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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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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泰很多天没有来过聆音苑。想是一直在生我的气。

    其实我并不怕他。也许他说得对。我仗着他喜欢我,便对他为所欲为。

    被爱着而又没有任何付出的女子不过这点好处。

    因为尚未给出,所以拿得住;

    因为尚未到手,所以有耐心。

    男女间互相追逐躲藏,不过是这点心思,小心试探,互相揣摩。

    我大概是非常软弱的那类女子。我一直觉得我该对宇文泰恨得咬牙切齿。我既然恨徐氏和秋彤恨到杀了她们,那我也该恨宇文泰到此种地步才对——以至更甚。

    然而我竟渐渐不恨他。

    天长日久地面对着这个人,怎生得出恨?他无求无害,不过凭着本能照拂关爱自己的妻子,一切任她予取予求。他愿给,也有能力给。惟一的要求是这个因着各种可说不可说的理由从他人怀中夺来的小妻子不要偷偷去见从前的情人。

    有什么错?

    因此人生更加空洞无望——我守不到爱的男子,竟连恨的人都没有。

    这日午后,宇文泰的小厮一路小跑进来,说:“夫人,丞相请您去一趟书房。”

    “现在吗?”他如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厮说:“是,丞相刚从朝上回来,就急着要见夫人。”

    我到了那边书房,见他刚换了石青色的上领袍,正一边整理着腰带一边从里面出来。那颜色衬着他白皙的皮肤使他显得格外精神抖擞。

    见我来了,他笑着说:“来得这样快。是多日不见,想我了?”

    我撇了一下嘴角。他倒是那一阵情绪过去了。

    我问:“找我过来有事吗?”

    他以目示意一旁桌案上的一本奏章,说:“自己去看吧。”

    我有些犹豫:“你要把奏章给后宅看?”

    他笑起来,挺了挺腰,说:“看吧。孤不怪罪于你。”

    我走过去,正待要拿起那本奏章,却一眼看到那封面上“臣独孤信上”几个字,左下还有一枚鲜红的印章,臣信上章。

    我心一跳,下意识地缩回手,回头看着他。

    宇文泰的表情淡淡的,瞧着那本奏章,说:“看吧。”

    我打开那本奏章。

    那是一本向皇帝请罪的奏章。洋洋洒洒千言,他痛陈自己败军弃城,又投梁国,有损国威。请求皇帝治罪。

    我合上奏章,回头看他。一颗心砰砰乱跳,不知该问他什么,大概连挤出一丝表情都勉强。

    宇文泰见了我的表情,一笑,问:“你怎么不问皇上是如何处置的?”

    我咬了咬下唇,说:“我不敢问。”

    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嘲弄地哼了一声,说:“如今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躲开他的手,撇过脸去。

    他说:“皇上未置可否,将奏章交给尚书府的尚书们去议个结果。他们议了几日未果,便来问我。”说着他又捡起案上的另一封奏章递给我:“之后他们就拟了这个。”

    我打开那奏章,都是为独孤公子求情的话,说他兵败使国家蒙羞,本应受罚。但他独守孤城,援兵不至,这才被迫投梁。且昔日他单人匹马追随皇帝来到长安,忠心可嘉,又向有平定三荆之功,请皇帝赦免其罪,官复原职。

    我这才心里稍稍安下。但又隐隐不安,低低问:“你准备怎么办?”

    一边问着,一边抬眼偷偷看他。

    哪晓得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心一慌,连忙又低下头,不敢再抬起来。

    他说:“我会进言皇上,不仅官复原职,还要升他为骠骑大将军,加侍中,开府仪同三司。”

    我惊诧莫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这才说:“这是他应得的。他在建康三年,梁主器重,多次要求他留下他均不肯,执意要求北还。这种忠诚,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

    我的心这才柔柔落了下来,轻轻说:“谢谢你。”

    他嗤地一笑:“你在为他谢我?”

    我惊觉失言,慌忙闭嘴。

    他缓缓说:“我同你讲过,只要他不公开反对我,我会尽一切所能成就他。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

    他在提醒我,我答应他的,也要老老实实一丝不苟地做到。

    他毕竟还在为几天前的事情耿耿于怀。

    见我不说话,他拉起我的手,将我拉到他身前,叹了口气说:“明音,那天我很生气。我又生气,又伤心。我宇文泰的妻子,竟然同别的男人在长安城一个僻静无人的小巷子里偷偷摸摸地幽会……我晓得很多事情很难改变。我无法阻止你心里还念着他,可是你不要再去见他了。”

    我心里一阵抽痛。

    别的男人?独孤公子竟已成了“别的男人”。他怎么会成了“别的男人”?

    我心中一阵怅然。是的,如今,他已是“别的男人”。

    时势迫人低头。宇文泰一面与我谈论情爱,一边将独孤公子的命运紧紧攥在手中。

    是的,我只能就范。等待独孤公子有同他势均力敌的力量。

    然后呢?我突然想到,然后呢?

    兄弟反目,恩断义绝。他们已成敌手,潜伏在青天白日之下。一个,拥有我全部的爱情和思念,同时暌违着他手中的拥有;一个,坐拥无上的权力,也坐拥我从此漫长的人生。

    他们公开宣战,拔剑相向。胜者为王。

    败者寇。

    不不,我不敢往下想。我难道希望这样吗?我难道希望他们中的一个倒在血泊中,而另一个,踏着满地的血污,问鼎权力的顶峰?

    这究竟是哪一生就开始错乱的缘分?

    我被这想象的画面吓得心惊肉跳,不敢再往下去想。

    宇文泰见我痴痴发愣,环过我的肩膀,轻声问:“又在想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问:“你为什么执意要娶我?”

    他勾住我的腰,笑着说:“看到喜欢的东西都心心念念想占为己有。何况是心爱的女人?人不都是自私又贪心的么?”

    他的一双眼睛漆黑而沉郁,嘴角勾着一抹笑。可这笑凉飕飕的,令人头皮发麻。他的心在那双眼睛后面藏得太深,任我怎样去看,都看不透。

    这时门外一阵笑声传来。姚氏满面春风走进来,边走边说:“老远就瞧见你们在这里郎情妾意的,都不知道避一避下人的眼!”

    我一听,方觉察自己还被宇文泰抱在怀中。连忙挣脱开,脸上有些发烫。

    宇文泰倒是不以为意,笑了笑,问:“你今日去了哪里?现在才回来。”

    姚氏说:“我去给毓儿买些东西。跑了一整天,总算买齐了。”

    宇文泰说:“这些事情让下人去办就行了。你自己跑得那么累做什么?”

    姚氏笑着说:“毓儿是我亲生的,他的一切我都要亲自包办!”说着俊俏的眼睛瞟向我,问:“明音也赶快生个孩子吧。毓儿也好有个伴!两个孩子从小在一起,长大了感情好,会互相扶持。”

    我尴尬一笑。何必故意说这话。宇文泰夜夜宿在她那里,她哪里不知道宇文泰根本没有碰过我。

    宇文泰倒是在一旁不说话。

    姚氏见无人说话,又说:“阿泰,我今日在城里听人说,皇上下旨为独孤信配了荥阳郭氏家的嫡长女为妻。说是独孤信已经派媒人去纳采问名了,可是真的?”

    我耳边一阵轰鸣,几乎支持不住。

    宇文泰未置可否,只淡淡说:“你先出去吧。”

    姚氏听了,表情微微一怔,没再说下去,也不多逗留,转身轻手轻脚出去了。

    他走了之后,屋子里一片沉寂。我回想着那日在那个阴暗的小巷子里他仓促而温暖的怀抱,只觉得心如刀割。

    那再也不是属于我的怀抱了。

    我看着桌案上独孤公子写的那本奏章,那封面上熟悉的字体,问:“你是特意让姚阿姊来说的?”

    “不是。我本不想让你这么快知道。”他揉一揉眉心,又伸手抚弄着我肩上披着的帔子,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又说:“不过说实话,那日在朝中,他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这桩婚姻,倒让我有些吃惊。”

    是的,他不该有任何异议。听宇文泰这么说,那么这桩婚事就是皇帝一个人的意思。他将荥阳郭氏配给他,是要扶植他的力量,以期将来同宇文泰抗衡。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接受了。

    我轻轻说:“皇上下旨的婚姻,他能不接受么?”

    宇文泰一笑,斩钉截铁地说:“不,他这是决心要和我斗了。”他低头看我,笑容有些凄凄的悲凉:“明音,期弥头还是决心要和我斗了。”

    我的心中也泛过同他表情一样的凄凉。独孤公子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桩婚姻,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和宇文泰开战了。

    我心中茫茫一片死寂,末了又一笑。我们也曾枕上细语,衾中缠绵。只差死也同穴。

    然而如今各自男婚女嫁。各自有不同的心事。莫非是夙世的纠葛,却终究差了一点。

    倒是同宇文泰,哪怕强扭着,也瓜熟蒂落了。

    我望着他,已顾不得他会不会生气,求他:“你不要伤害他。”

    他看着我,眼中突然浮起一丝丝悲伤,问:“如果最后是我败了,你会为我在他跟前求情么?”

    我愣在那里,回答不上来。何以会有这样的问题?

    我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他哪怕娶了我,也根深蒂固地觉得我和另一个男人同心同德。

    果然偷来的,抢来的,始终心虚,自己都知道,本不属于自己。

    他也不过是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人吧。但因为是男人,总归比女子多一点自由,多一点选择。喜欢了,可以尝试千方百计弄到手。

    可这爱又能凭恃多久?他总到不了手,也终归有厌倦的一天吧。这世上那么多如花美眷,那么多年轻妖娆的身体。

    他抚着我的脸庞,轻叹口气,如同烟波弥漫的江上无端吹过一阵凉风。

    “你看你,脂粉不施,还像个未长成的孩子。脸这么白,又这么小。分明就是个孩子……”

    这阵凉风嗖地刮过我心底。我突然间觉得精疲力尽,仿佛一生精力都被这凉风刮得烟消云散。

    我望着他窄瘦的脸,那高挺的鼻梁仿佛一道孤独的山脊。一双眼睛既温柔,又无奈。流出的光亦是孤独的。

    我真的精疲力尽。这情爱招人怨恨,又间杂权力和欲望,不清不楚,不干不净。

    我伸手抱住宇文泰的腰。他的腰很窄,很硬,像一块铁板。

    我幼时听祖母说,腰硬的人背挺得直,活得也累。一生不甘人后,要付出得太多。

    突然对他心生怜惜。他也不过三十二岁吧。刚过而立之年,怎么就担起了天下,内忧外患一重又一重。还要分一些心,给一个得不到手的女人。

    我将头靠在他胸前,轻轻说:“你们别斗了好不好。我宁愿自己早就死在春熙楼上……”

    他没有说话,只紧紧将我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