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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支伞骨·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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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屠衍做了一个梦。

    光怪陆离的旧景不停在他眼前,他知道自己一定去过那里,却又想不起,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去过那里,最后定格在祁镧山下的那一片山坡上。

    金戈铁马如黑色的潮水般压境,耳边尽是疾风劲草般的风声和战鼓声,一睁眼,他已身处这浴血奋战之中,喷溅的热血洒在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甜还是咸。

    “将军,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去!”

    “看来我们中了计,能撤多少算多少!”

    “好男儿抛头颅,弟兄们,来生再见!”

    他的耳边是铺天盖地的呼喊声,眼前是大晁士兵一个又一个倒下去,那些人,从十多岁时就入伍,甚至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过故乡,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金渡川,金渡川,竟是此生难渡。

    天地忽然安静下来,死寂的荒原,盘旋的猎鹰,如山的白骨,季节飞快转换,从冬到春,又回到冬天,枯荣有时,却没有人知道这荒漠下的森森白骨。

    申屠衍觉得自己躺在一座巨大的棺材之中,那低垂阴霾的天空便是那一片黑压压的棺材盖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会永久的这样躺下去。

    不死,不活。

    苍茫灰白的天空下飘荡着牧羊女的歌声,蛮夷的女子比不得中原的女子,能够把歌谣字眼咬得准确已经是十分不易,那不成调的歌声便是大晁坊间极其流行的《伊川歌》。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醒来,已是宣德十一年。

    他擦去了一身冷汗,但是湿冷的感觉紧紧拽住他的感官,很不舒服,睡不着,索性起来把水都烧伤,把柴劈了,把伞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干完了活,天便亮了。

    他走到前铺的时候,发现并不是钟师傅一个人,还坐着一个白衣束发的公子。

    这一日冯赐白穿得倒是规矩,简洁的白衣衣襟上描着几支修竹,煞是俊逸倜傥。他看着申屠衍出来,带了笑意,唤道,“申屠大哥。”

    钟师傅疑惑,这两人何时这般熟络。

    只见那少年殷切的握住了申屠衍的手, “我是想请申屠大哥去暮归楼喝酒,上一次不曾尽兴,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好好喝个够……到时候大哥一定要多给小弟我讲讲江湖上的轶事。”

    申屠衍看着欣羡目光的少年想,这冯少爷大抵把他看做江湖上的游侠了。商贾人家的少年,年少气盛,看过几个话本,读过几篇传记,便向往那些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的江湖传说。

    申屠衍眼神瞄了瞄,抽回手,“可我还有些活没有做完。”转身,便要去忙活。

    钟檐讪讪,冯家是云宣数一数二的商贾,得罪了只怕他这伞铺明天就好关门大吉了,一只手把申屠衍拉回来,脸上堆了笑,“他不忙,一点也不忙。”

    申屠衍皱眉,“可是你昨天才说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做完,不然怎么赶上交胡家的那批货。”

    钟檐心想,好个申屠衍!脸上却不敢翻下面来,笑说,“我不赶货,货没那么着急,冯家少爷请你喝酒是多大的面子呀!”他藏在衣袖里的手狠狠拧了一把申屠衍的腿。

    冯赐白原本失落的目光又重新欢喜起来,“不如小钟师傅也一块来吧。正好,暮归楼上干娘新煮的梅子酒正好熟了。”

    暮归楼。

    云宣城里最有名的酒楼,为酒,也为人。

    钟檐不嗜酒,来暮归楼的次数也是寥寥几次。

    “小白,你的客人,老娘自然会拿最好的酒来招待。”老板娘一身藏青的衫子,布巾裹头,眼角细微的皱纹依稀可以辨别出当年的姝丽,别的女子总是奋力挽留时光,她却嫌时光太过漫长,恨不得转瞬白头。

    “嘿嘿,干娘,还是你对我最好。”少年嬉笑,活像只撒欢儿的小兽。

    老板娘打掉冯赐白乱晃的手,“别拍马,你也不小了,还没个正形。”她斟了酒,又上别桌去招呼了。

    楼外头的雨细细密密的下着,落了地,便是哔剥乱跳的白珠。堂前隔着珠帘,却是驻唱的歌女,伴着牙板细细唱着,听不真切,大概是某个词人昨夜谱的一阕新词。

    酒杯里酒光荡漾,三分醉人,七分却确是看着便是一枕南柯。

    “听说了没,边关局势又紧张了。”

    “打,还打,苦的还是老百姓,这几年的生意又难做的许多,特别是北边的生意,更是半点沾不得。”

    “听说了没,我家京里的亲戚说,朝廷有意迁都呢……嘘——这话说说就算了,别往外传。”

    这些年来局势连年恶劣,胡狄如狼似虎,去年那幽州一役打败以后,连千里之外的江南都受了波及,本来这风月场所不谈政治是约定俗称,可是总有好事者忍不住扯几句嘴皮子。

    江南一夜鱼龙舞,不见边塞寒鸦回。

    申屠衍听在耳边,脸上却是不懂声色,手里夺过钟檐的酒杯,便是一干二净。

    酒到酣处,那曲一首接着一首,唱完了这一首,却是戛然而至,过了一刻,隔着珠帘,却是另一歌女抱着琵琶上来顶替,她拨了几声音,琴音清澈,必是不俗。

    那歌女才开嗓,便听到了酒杯落地的声音。

    两人纷纷转过头来,看到了钟檐逐渐苍白的脸,他的嘴半张着,却怎么也吐露不出那几个字。

    申屠衍意识到不对,稳住他的情绪,说,“她不是表小姐。”

    钟檐却跟没听见一般,摇晃着站起来,七魂少了三魄,囔囔,“小妍……”

    那时候,小妍还这么小,她总是爱粘着我,跟个跟屁虫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她总是说,表哥表哥,我发现了一个好有趣的事情,你要不要来看看,虽然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她又会说,表哥表哥,你看,我有一个好有趣的泥人,借你玩,虽然我很多年前就不玩泥人了……这么小的一个小东西,仿佛一捏就会碎掉,可是却固执的像头牛……那是小妍,她的声音我总不会听错。

    她说,表哥,我没有亲哥哥,你就是我的亲哥哥,等我及笄,我不要十里红妆,我只要哥哥能够送我出嫁。

    我的小妍,要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是她却没有活到那一年,就寒杏早凋了。

    “那是干娘从隔街的花楼上请来的歌伎,是不是钟师傅的亲人,请她出来看一看,便知道了。”冯赐白拍了拍胸脯,“我说话,干娘总会依我的。”

    梨园有梨园的规矩,那女子似乎是新入行的,说了半天,才低眉,怯怯应了一声。

    钟檐和申屠衍等了许久,才见珠帘拨动的声音,那姑娘静静地站在帘子前,低眉螓首,容貌被雪白斗蓬遮去许多,只能看到她弯月般的眉眼和鬓角的青丝。

    却也足以一顾倾城。

    “小女秦了了。”姑娘作了个揖。

    钟檐看着这个姑娘许久,看得连姑娘的脸也是半烫的,怯怯的开口,“听说我长得很像你认识的人?”

    钟檐笑了,摇摇头,“你不像她,她不及你好看……她是个容貌普通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