恶意,甚至这一幕有着莫名的熟悉和温情。

    况且德妃也在一旁,不见说什么,反而吩咐道:“陆岩,你先带其他人退下吧。”

    陆岩权衡了一下,萧怀瑾本身功夫底子不差,又在外面练了实战,他犹豫不到片刻,便命其他人退下,自己则坐在舱头另一端,远远看着。

    船板上只剩了三个人,萧怀瑾感觉到手心有汗意,听见那人低沉的嗓音:“陛下德妃。”

    后面的称呼是迟疑了一下。

    谢令鸢难得听郦清悟叫自己封号,这样的见外。

    她隐下心中淡淡的不适,躬身行礼:“那阵子的雾,还有夜里退敌,都要谢谢你。”

    萧怀瑾一怔,确认了雾的来源果然如此。

    未来得及问什么,又听谢令鸢迟疑道:“可你直接插手相助,影响了大势格局,会不会”有报应?

    萧怀瑾心下一提,也望过去。

    郦清悟坦然地点头:“所以,之后天下形势,再也看不明了。

    清悟墨禅,从此可绝。”

    他淡淡地笑了笑:“不过也好。”

    也是个解脱。

    毕竟身为皇族直系,亲眼看着社稷覆亡,却无能为力,岂非世间最大的折磨?

    如今看不见是存是亡,尽人事,斗天命,终此一生,反而轻松磊落。

    早前,无论是他还是太后,都曾经想过索性换了皇帝。

    太后是为了天下计,而他还存了一点私心,万一晋国覆亡,早早离了皇位,好歹还能保这个弟弟一命。

    直到九星的出现,印证了那个传闻,才让他改变了主意。

    这云淡风轻的一句“也好”落在谢令鸢耳中,她心头微沉,有些苦涩。

    郦清悟不提自己的事,转又问道:“陛下,你知道九星的传说么?”

    九星。

    萧怀瑾听过,这于皇室并非秘密。

    开国时萧昶命人占卜国运,有预言说晋过五世而亡,唯九星是变。

    萧权继位后,遂秘密派人寻找九星。

    但谁知道九星是什么?

    天上星象如常,世间也没有什么传说,寻觅多年未果,到了萧权临死前,便认为这是北燕故意惑乱中原的谣言,九星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毕竟哪个皇室愿意承认自己五代而亡,需要星君救世(这星君还找不到是什么人)的?

    再到了惠帝时,宫廷斗争激烈,世家倾轧陷害,更是无暇理会什么九星传说。

    此后这一说法也逐渐淡了,除了皇室之人,外面的人所知寥寥。

    被问起来,萧怀瑾点点头:“是有这样的传说,何太后讲过。”

    至于何容琛是怎么知道的,大概是先帝无意中说的。

    郦清悟是小时候听过这个传闻,那时他还在宫里众星捧月,夜里听星官讲的。

    “曾经我也以为是谣传,直到前年重阳,星象异变,天下大势亦趋改变,前景未卜。

    所以开国占卜并非虚言,九星已现世。”

    “”萧怀瑾惊愕地看着他,一霎的功夫,全身的血流骤速加快,手心都能感到血流涌动的麻痒感,他呆在那里,甚至忘记了摆出什么神情,脑海中一瞬间浮现联翩。

    他的世界观早就被德妃死而复生血洗了一番,九星又是开国传说,信起来没有障碍。

    他想到了自己出宫,想到边境的战事,莫非自己是星君

    便听郦清悟道:“德妃是九星之首。”

    萧怀瑾:“”

    他呆滞地转头去看谢令鸢,他的圣德妃娘娘。

    怎么也没想明白,传说中的变世之数,九星之首,竟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妃子?

    !

    可是郦清悟又断不至于骗自己。

    谢令鸢见他愕然,只好提醒他:“陛下,那日的重阳宴后,臣妾死而复生,便是因此。”

    萧怀瑾被她提醒,想起来当夜种种恐怖怪谈,丽正殿闹得鬼哭狼嚎,大殿瓦当都被扒开,为了烈日暴晒僵尸竟然差点烧死了传说中的九星,他心情十分复杂。

    他问:“那其他八星”他已经开始准备要找人了。

    “在您的后宫里,都已经齐全。”

    谢令鸢忍了忍,才没倾诉自己抱遍后宫不被理解的苦。

    萧怀瑾:“”继续呆滞。

    郦清悟淡淡一笑,日后天下之势,将因九星而千变万化。

    偏偏他为了挽救那场生死之战,再不能以七政四余来观星。

    所以干脆将九星的事实告诉萧怀瑾,他嘱咐道:“九星如今在后宫,陛下请勿轻慢待她们。

    日后若有利害难抉,陛下可多听德妃之言。”

    萧怀瑾脑子里轰轰的,一方面九星的事情还想问,一方面又听出郦清悟的辞别之意。

    正想问他打算去哪里,日后还可相见否,手中忽然塞了一个略有粗糙的硬物。

    他低下头,见是个木雕的小人偶。

    谢令鸢目光投过去,莫名觉得眼熟,她看了几眼,想起来几个月前在长留郦家,那个月朗星稀的夜里,他从花园的假山后找到花铲,从树下挖出的木匣子,那匣子里盛放了一只未刻完的木偶,盛放了他童年时的寄托和挂念。

    他将它重新打开,似乎这些时日又把它完工了。

    虽然雕工还是那样一言难尽,但看得出是很用心的。

    他将它放在萧怀瑾的手里:“以前想送给父亲,没来得及。”

    现在刻完了,送给萧怀瑾也是一样的。

    他这个兄长,当年走得仓促,一场大火后销声匿迹,没来得及给萧怀瑾留下什么,也不敢留。

    萧怀瑾看着手里的木雕,记忆里那个爱琢磨奇怪玩意儿的皇兄,终于在此刻重叠。

    这些年他留在深宫里,曾经独木难行,却在许多年后得了这份牵挂。

    他忽然就眼前模糊了,忙低下头不肯抬起来,他总讨厌眼泪被人看见,除了白婉仪,谁也没见过他落泪。

    而对面的人,目光忽然柔软了下来。

    隔了太多年,仿佛有些生疏,郦清悟伸出手,迟疑着,慢慢地,似是跨越了什么,放到了萧怀瑾的头顶上,又过会儿,轻轻拍了拍。

    又似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入梦去见萧怀瑾,在黑暗中轻轻唤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孩子。

    见萧怀瑾窘迫的模样,他体贴道:“我与九星另有话要嘱咐,可否请陛下行个方便。”

    萧怀瑾如释重负,有点逃也似的离开,躲进了船舱里。

    陆岩在远处,不知道自家主子差点泪洒长河,只见他避嫌一样放任自己的妃子和外男相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陛下,你还真是坦荡啊!

    萧怀瑾并没往这一层想,他知道二皇兄和德妃的交情颇深,这交情似乎是因德妃被贬出宫后,他护送她们一路来边关而达成,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不满或恼怒——况且自己又不喜欢德妃,只是信任和敬重。

    如今又得知了德妃是九星之首,注定是要影响天道的,更不该用男女大防来要求她了。

    等陆岩也滚了,船板上只剩了两个人。

    两岸一排排倒影而过,是早春抽芽的树;偶尔随风一拂,零散的桃花落入水中。

    有的飘到了船上,郦清悟伸出手,白皙的掌心落入了几枚,缀得点点红。

    连着两年早冬,于是今年春天见早见暖,桃花难得这时节开。

    “之后的打算,是要去北燕么?”

    谢令鸢猜测,少司命与睿王爷频繁生乱,北燕国师一早盯准了九星,迟早是祸患。

    郦清悟看她一眼,点头,忽然笑一下:“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倒要恭喜你,回长安后册封凤位,荣宠无限——”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谢令鸢嗤道:“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郦清悟顿了一下,声音柔和:“所以,不想当皇后?”

    这不废话么,谢令鸢不明白他那么干脆利落的人,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着问半天是不是嫌时间太多。

    “我只想”

    谢令鸢踌躇着措辞:“你知道么,其实我是这段时日,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被我忘记过很多年。”

    那句话在记忆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陈旧得几近腐朽,直到高阙塞一战胜,她看到萧怀瑾,看到何韵致,看到武明贞白婉仪,看到郦依灵郦依君,那句话忽然蹦出了脑海。

    她有些赧然,仿佛迟疑了一下该不该说:“那句话是——‘天下有道,以道殉身。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呃,其实以前我听到这种话,我会觉得”

    会觉得可笑,这种话讲出来似乎就很可笑,即便现在也有点难以启齿。

    却忽然想起在宫里时,白婉仪临死前,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人之一生,死之重有四。

    一为殉道。

    一为天下。

    一为报恩。

    一为酬知己。

    而她直到今天,出宫经历过浮生百态,才悟出了这句话的重量。

    其实是她自己,远远不如她们。

    她一直以为自己来到这世间,身为最早觉醒的星君,是在帮她们回到正轨,是在救她们。

    其实,她也在被她们改变,相救。

    她做不到像何贵妃那样,为了公道而放弃对家族的庇护。

    也做不到像何太后那样,为了故人的托付一生负重前行。

    更做不到像白婉仪那样,为了报恩义而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甚至曾经觉得,那些话是很不切实际的,更不用说去理解殉道。

    是真的不懂,人为什么可以为了自己的道,不惜一切。

    可是现在见识了那么多,她觉得她慢慢懂了。

    如果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那么她如今的道,就是和她们一起,倾力而为——

    “九星归位,齐心一力,匡扶万世,这就是我的道。”

    兀地,谢令鸢的星盘忽然亮了起来,淡蓝色的辉茫在半空中闪烁,声望在缓慢地点亮。

    她想,要是星使还在,听到自己这么说,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句话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水流和岸边的歌声中。

    可又很清晰地、如金石之声,落入郦清悟耳中。

    他心头一动,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转身看向她。

    谢令鸢说完,似乎是想通了什么,笑盈盈望向他,双眸清澈明亮。

    他从来没见她眼睛这样明亮过,映出他的身影,映出山川亘古,映出孟春时令,映出世间繁芜。

    他不知道自己心头乱跳是因为什么,只觉得被风拂面的桃花不该这样寂寞独自地飘远。

    岸边似乎有人放声大笑,畅抒胸臆,又有笛声从天际远远传来,如暮歌归,夹杂在两岸的男女对歌中,悠扬绵长,仿佛亘古,在天地间回荡不绝——

    “杏花疏影里啊,吹笛到天明”

    “古今多少事啊,渔唱起三更”

    “春来遍是桃花水”

    “世中遥望空云山”

    他在这片乱絮漂浮的繁华歌声里,以落花编了一串桃花结。

    花瓣透着早春的轻红,挂在了谢令鸢的胸前,映得她容色更明媚,在十里歌声中尽态极妍。

    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很好看。”

    说完飘然点水,一阵清风拂过两面,再定睛一瞬,人已回到了岸上,船边徒留余空。

    谢令鸢摸了摸侧脸,不知为什么耳边一片嗡鸣,那岸边的歌声似乎都此起彼伏的乱了,一句接一句;岸上的桃花也乱了,随风乱飞,满眼的花入流水。

    她又摸了摸胸前挂的那串桃花结。

    她当然记得,兰溪之地,有一上古风俗。

    上巳节那天,人们在溪边沐浴祭祀后,以鲜花互相妆点旁人,熏鲜花香气,作为祈祷祝福。

    后来渐渐演变,年轻人踏歌而行,倘若彼此有情,可以串花后送给心上人。

    有人诗意将此称为——心花结。

    她微微一笑,隔着湍急水流,隔着风中飞絮,对岸上的人轻声道:“挺好看的。”

    难怪你爹娘喜欢。

    难怪它经年流传。

    大船在两岸男女的对歌中悠然飘远,岸上的影子逐渐隐入了远山薄冥中。

    ——

    连绵青山,雾散钟鸣。

    长安城的早春,是压抑在城头的肃然。

    延英殿外,钟声漫无边际回荡,气氛已至剑拔弩张。

    台阶下,跪了黑压压一片大臣,他们服冠带,无声跪在殿前,日头已经偏斜。

    “各位大人们,快请回吧,天色都晚了。”

    御前新提拔起来的公公李长宁,是长生殿主事公公长思的干儿子,亦是多年的心腹。

    他站在天阶上耐心劝说:“陛下抱恙,沉疴未愈,太后的意思是,不要给陛下添乱了。”

    殿阶下,大臣们岿然不动,目不斜视。

    有脾气暴的人张口呵斥道:“添乱?

    我等是关心陛下圣体,轮不到你个阉人插嘴!”

    李长宁陪着笑,看了人群中发话的人一眼。

    是光禄寺少卿苏廷栋,一个没太大实权的寺卿官。

    这些日子,他已经送走了很多要求面圣的大臣。

    “臣等恳请觐见陛下,陛下久日不朝,臣等万感担忧,五内俱焚!”

    其他大臣纷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