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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我命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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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珑几乎一夜没睡。

    杨临川折腾完她后,很快入眠。

    林珑就已经决定,如果真的怀孕了,她会选择不要这个孩子。

    天微微亮,杨临川起床,林珑闭着眼假装睡着,等他洗漱好出门后,才起来。

    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她等待时钟走到八点,等待方媛平时起床的时间。

    八点,林珑迫不及待又满怀愧疚地给方媛打电话,拜托她再帮自己买一次验孕棒,她怕出错。

    方媛这次买来的是早早孕验孕纸。

    林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渴望着她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渴望着哪个环节出了错,她把试纸拿到眼前,却闭着双眼,隔了好久才一点点睁开,那两道杠与先前验孕棒上的一样刺目,就像两根针,扎得她浑身上下哪哪儿都疼。

    她把验孕纸和昨天塞床底的验孕棒扔垃圾桶里,往上面盖了几层纸,把垃圾袋打了两个死结。

    像丢了魂似的,她神情呆滞动作缓慢,害怕极了。

    尽管林珑根本不知道即将要进行的那种手术会以何种方式操作,会经过什么流程,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她身上的一块肉。

    根据贫乏的相关知识,她知道,医生会从那个隐秘的地带,生生地把她的孩子,她还未成形的孩子,从她身体上刮离下来。她冒了一身冷汗,脸色惨白如纸。

    杨临川还是老样子,很晚才回来,一进门必定对她一番冷嘲热讽。以往无论他说得多难听,她都忍气吞声,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会暗自垂泪。

    然而今天,她看着杨临川那张盛气凌人的脸,那副咄咄逼人的神情,一股恨意压在胸口,目光尤为冷淡。

    杨临川看出了她的不快,故技重施,用她那几个早就断了来往的亲戚威胁,没成想效果并不显著,她脸上罩着一层寒霜,紧紧抿着双唇,眼睛看向别处,刻意视他作空气。

    杨临川见状,也不像继续吵了闹了,拿上换衣物走进浴室。

    半小时后出来,看见主卧床上空空的,心里烧了几天的火又冒起,气冲冲地把林珑从一间客卧的床上拽了回来。

    杨临川把人往床上一推,门被摔得巨响。

    “说吧,要闹到什么时候才消停?”他按下打火机,吸了一大口烟,白色的烟气从鼻子里喷出。

    林珑冷笑:“从来都是你在闹。”

    杨临川手臂一挥,床头柜上的台灯被扫落,滚到墙角,电线插头从墙上的插孔里拉了出来,黑暗笼罩着整个房间。

    “你是不是嫌我对你太好了,嗯?成天作个什么劲儿?如果是因为那天那个电话,行,我告诉你,那他妈就是个恶作剧!你,我,都被人耍了!把你给惯得,还作个没玩没了了!”

    林珑静静听他骂着,一声不吭。他骂完了,没等到她任何反应,气不降反增,又想继续怒骂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林珑把衣服脱得精光,直直地躺在床上,冷着语气问:“你要不要?不要我睡了。”

    杨临川拉起被子扔她身上,点起一支烟,漆黑的夜里烟头冒出的火光一闪一闪,林珑觉得尤为晃眼。

    她十分好奇自己到底从哪儿来的胆量,竟然敢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反抗:“麻烦你要抽出去抽。”

    杨临川被烟呛了一口,咳嗽好几声,啪地按下墙壁上的开关,屋顶的欧式水晶灯刹那间光芒四射,林珑闭着眼平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临川躺上床,侧着身抚摸她的脸庞,从额头到下巴,每一个地方都用指腹来回摩擦几遍,然后翻身压上她,鼻尖抵住鼻尖,说话时嘴唇扫过她紧闭的唇:“怎么回事,嗯?”

    难得的温柔,林珑想,可惜她实在无福消受。

    杨临川把隔在两人中间的被子拉开,钻了进去,林珑翻了个身,他从背后环抱住她。

    “又瘦了,抱着硌得慌。”他呢喃着,手指在她手臂上反复划过。

    林珑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今天跟精神分裂一样,一会儿一个模样,天差地别。

    她不知道正是自己这次破天荒的反抗,让他找到了一种新鲜的感觉,这感觉让之前因她莫名的怠慢而打断的两个人似乎是夫妻的幻觉重新出现。

    那件事以后,她一直逆来顺受,挨骂也好挨打也好,像个受气包一样接着他所有的不快的情绪。

    然而就算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算她低三下四默默承受,看到她那个样子,他真的发自内心快乐满足了吗?

    好不好受,没有谁比他自己更清楚。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点。

    “疼,你松开些。”林珑轻声说。

    她明明没带半分感*彩,他偏偏听成一句娇嗔,松松手臂,把头贴在她后脑,闻着发间清甜的香,几日来的烦恼愤怒转眼烟消云散。

    这是他心底最渴望的幸福,不用言语,无需刻意,就这样静静地抱着她,像初次见她时就渴望的那样。

    他一夜安眠。

    醒时已是早上八点,比平常晚了一个多小时,她还在怀里睡着。

    杨临川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表情柔和了很多,他把手一点点从她头下抽出,捏捏发麻的臂膀,带着笑走出卧房。

    剃须刀放在下巴上,正想按开关,杨临川忽然放下剃须刀,回到床前,坐在床边俯下身子用长满胡茬的下巴蹭着还在睡梦中的人。

    林珑皱着眉睁开眼,看见一张孩子气的脸,闭上眼翻了个身。

    她不懂他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就一改往日的魔鬼形象。

    她也不想懂,她太累了,或许是怀孕所以嗜睡的缘故,她一闭眼就很快地熟睡过去。

    八点半,司机终于等到了老板,他看上去意气风发,一扫前几天的阴郁神色。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老板没有让他直接开去公司,而是先去了家甜点店,然后又折回楼下,回去了一趟。

    一觉睡到将近中午才彻底清醒,林珑起床后看见桌上的三明治和盒装牛奶,以及一张银行.卡。

    她站在深棕色圆形木餐桌前,揣测着杨临川到底有何用意,她没碰这三样东西里的任何一样,一分钟后走进厨房,煮了碗只放了盐了清汤挂面。

    吃完面,门铃响了。

    林珑开门,看见方媛一脸担忧站在门外。

    “快进来。怎么过来了,没课吗?”林珑说。

    方媛的父亲和杨临川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有一次她去公司找杨临川,正好遇到也在公司楼下等自己父亲的方媛,两人无意间搭上话,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没有,今天的课上完了。你怎么样?”方媛一进门就说。

    林珑低头沉默。

    方媛懂了。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孩子,我不腰。”

    方媛真心替她感到难过,杨临川和她之间的恩怨,她是少数的知情人之一。

    “林珑姐,孩子是无辜的……”

    林珑心意已决:“他也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沉默半晌,方媛说:“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我可以帮你。你以前是明星,就算退圈这么久,肯定还是会被人认出,我可以让我堂姐给你在她的医院给你安排一场秘密手术。”

    “我怕还是会泄露……”

    方媛安慰她:“这个你放心,我堂姐夫就是那个医院的股东之一,他们有办法把这件事做得密不透风。”

    林珑这才稍稍放心。

    第二天早上。

    方媛又来到南枫湾别墅找林珑,还打了个电话给杨临川,非要让林珑陪她回家玩,碍于她父亲是自己合作伙伴的面子,杨临川不好拒绝,只得答应。

    戴着帽子,墨镜,口罩的林珑,在方媛的陪伴下,来到一个高级私人医院。

    当林珑躺上手术台,感受着这冰冷的一切:冰冷的房间,冰冷的医疗器械,还有冰冷的,医生的表情,她绝望的眼睛里,渗出两行冰冷的泪。

    那是一种把心都搅得血肉模糊的痛。

    她全身绷得硬邦邦,如一条死去的鱼,又如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皱巴巴的花朵,毫无生气。

    在方媛的搀扶下,她捂着肚子缓慢前行。

    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剧烈的疼痛分散太多,周围的一切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而她的世界里,此时只剩灰暗的天地和在铺满荆棘的道路上赤脚行走的自己。

    方媛开车将她送回南枫湾。

    梦瑶明天再能回来,今天她得自己做饭。

    冰箱里还有些剩饭剩菜,她拿出来热了一点,端着碗吃起来。

    一滴滴泪水从脸上划过,她抹都不抹,眼泪掉进饭里也无所谓,一口接一口吃下去。

    碗底还剩最后一点,林珑嚼碎的饭突然卡在喉咙外。

    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咔,门开了。

    她放下碗筷,吞下嘴里的饭,两个手背轮流抹一把脸上的泪。一动不动正襟危坐,虚软的身体艰难地挺着后背。

    一双长腿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到面前。她还是没有抬头,目光落在那条整洁无皱的西装裤上。

    谁也没说话,几张照片被扔在桌上。都是侧面和背面照,方媛搀着她从医院里出来直到上车的过程一一被记录下来。

    林珑心里一沉,现在破釜沉舟没有用了,事情牵扯到方媛,不能再硬碰硬。端着碗站起身来,她嘴角扯出一抹苍白的笑:“你先坐,我去洗碗。”

    杨临川笑了,笑比话更冷:“玩儿太极呢,四两拨千斤?”

    嘴上刻薄着,却没拦住林珑,反而跟在她身后走进厨房。

    水凉凉的,林珑碰了一下想起医生的嘱咐,缩了缩手,用低到旁人听不清地声音叹了口气,淋着冷水继续洗碗,对身后的人说:“去坐着吧,工作怪累的。”

    杨临川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呵,关心我呢这是?”

    “这么久以来你对我也挺照顾,关心是应该的。”林珑把洗干净的碗放好,往手里挤了点洗洁精洗手,北方入秋后自来水管里的水就有些冻了,她把微红的手掌合拢放在嘴边,吹几口热气暖和一下。

    烟味传来,林珑很不适应,但只咳了一下小腹便扯着生疼,弯了弯腰手捂着小腹。

    杨临川走到旁边,见她蹙眉抿嘴的样子,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哟,什么病呢?这么严重,烟味都闻不得。”

    说着他弓着背凑近林珑,对着她喷了一口烟。

    林珑眼泪哗哗,一半因为止不住的咳嗽牵扯着腹痛,一半因为刺激的气味飘进鼻子里眼睛里。

    杨临川扳住她的脸向上抬起,翻江倒海的怒气淹没了他的理智,这张病态浓重的脸没有博得他的同情。

    “倒是说说看,不是要去那女孩家玩吗?为什么要跟她联合起来骗我?”他把还剩三分之二没抽完的烟扔在地上,另一只手横在林珑腰间,往自己身上一拉,她原本微弯的腰被手臂压直,大半个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

    “说啊,什么病,嗯?感冒发烧还是——病假上说的,阑尾炎?”捏着下巴的手掌力道渐紧,林珑额头渗出冷汗,气若游丝:“都不是。”

    “什么?大声点,一副要死的样子,吓鬼啊。”

    林珑终于抬眼看着他,目光空洞涣散。

    黑色西装里的衬衫,还残留着那款海洋天堂香水的味道。

    以前他也总爱喷那瓶香水,这么久了,洗过这么多次,不是应该淡了吗?怎么味道还不散?

    她吸了一口气,香味重了些。他又喷过了。

    林珑琢磨不透,他还留着这些东西干什么。跟她有关的东西通通都该扔掉不是吗?

    烟草和香水的味道把眼里的泪激了出来,她闭上眼,说:“孩子没了,我去做手术了。”

    大约过了十秒,杨临川放开了她。不对,还要久一些,也许是半分钟,也许是更长,林珑记不清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注意全都集中在闭着的那双眼睛里。

    她想,哭什么呀,别哭啦。

    她跌坐在地,弯膝抱臂,头埋在胳膊上,怎么也压抑不住一双耸动的肩膀和呜咽的哀泣。

    杨临川把她从地上抱起,突然发现她变得轻了许多,瘦弱的身体抱起来毫不费力。

    他把她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着肚子和腿,一手搂着她的上半身,一手握住她冰凉的双手。

    他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奄奄一息的样子击溃他最后一道防御,刺痛他自以为坚硬如铁的心。

    杨临川找来私人医生给她看了看身体,又立马把杨家别墅的保姆和管家叫了过来。

    林珑睡着了。没有不安没有噩梦,她睡得极沉。

    杨临川守在她床边,晚上十点才离开。

    他来到一间客房。

    通常他会在每一个床头柜上放打火机和烟灰缸。

    打火机没在床头柜上,应该是她嫌摆在外面太乱就收进抽屉里了。

    杨临川嘴里叼着根烟,狠狠拉出第一层抽屉,拿出SimonTissot,凑到嘴边咔地点燃,长吸一口。

    灌进肺里的烟没能给他多少慰藉,他独自守在空空的房间里,往日的光景浮现在漫长又寂寞的黑夜。

    有一次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到阳台去抽烟。

    也许是起床的动静将她吵醒,她也起来了,走到他身边,问:“怎么不睡呢?”

    “说出来怕你笑话。”杨临川望着天上的月亮。

    “我是你老婆,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这个人,真是。”林珑嗔怪。

    杨临川笑了笑:“月亮好圆。我有点想我爸了。”

    林珑没说话,走进卧室,很快端出一小盆水,放在半身围栏小台上放。

    他不明所以。

    “你看那儿。”林珑伸手直指苍蓝的夜空。

    他抬头,一轮饱满的圆月挂在天边,又低头,清澈无波的水面上映着亮晃晃的满月。

    “喏,你看啊,我的兴趣爱好真是少得可怜。还是个灾星。小时候没人和我玩,我就跟镜子里的自己说话。长大以后发现这个世界所谓的真实,有多少不是丑恶的?所以啊,我特别喜欢自欺欺人。你看月亮那么那么远,踮起脚尖都够不到,可是只要端一盆水来,月亮就跳到你面前来啦!”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自欺欺人的无奈。

    杨临川感觉到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宁静的快乐。没有嘈杂喧嚣,没有贪嗔痴傻,在她用心墙围护的世界里,有一场虚幻得那么真实的镜花水月。

    杨临川陪她看了很久水里的月亮。

    后来她没再说什么,专心致志盯着盆里看,嘴上挂着平和满足的笑。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杨临川多期望下一瞬便是天荒地老。

    杨临川总爱唱一首歌。

    《私奔》。

    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

    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

    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

    你陪我歌唱你陪我流浪陪我两败俱伤

    一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

    我梦寐以求是真爱和自由

    想带上你私奔奔上最遥远城镇

    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在熟悉的异乡我将自己一年年流放

    穿过鲜花走过荆棘只为自由之地

    在*的城市你就是我最后的信仰

    洁白如一道喜乐的光芒将我心照亮

    不要再悲伤我看到了希望

    你是否还有勇气随着我离去

    想到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

    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

    每次他唱完,林珑就娇笑着嘲讽他是个破锣嗓子,他见那一脸羞涩的笑容便知她是满意而欣喜的,坏笑着说,唱这种歌必须野兽派。

    还有她的那瓶香水。

    很奇怪的名字,很奇怪的味道。

    海洋天堂,海洋里哪有什么天堂,天堂在天上。

    可是她笑得是那么地开心,把他所有衣服都喷上这个气味。

    这味道闻久了,还真有些海风咸咸的感觉,不过一点也不腥,反倒是淡淡的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依赖上这个味道。

    杨临川掐掉烟头,在衣柜里层的一个抽屉里拿出海洋天堂,他往整个衣柜里喷了几下。

    龙飞说对了,瘾,是这世上最可怖的东西。

    杨临川回到有她在的主卧。

    怕吵醒她,静静在床边坐着。

    林珑于他而言,是最罪恶的,也是最美好的。

    罪恶在她有那样一对不堪的父母,可是那又如何呢?他的母亲,难道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这罪恶不在她本身,而是蔡荣和张玉英遗留于她的罪孽。

    好比一件华美的衣裳穿在最痛恨的人身上,尽管它还是那件华美的衣裳,你却视它比普通衣裳更厌恶。

    抛开父母的仇恨,林珑是他迄今为止最美好的拥有。

    与步步为营的事业相比,她简单纯真多了,与残酷多变的生活相比,她善良而平静。

    他想,或许她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块净土,完完全全、从始至终只属于他的净土。

    每每想到这里,杨临川丝毫不后悔当初对她的强取豪夺,更不后悔后来将她的自由限制,牢牢束缚在自己身边。

    那件华美的衣服,从最痛恨的人身上脱去,客观而言凭心而论,依旧是如此华美。

    所以忘掉林珑与她父母的关系,杨临川依然对她如此着迷。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疼惜这株好似枯萎了的玫瑰。

    杨临川参加了一场酒会。

    酒会是H市某高档商城董事长举办的,所到之人无不是各界名流和社交名媛。

    北面落地窗前两位身着正装仪表堂堂的年轻男人吸引了酒会上大多女人的目光。

    的确,男人到了事业有成的年纪,就算不是大腹便便,几乎也都是人近中年了,年纪尚小的富家子弟要么在别处寻欢作乐要么在国内外高校刻苦研读,像杨临川和霍浩泽这样年纪轻轻就继承家业或帮助父辈打理事务的青年才俊实在是少之又少。

    服务员端来盛好的酒,两人端起高脚杯互敬一下各自喝了一口。

    杨临川转头直视窗外的阑珊灯火:“想不到霍家三少竟比我还大两岁,以后是不是该改口尊称霍兄?”

    霍浩泽被他酸溜溜文绉绉的口气逗笑了:“装,接着装,谁不知道杨大少爷走的是硬朗风,可别霍兄霍第了,我知道你私下都叫我霍老三的。”

    杨临川又敬他一下,自嘲道:“那倒没有。不过硬朗风可不敢当,顶多就一糙汉子。”

    杨临川的父亲在世时,建起的五星级酒店在全国有口皆碑,前一阵杨临川有意将酒店内部家具设备统一更换成品质更高的产品,于是开始了跟风华敬腾品牌的合作。

    整个晚上两人相谈甚欢,对于霍浩泽偶尔抛出的一两个与感情相关的问题,杨临川都选择微笑沉默。

    这方面霍浩泽比他磊落得多,畅谈情史数尽风流,还不忘调侃他:“你太太以前当明星时,还是我的女神呢,只可惜啊,我从来没亲眼见过她。什么时候带出来看看?”

    高楼俯瞰,窗外夜景璀璨。

    杨临川眼里是道不尽的复杂情绪,他放下酒杯,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递给霍浩泽:“过段时间吧,这几天一些弄得,总闹情绪。”

    霍浩泽把烟夹在耳朵上,喝尽杯里的酒,极目远眺:“说实话我还真挺羡慕你丫的,总算找到那么个人了。不像我,都玩儿腻味了,还特么没遇上个真心喜欢的。我承认,最近在追的一个女人,聪明漂亮又风情,满足很多男人的幻想,可我对她吧,也就是征服欲,越得不到的越想要。要说爱啊感情啊,我还真没有。”

    点燃烟,杨临川目光停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上,思索起霍浩泽这些话来。

    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其中的恩怨纠葛,让这段原本纯粹的感情变得斑驳复杂。

    她是他的救世主,也是他的心上魔。

    梦瑶从老家回来了。

    林珑在床上躺一整天,腰都躺硬了,梦瑶仍然不肯让她下床,林珑软磨硬泡,终于答应搀扶着她在房间里走走。

    别墅的各个房间隔音效果都很强,杨临川回来时,楼上的两人都没听到动静。

    新雇的保姆丁阿姨恭恭敬敬对在门口换鞋的杨临川说:“杨先生,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林小姐又吃了些很补的炖品,现在估计睡了吧。”

    大厅两边都有通向二楼的半环形楼梯,杨临川走上左边的楼梯,说:“辛苦你了,早点休息吧。”

    房间里梦瑶正跟林珑眉飞色舞描述她崇拜的杨先生的种种优点,但只是沉默地听着,既不赞成也不否决。不经意间梦瑶看到林珑脸色越来越凝重,突然顿住几秒,然后诚挚地解释:“小玉你别误会,我对杨先生只是单纯地崇拜而已,不是那种喜欢......”

    梦瑶并不知道,她和杨临川之间的恩怨。

    林珑不知该怎么接下这话,事实上自从走下手术台的那刻起,杨临川于她而言,已然变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面目可憎。

    父母种下的仇恨,她心甘情愿去化解去承担,然而杨临川故意让她怀孕后又不允许她生下来,才是她心里最大的怨怒。

    吃完东西后就洗漱过了,林珑想要上床睡觉。

    杨临川耳朵贴在房间门外,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梦瑶说:“开心一点吧林姐,孩子还会有的。”

    她和丁阿姨都以为她是意外小产,所以见她整日闷闷不乐,总以类似的话安慰她。

    只有她自己知道,就算往后再有一个,也是不能生的。她绝不会给杨临川生下一儿半女。

    可是以后无论如何,都要谨慎对待了,手术台上的经历每每想到都会不寒而栗。

    林珑说:“不会的,以后都不会有了。”

    梦瑶皱紧眉头呸呸呸了三声说:“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和杨先生都那么年轻,怎么不会再有了?我认识一姑娘,前面两胎都没了,第三胎还不是好好生出来了。别乱说话了啊,这话叫杨先生听见可不好。”

    林珑勉强笑了一下:“你快休息吧,陪我一天肯定闷坏了。”

    “也不是很闷,跟你说说话时间过得挺快。”

    杨临川站直身子立在门口,梦瑶打开门后被眼前的大活人下了一跳。

    “杨先生,回——”

    不等话讲完,杨临川就打断说:“辛苦你了,休息去吧。”

    林珑一动不动闭眼假寐。

    杨临川知她是醒着的,也不叫她,褪下外套坐在床边,借着壁灯暖色的光细细瞧她瘦弱可怜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

    俯下身体抱着她的后背,下巴上细密的胡茬在她颈上蹭来蹭去,偏要叫她自己求饶。

    痒痒腾腾的感觉很不好受。

    林珑嗅到一丝酒味,其实她心里有数,这点酒味跟以往比起来,喝得还算少的,但她不想求他放开,仍旧闭着眼,手掌朝脖子上那个脑袋轻拍一下:“一身酒气,臭死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杨临川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她,言语行为上也大胆了几分。

    娇嗔的语气和亲昵的一拍讨得杨临川好生欢喜,他扯下领带走向里间的浴室说:“这就去洗干净。”

    洗完澡吹干头发,杨临川拿起电动剃须刀,想了想又放下剃须刀,坏笑着摸摸胡茬,走到床前,盯着闭眼的林珑看半天才上床从背后搂住她。

    他知道她没睡。那双微蹙的眉毛总是出卖假寐的她,睡着的时候,她从来不会皱眉。

    杨临川手从衣角伸进去,果然被她一下按住,声音里满是惊恐:“你干什么?!现在不行!”

    让她主动说话的目的达到了,杨临川不再使坏,下巴抵在她的颈后蹭来蹭去,钻空子说:“这样行不行?医生说内不能同.房,没说不能这样啊。”

    林珑躺平身子,把衣领往上扯一扯盖住脖子,仍是闭着眼冷着脸说:“我要睡了。”

    杨临川也躺平,温热的手掌握上她的小手,五指撑开那每个指缝,他要他们十指相扣。

    另一只胳膊枕在脑后,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喃喃自语,声线低沉:“有时候不去想以前的事,就没有那么多不开心了。这段时间我们都不要想那些事吧。你安安心心养身体,请多久的假都没问题,学校那边我会处理好的。”

    林珑默默听着,越发心寒。

    他说不要去想以前的事,期限是这段时间。那这段时间以后的漫长的时光里呢?他还要继续以前对她的禁锢凌.辱和折磨?

    这个自私得无以复加的男人真的有真正关心爱护过她?

    “你说不要想那就不要想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但是求你也答应我一件事。”现在这种情况,她不求别的,只求不要牵涉无辜。

    杨临川转过脑袋看着她:“什么事?”

    “以后别碰我。”

    杨临川窜起一股火:“不让我碰,不让我碰你想让谁碰?”

    林珑跟他赌气:“让谁碰都不让你碰!”

    杨临川心里就泛酸,窝火得很,沉默少顷后扬着调子讽刺:“我都快忘了,姑娘随爹,你爹当初费心巴力勾引我妈,后来你费心巴力勾引我,现在我对你不好了,是不是又琢磨着去勾引别人了?”

    林珑紧闭着眼,握紧双拳。

    杨临川冷笑:“林珑,你这种货色,也就我能发发善心让你留这儿养身子,换做别人早一脚跩飞了。别指望以后我还再碰你一下,”他扳过她的脸,眼里放出两道寒光,一字一顿道:“我、嫌、脏。”

    林珑不怒反笑:“要说脏,你比我干净不到哪里去。我就是睡千次万次也只跟过一个人睡,不像你,哪哪儿都有风流债。”

    捏着双颊的手力道加紧,林珑忍着疼不吭一声。

    “甭跟我扮清纯装忠贞,谁知道你打下去的是不是个野种?”杨临川故作疑惑地说,松开了手。

    窗帘缝里透入一丝皎洁的月光,明晃晃照在床前,如一把长剑刺入黑暗的空间,又如一把利刃,一下一下割在林珑心上。

    她掀开被子,一跃而下。

    杨临川闷着一口气不做任何动静,直到丁阿姨大声喊叫阻拦才冲到扶栏边俯视楼下拉拉扯扯的三个人,握得死死的拳头抵在横栏上,所有的气恼全发在这三个字上:“让她滚!”

    虚弱的身体难以挣脱两个人的束缚,林珑额上汗水一颗接一颗往下掉,脸色惨白瘫坐在地,梦瑶和丁阿姨赶紧连拉带抱将她扶到沙发上。

    丁阿姨年纪长她们许多,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剧烈运动对身体有多大害处,话语间一时也顾忌不了多少了:“小祖宗啊,这身体现在经不住闹腾啊!闹出点儿事儿来保不准以后孩子都怀不上了!”

    林珑恨恨地望着楼上卧室敞开的门,豁出去似的把声音放大几分:“怀不上最好!给谁生也不给他生!”

    丁阿姨忙捂住她的嘴,一个劲儿地劝:“少说两句吧!床头吵架床尾和,说多了大家都伤心。”

    梦瑶握着她的手,拿了张纸巾给她拭去额头上的虚汗,焦急道:“赶紧回被窝里躺着吧,瞧这手冰凉冰凉的。”

    那句话传到杨临川耳朵里时他脑子嗡了一下,引爆了这些天累积的种种愤懑。

    手边的烟灰缸被哐当砸在地上,他飞奔着下楼冲到沙发前,额上青筋暴起,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

    两个外人都明白杨临川是真的怒了,屏着气看向林珑。

    不同于在场所有人的情绪,林珑竟然放松了许多,抬眼看了他一会才带着笑意缓缓开口:“给谁生我也不给你生,听明白了吗?”

    丁阿姨和梦瑶心里大叫不好,随着准备着拦住扑上来的男主人,没想到他竟笑了,剑眉轻挑:“等着给我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就是等到下辈子也轮不上你。本来还觉得对你家那些舅舅伯伯是对我自己的侮辱,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林珑手捂着绞痛的心房一步扑到他身后,跪着抱住他脚踝,眼泪掉线似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听得丁阿姨和梦瑶心疼起来:“我这条命给你,别牵连别人!不关他们的事......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杨临川转过身,盛气凌人:“林珑你要搞清楚,你,你父母,只要跟你们有关的任何一个人,都死有余辜!”

    “那就让我一个人死!让我代替他们死!我们家欠你的活该我来还......”她趴在他的脚边,活像一条垂死在砧板上的鱼。

    高高在上的人蹲下了身子,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毫不怜惜地向上抬起,星目朗眉间只剩被仇恨淹没的戾气:“死了还有什么好玩儿的,真正好玩的,是生不如死。”

    杨临川站起身,撂下一句话后径直走上楼:“自己滚回来。”

    被这一幕惊呆了的丁阿姨和梦瑶回过神来,双双搀扶起地上的可怜人。林珑不想再解释什么,苦笑着一句带过:“我命贱。”

    深夜,偌大的别墅里,谁也没有任何动静,尽管谁也没有入睡。

    把林珑扶回房间后,梦瑶嘴里的疑问被丁阿姨严肃的目光堵了回去,一脸困惑与心急的样子,闷声回到自己的房间。

    丁阿姨以前在权贵人家做过工,早已明白作为保姆闷头干活就是了的道理,方才发生的事纵然揪心,纵然替林珑感到心疼,也不敢多嘴过问和议论。

    杨临川站在窗前,抽了几支烟,平静了许多,却还是赶不走心里的烦躁。

    冷风呼呼作响,灌进房间,又冷又呛的空气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林珑,她拖着步子缓缓走到他身后,煞白的脸上灵魂出窍般的看不到任何表情,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渗出。

    她默默地张开细瘦的胳膊,轻轻地抱着他的腰。

    “滚。”杨临川头也不偏地说。

    林珑抱得更紧了,半张脸埋在他的后背,两个人僵持了半分钟,杨临川扯开她的手,转过身来,脸上上挂起了笑:“你说你贱不贱?”

    林珑迎头对上他嘲讽的目光,心像被扎了一刀,每一个呼吸都痛得她生不如死,却想也没想地回答:“贱。”

    然后咧嘴笑了:“所以啊,你跟一个践人计较什么。”

    杨临川拍拍她的脸,满意了:“这才对嘛。我看这阵儿对你太好了,找不着北了是吧?给你敬酒你不吃,就别怪我罚酒罚得厉害。行,咱以后啊,换一种玩法,你让我不自在,我就让你在乎的人不痛快。”

    林珑脸上扯开个更大的笑,凑上前帮他解开衬衫扣子:“还气呐?明早还要上班呢,快休息吧。”

    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密,强忍着小腹隐隐的抽痛,林珑用微颤的双手解完最后一颗纽扣。

    杨临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好像很难受,难受到只是解个纽扣都仿佛用尽了全力,他等她全部解完,然后又自己一颗一颗扣了回去,拿起西装往外走:“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扣个扣子都那么费劲,还拿什么伺候我?别说你现在病着,就是等你好了,我他妈出去睡谁也不回来睡你。”

    僵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门关上的时候,泪水和汗水一齐从林珑脸上滑落。

    曾经以为痛痛快快大笑一场是个奢求,如今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也已成为奢望,因为只要哭得稍加用力,腹部就疼得让她喘不过气。

    她捂着肚子回到床上,盖上被子。

    被子上有杨临川的气息,烟草味和只属于他的独特味道,她想忘却忘不了的味道。

    她想叫睡在隔壁的丁阿姨换一床被子,刚起身,又躺了回去。换了被子又能怎么样?

    杨临川还是会回来,还是会继续羞辱折磨她,换得了一床被子,换不了新的人生。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