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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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宠冠六宫》/春溪笛晓

    第三十九章

    钦使下来,自然是为了新农具。虽没赶上春耕,但补种的范围也不小,今年通州的税钱缴纳得特别早,早得连江南富饶之地都要羞惭。今上知晓后十分重视,派出薛侯亲自过来。

    薛侯父亲是薛国公,当初今上登基靠的就是薛国公支持,若说今上会信任什么人,那必然是薛国公一家无疑。

    薛侯爷来得晚,晚饭时间已经过了。沈大郎大手一挥,把人都领到丰和楼去。薛侯爷一行人入座,家眷则坐到另一边,颜舜华和伙计们都很熟悉,与沈家大舅娘一起把几桌菜安排下去才坐下陪客。

    谁都没想到亲事会连夜到来,他们这边准备得不是特别充分。沈家大舅娘落座,满含歉意地开口:“招呼不周,请不要见怪。”

    薛夫人见沈家大舅娘虽然出身平平,举止却落落大方,不由含笑说:“是我们唐突了。入了通州境内被很多新鲜事物迷了眼,不知不觉就误了时间。”

    又是一番客气,前菜就上来了。既是远客又是贵客,自然不能让客人久等,丰和楼先挑做得快的菜送上来给客人垫垫肚,大菜还在后面有序地准备着。

    过了不久,林夫人也来了。薛夫人热络地拉林夫人坐下,闲话家常。女儿出息了,林夫人到找回了几分世家之女的气度,笑着与薛夫人叙旧。

    林灵妙从林夫人过来后就紧绷着心神。

    颜舜华入座后见了,笑眯眯地给林灵妙夹菜,小声说:“妙姐姐,这个好吃。”

    林灵妙看向她。

    颜舜华说:“这筷子公用的,没有沾上我的口水!”

    林灵妙:“……”

    颜舜华虽然已经吃过饭,但还是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面前的菜肴。她这人没什么喜好,就是喜欢吃好、穿好、玩好,也没多大野心,只想着每天开开心心就好。

    知晓了沈家的秘辛,颜舜华隐隐明白了舅舅们相继离世的原因。

    沈老太爷是不争的性情,当初他到京城绝对不是掌厨那般简单,否则今上对沈家绝不是这态度。

    沈老太爷当初应该在今上继位过程中出了不少力,事了之后却飘然离去,对京城繁华没有丝毫留恋。

    上位者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无法掌控的存在。

    若是沈老太爷贪财,可以用钱财控制沈家;若是沈老太爷贪色,可以用美色控制沈家;可是沈老太爷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只回到通州这破落地方,娶个屠夫女儿,当个寻常百姓。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有的。

    但在有的人眼中却不可能有。

    比如在皇家人眼中。

    你要是什么都不求,他反而会觉得你所图甚大!放沈家后代入仕,从一开始就是今上的一种试探,当沈家人的威望日涨——甚至功高盖主之后,今上就会认为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沈家果然有倾覆朝廷、倾覆顾家皇室之心。

    于是今上就下手了。

    颜舜华尝了一口桌上的新菜式。她已经回来大半年,也渐渐把心态调整过来,以前相信的、以前依赖的、以前喜欢的,她都可以放下了,并且乐意尝试新东西。

    既然被怀疑了,何不坐实那样的怀疑!与其让朝廷一次次把北疆十二州拱手让给鞑人,与其让朝廷弄得整个大晋民不聊生、满目疮痍,还不如揽兵揽权,叫那些人心存忌惮,不敢轻动!

    这样的想法无疑是大逆不道的,但颜舜华不在意。大晋的腐朽是从根子开始的,不把那长在身上的毒瘤暗疮连根拔起,给它再多阳光、给它再多肥料,都只会加快它的枯死。

    眼下要做的,就是客客气气地送走钦使,继续哼哧哼哧地搞好通州的民生,再悄然把手伸到北疆其他州去。

    颜舜华笑吟吟地给薛夫人等人介绍菜肴,她吃什么都吃得香,其他人不由也胃口大开,把桌上的菜都一一尝了个遍。

    宾主尽欢。

    钦使一行人的住处安排好了,颜舜华也暂且回沈家住着。见了沈老夫人,自然又被拉着手一番念叨。只要孩子不在身边,总会觉得她瘦了、憔悴了,肯定在外头太累了没吃好没睡好。颜舜华好生哄了半天,才回院子睡觉。

    一轮圆月高高升上半空。

    屋内的人都已入睡。

    夜凉如水,秋风送来远处的木叶芬芳。李卓然躺在屋顶,看着天上明亮的月光。

    这几日夜里都有霜,屋顶的瓦片湿漉漉的,又冷又滑,李卓然却全然不在意。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总想多守着姑娘一会儿,姑娘上课时他守着,姑娘睡觉时他也守着。

    一闭上眼,他就会做梦。梦见圣山,梦见狼群,梦见妇孺们抽刀把族里的马匹和牛羊都杀死,鲜血溅了他一脸;梦见自己被绑在马腹下,逃过了一场又一场的屠杀;梦见自己孤身一人逃过边界,逃入中原——梦见姑娘说:“我叫晚晚,你叫什么呀!”他默念着“晚晚”两个字无数遍,却一直没有喊出口。

    再睁开眼时,李卓然身上冷汗涔涔。

    他多希望那都是一场梦啊!

    他希望他只是李嬷嬷的儿子,是姑娘的随从。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家国天下,他一点都不在意,只要能这样跟着姑娘、替姑娘做事就好。

    李卓然闭上眼。

    不眠的人不止李卓然一个。

    东街三巷。

    傅昆微微地带着笑,邀对面的妙龄少女喝酒。一杯喝完了,他才说:“雅若姑娘,机会来了。”

    被称为“雅若姑娘”的少女不是很懂:“什么机会?”

    “钦使来了啊。”傅昆淡笑起来,“你拿一些身份凭证,去找那李卓然吧。不要带真的凭证,真的先留在这里派人守着,免得他强抢。你就跟他说,钦使来了,他若不跟你走必然会连累他家姑娘。”

    少女皱起眉:“就这样?”

    “对,就这样,”傅昆谆谆善诱,“对于有些人来说,既是让他死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更不会向任何人屈服。但若是威胁到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话,他一定什么事都肯做。”

    少女握紧拳头,鄙夷地看着傅昆:“你们中原人就是狡诈下作!”

    傅昆一点都不介意:“你若是不想将他带回草原,自然可以不照我说的做。”

    少女语塞。

    除此之外,她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吗?少女又想到白天远远见到的那“姑娘”。李卓然看向他“姑娘”的眼神是那么专注,当“姑娘”兴高采烈地与别人说话时,他眼底也会出现几分笑意。

    中原有傅昆这样的阴险小人,也有那样快快活活的好姑娘。她更喜欢那“姑娘”,但她却只能照傅昆说的去做,因为她答应了兄长一定要把人带回去——

    不管用什么办法!

    少女很快下定决心。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庄子附近等着李卓然。

    李卓然披着满身露水往回走时,少女把他拦下了。她将傅昆给的说辞说了出来,李卓然果然把她制住要强抢她手中的凭证。

    少女又照着傅昆所提的威胁说了一遍,并表示即使杀了她也没用,如果她不回去就回有别人去钦使那告密。

    原来当年青狼族遭灭顶之灾,是因为青狼族派人刺杀中原皇帝。中原皇帝大怒,联合当时势弱的鞑人,给武器给粮草,杀到了圣山脚下。却不想当年的联合,给大晋自己也创造了一个可怕的敌人。

    青狼族与朝廷之间的恩怨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虽说中原有不少人家中会养着西域奴隶、草原奴隶之类的,但一旦确定是青狼族人必定要扭送官府,以防再重现当初那场叫人触目惊心的刺杀。

    谁若是窝藏青狼族人,很容易给人栽一个包藏祸心的罪名——更何况沈家本就已经让今上起了防心。

    少女劝说李卓然不成,只能去东街三巷找傅昆。傅昆得知李卓然的身世,眼珠子一转,便决定拿这个做文章。

    傅昆叫少女静候时机。

    如今时机到了。

    少女屏息等待李卓然的答案。

    李卓然握紧双拳,望向少女的目光满是厌恶与痛恨。

    少女心中委屈,但还是咬咬牙瞪着李卓然,等李卓然答复。

    李卓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碧绿的眼底幽暗不明。也许从见到少女的那刻起,他心里就有了这样的预感。他知道一旦他的身份被揭露,姑娘肯定不会在意,肯定会全力保他。可是他并不是普通的青狼族人,他是青狼族前任大君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些草原来客是要他回圣山继任青狼族大君之位——要他率领青狼族余勇与鞑人相斗!

    这些人既然能威胁他一次,也能威胁第二次。下一回说不定会直接把姑娘掳回草原——这些强盗最爱做这种卑鄙下作的事!

    李卓然永远都不想连累颜舜华。

    更不愿意颜舜华因为自己受到任何伤害。

    想到母亲绝望凄伤的目光,李卓然心中一痛。他怎么能让姑娘遭受同样的痛苦!

    李卓然把拳头握得更紧。

    “三天。”李卓然说,“三天之后,我随你离开。”

    少女惊喜不已。

    李卓然厌恶地看了少女一眼:“三天后这个时辰,你直接到城外十里坡等着。这三天,你离我、离姑娘都远一点!若是让我看到你,我一定拧断你的脖子!”

    少女受伤不已,恶狠狠地威胁:“三天就三天!到时我若见不到你,一定会带着你的身份凭证去找中原朝廷的钦使!”

    李卓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庄子,李卓然把葡萄架都看了一遍,发现大部分葡萄苗儿都已经爬上架子。等过了这个冬天,气候暖了,它们会长得更快,葡萄架上会爬满葡萄藤。酒坊已经着手在建了,在葡萄结果之前会先酿一些别的酒,反正沈家酒引多,再建几座酒坊都不怕。

    这庄子里还建着别的工坊,都有管事在管着,他向来不爱揽权在身,每做完一件事都会转手给别人去负责,倒也不用做什么交接。

    李卓然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又去找李嬷嬷,告诉李嬷嬷葡萄该怎么照料。李嬷嬷奇了:“不是一直是你在管吗?”

    李卓然说:“我一向不爱管事的。”他总会把所有时间都空出来,等着看颜舜华有没有什么新想法,有的话他就直接入手去做。

    李嬷嬷也知道李卓然的习惯。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免被人注意到,李卓然通常不会接受要长久和人接触的事务。

    李嬷嬷说:“那好吧,我记着,回头有适合管这事的人选我再告诉他该怎么做。”

    李卓然点头。

    他转过头看着外面还空空荡荡的葡萄架,心里似乎也空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