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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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身相许,可好?」英武的少年将军站在偌大的校场中央,被轻轻摇曳的阳光照耀着,好像一直带着笑意的问。

    冯子芝怔怔的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染上一丝红晕。

    良久,「别闹。」他轻轻的斥道,似是无容置疑,又似是言不由衷。

    他低垂眼帘,让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脸上反而更白了三分,身上的那股冰凉惨人的气息又起。

    只是,突然一阵温热上脸。

    「哈哈!奔宵还是这么喜欢你。」贾敛欢喜的看着奔宵讨好地舔着冯子芝的白晢的脸庞。

    奔宵在长年累月被贾敛喂食系统出品的精品皇竹草后,极通人性。牠知道眼前这位冰凉凉的好人解决了自己草料的问题,就不住地用舌头替冯子芝舔脸,还亲昵地用头去拱冯子芝的胸膛。

    冯子芝眼神一暖,也不介意奔宵把他的玉白色蟒袍拱得乱糟糟。

    「哦哦!好了,奔宵别弄乱小芝的衣袍啊!」贾敛却看不过眼的嚷着。

    然而,奔宵状似鄙视的瞄了贾敛一眼,况若未闻的打了个响鼻儿,继续讨好地蹭蹭自己未来实际上的喂养者。

    贾敛「大怒」,一手伸出,就要把自家的白眼…马拉回来,狠狠地教训一顿。

    奔宵深知自家饲主的武力值惊人,尤其是在蛮力上。只见它眼睛一转,溜到冯子芝身后,躲开贾敛的捕捉。

    「造反了吗?你还敢躲!?」贾敛笑吟吟地「勃然大怒」,兴致勃勃的跟奔宵玩起团团转起来。

    作为团团转的中心点,身不由己地转得几个圈后,看着贾敛爽朗的笑容,冯子芝也放下纠结,拉偏架起来。

    一手护着身后的奔宵,一手拦截贾敛。

    团团转就变成了老鹰捉小鸡,二人一马在校场玩得高兴。

    「哼!」而还站在点将台上与其他将军侃大山的牛金看到这欢乐的一幕,不由得用鼻子重重的冷哼一声,也不继续吹牛了,竖起两道粗眉,脸色不好的瞪着下面那二人一马。

    「你等先回去处理军务吧!」贺齐挥挥手,挥退他们。

    「诺!」众将原本还因牛金突然变脸而不知所措,听得贺齐的话连忙抱拳应道。

    待得众将远去估摸着听不到他们对话的时候,贺齐才蹙眉道:「你这老匹夫是发什么的疯?别人的事与你何干?」他自然是知道牛金愤怒的原因。

    牛金愤慨的说:「怎么不关老子的事!?」贾敛是他从小看大的,和他家的崽子牛继宗相交莫逆,「老子家的继宗和敛小子情同兄弟,老子也把他当亲侄子的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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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小子武功、兵法、品性的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是就是跟这些死阉人,尤其是东厂的死阉人交情太好!!」牛金有一个跟随他多年的下属被东厂缉拿,原因不过是因为在家中醉酒时说了一些不应该说的话,类似太子无德、诸皇子之中以大皇子最长该为储君的话语,依牛金看起来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牢骚,没什么大不了。然而,这位下属却因这一件小事而被杖打三十,全家发配边疆为奴。

    「好了!你傻了吗!牛老匹夫你就算是嫌命长也别连累家中妻儿!」贺齐疾言厉色,他也有所耳闻牛金属下的这件事,「皇上是明君,他扶持东厂自然有他的理由。人家阉宦怎样了?又没有招惹上你,你那下属一事是他自己作死搅进与皇子有关的是非里,怨得了谁?」

    牛金虽然明白,但就是过不到心里的那一关,吹胡子瞪眼的瞪着冯子芝。他清楚记得他那属下被行刑当日,这个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手握大权的东厂宦官就坐在黑檀木木椅上,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冷峻而舒坦地品尝着一杯贡眉,悠然自得的观赏着下方被杖打得血肉横飞的场面。

    仿佛感受到来自牛金的怒视,冯子芝身子一停,抬首冷厉的回视牛金。他知道不论是朝中的文武百官,还是民间的庶民百姓都对他们这些内侍有偏见,认为他们挑拨是非,陷害忠臣,祸乱朝纲。但那又如何?他做事,从来都不是为了他们。

    半响,冯子芝率先收回目光,整整衣袍。

    「我走了,还有很多事务等着我处理。」冯子芝细长锐利的黑眸透出一份温和,让一旁随侍的番子震惊莫明。

    冯子芝在贾敛面前,即便再怎么冷漠强势,也会带着几分柔软;而贾敛在冯子芝面前,即使再怎么杀伐决断,也会带着几分亲昵。这也许才是最真实的他们。

    「那…那你慢走,不要太累着自己。你看你脸都白了,公务繁重就交给手下人替你分忧,多出门晒晒太阳……」贾敛依依不舍的唠叨着。

    冯子芝没说什么好不好,就这样静静的听着。

    他和牛金、贺齐一样都感受到来自贾敛身上那股不受控制的戾气,不同的是,他选择了用嬉闹的方式,不知不觉间贾敛最后的那股戾气都烟消云散了。

    冯子芝一边听,一边在心里谋划着些什么。他的布局已经开始了,只待仇人入局。他不是为了那些所谓的亲人报仇,只是为了自己。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冯子芝依旧深深的记得那段地狱般的日子和刻骨铭心的痛楚。

    「皇爷,东厂在边疆的番子查探到匈奴大单于伊稚斜已经得知我大周的准备攻打呼韩邪的消息,派出了三万精骑支援呼韩邪部。」戴权踏着匆匆的脚步,向周文帝禀报。

    周文帝神色一紧,三万精骑加上呼韩邪部本身的五万骑兵,八万精锐骑兵配合上数千射雕者在无边无际、最适合骑兵冲锋的草原上,可以说是战无不胜的军队。

    他问:「知道是谁把消息传出去了吗?」

    「是呼韩邪派暗探混入兵部尚书刘儒家,成了书房小厮和……」戴权迟疑了一下,「和太子家令尤时泰把消息传给草原的。」

    「尤时泰?」周文帝脸色暗沉,喃喃道。

    要不是看在已故发妻孝元皇后的份上,单说尤时泰助太子杖杀太子左庶子谢庄和太子右庶子杨玄素一事,他早就把这小人也杖毙了!没想到他不过是忙于平复谢家的怒火和准备向北用兵一事,抽不出手理会他,这小人非旦没有静思己过,倒是让越发的胆子大了。周文帝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右手拇指微微磨蹭食指。

    跟随周文帝多年的戴权知道,他这是动杀心了。

    「传朕旨意,太子家令尤时泰深负太子恩德,凭藉权势,无复顾忌,擅作威福,开贿赂之门,跋扈不臣。着,免其太子家令一职,杖责二十,回家闭门思过。」这显然是不给太子面子了。

    戴权原本已经弯曲的腰背更是再俯下三分,不敢直视周文帝的脸,继续汇报道:「尤时泰收了一个鲜卑马商三万两银子、海水瑞兽纹明青花瓷一件。而那个鲜卑马商是鲜卑王拓跋翳槐派出来的暗子。」

    周文帝一顿。

    鲜卑王拓跋翳槐?那老不死贼心不死,廿一年前那役的损失,只怕鲜卑已经恢复过来,不过他的鼠胆倒是没涨多少。看来拓跋翳槐是对呼韩邪的提议动心了,但又不想冒风险,就派人把大周用兵的消息传给匈奴。接下来这一战大周的胜败都关乎他们的四族联盟的建立,只要大周败或小胜,他们四族都会像苍蝇闻到鲜血一样扑上来。

    此战不单止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一个星期后,「杀!」蓝田大营里杀声震天,贾敛领着一曲士兵与他人一样骑着战马,纵横驰骋,弯弓射箭,杀气冲天。

    「锵锵锵锵!」暸亮的鸣金声响彻在整个蓝田大营里。

    「所有人集合!立即集合!」伴随着鸣金声,一队队兵士疾驰而来,大声传达命令。

    蓝田大营占地极广,附近三百里之地都被周文帝归入蓝田大营范围内。各新老部曲都散布在各处训练,传令兵疾驰而去,只留下他们高亢的声音。

    贾敛抬头望向自家亲老子。没错!是亲老子贾代善。周文帝把他派入蓝田大营统领一军,成为贾敛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贾代善也是一脸疑惑,但疑惑归疑惑,即使是被闲置了五年,但身为老油条,深知军令如山的道理,恪守军令,问都不问,就立即领自军策马回营。

    陆陆续续的,不少兵马都由自家主将带领下回到蓝田大营的校场里。

    不过三刻钟,蓝田大营的二十万兵士已经齐集校场之上。

    「嗒嗒!嗒嗒!」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

    「禀将军,蓝田大营二十万人马到齐!」一名武将向身穿一套整齐装甲,威风凛凛的牛金禀报道。

    牛金扫视了一眼军阵,发现整整齐齐的,每个接触到他目光的兵士都挺胸收腹,雄赳赳,气昂昂的,满意地点点头。

    他就站在点将台上对着眼前这黑沉沉一遍的人头,大吼道:「弟兄们:我们期待已久的好事来了,皇上派我们去草原,打匈奴!!!」

    「打匈奴!打匈奴!打匈奴!」声声吼叫声响彻云霄,震得地面都好像在抖动的。

    当年匈奴、鲜卑、突厥、柔然四族大举入侵大周朝,所造下的杀孽和恶行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过去,反面越发的深刻。蓝田大营将士中有不少的父母族人等都在那一役战死、被虐.杀、被害得家破人亡,所以牛金一说打匈奴,众将士都是群情激奋,无不是振臂高呼!

    「现在本将军予你等一个时辰收拾行装,给家人留下一封书信!一个时辰后,全军出发!兵指匈奴!!」牛金大吼道。

    「诺!」全军慷然应诺,一股金铁激昂与悲壮的气息交织缠绕。

    那封书信,是大周的惯例。每逢军队出征前,总会留下一点时间给士兵写信。如果能回来还好,那封信就一把火烧了;如果回不来,那封信就是士兵留给家人的遗书。

    接过分配给自己的毛笔和白纸,贾敛怔怔的看着虚空。

    他有很多事情想写,有很多东西想说,但真的要下笔的时候,又不知道该写什么。

    他想写给皇爷,写给师父,写给小芝,写给哥哥,写给瑚儿和琏儿,写给牛继宗,写给伴伴,写给王伯,写给贾敏……

    有太多的话想写下,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是好。

    「军侯,你写成怎样了?」冉封好奇的伸头过来。

    悲伤的气氛被破坏,贾敛一把推开他的头,没好气的说:「还未写,你呢?」

    「我……」破天荒的冉封居然有点支支吾吾,脸有羞红。

    贾敛好奇的抢过他手里的白纸。

    一看,就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娘,匆今心,x儿不x,今后未能xx在娘身边,娘切匆x心。大弟二妹定要好好xx娘,娘年纪大,眼x不好,要提x她注意休息,切匆过于悲x、x神。日后…哥哥不在,要努力x气,让家里过上好…日子……不肖子封绝笔……」读到后来,贾敛语调沉重,双眼微湿。那「不肖子封绝笔」六个字的墨汁尤为浓重且清晰,不知道冉封是练了多少次才写得这么好的。

    封冉是穷等人家出身,字识得不多,整封信里错字连篇,甚至有很多简直不成文字,但这些内容却触动了贾敛的心。

    「军侯别看了!我知道我的字不好,很多字都不懂怎写,你就别笑我了。」冉封摸摸头,不好意思的道,伸手想要抢回自己的信。

    贾敛侧身闪过。

    「对啊!你的字丑得不得了,通篇错字,要弟弟妹妹如何看得明白。」贾敛强带笑容的奚落他。

    但下一刻,只见他把白纸整齐地铺在地上,举起毛笔,一字一句工工整整的重新替冉封誊写上去。

    「别傻站住了!还不快些过来,你这个丑字是不是睛字?」贾敛正正经经地勾出一个个好看的小楷,仿佛是在抄写什么高深的文章似的。

    「啊?啊!是,是睛字。」冉封一愣,惊喜地点头。

    被王伯操练了二千多个日夜的书法,贾敛的小楷写得又快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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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一会儿,一封完整的信就出来了。

    「娘,勿念,孩儿不孝,今后未能侍奉在娘身边,娘切勿伤心。大弟二妹定要好好孝敬娘亲,娘年纪大,眼睛不好,要提醒她注意休息,切匆过于悲伤、劳神。日后哥哥不在,要努力挣气,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不肖子封绝笔」

    冉封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摸摸这封细致整齐的信,艰难地掀起一个微笑感谢贾敛。

    「军…军侯。」这时,旁边一个小兵轻轻的唤贾敛。

    贾敛认得他,也是他那一曲的士兵。

    「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小兵年纪看来不过是比贾敛大一点,约十六七岁的模样,踌踌躇躇的。

    贾敛鼓励的看着他。

    小兵好像因此而鼓起勇气,一口气的问:「军侯你能不能帮属下也写一封信?」

    说完之后,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脸上尽是掩不住的慌乱。

    平民百姓或者军户出身的士兵很难有识字的机会,他们一曲人里不懂写字的占了大半。高门大户出身的贵族子弟岂是他们这些目不识丁的小兵能够指使的,小兵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发什么疯,竟然一时昏了头,提出这个请求。

    「咱们曲里很多兄弟都不懂字,只有池苍那家伙是道家弟子出身,识文断字不在话下。你看,他身边多的是兄弟围着他,请他帮忙写信。」冉封小心地把信折迭好后,就亲近的揽着贾敛的肩,指着不远处被重重包围的池苍道。

    「吶!自家兄弟,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想写什么?」贾敛爽朗的一笑,接过小兵手上的纸笔,问。

    「啊?啊!」小兵不可置信的看着贾敛,好一会儿才颤抖的道:「我…我想说:爹,小五出去打匈奴,替娘报仇了。以后小五不在你身边,你得记着每隔半个月就去城北华大夫那买药酒,不要嫌贵,你那老寒腿可得仔细的…记得早晚要把饭菜翻热才好吃,别整天嫌麻烦光吃冷的,会吃坏肚子的。到时候小五不在,可没有人三更半夜抱你去看大夫了……」

    贾敛听着他的话,洋洋溢溢写了一大张纸。

    小兵心满意足的捧着这封信,连声向贾敛道谢。

    「军侯,到俺了!到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贾敛身边也围了重重的士兵。

    一名膀大腰圆的兵士从众多士兵中成功挣扎出来,抢先把纸笔交给贾敛。

    「好,想写给谁?」贾敛微微的笑问。

    「就…就写给俺媳妇。」膀大腰圆的兵士羞涩的摸摸后脑。

    「媳妇,俺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俺要是有个万一,你就是改嫁了,俺都不会怨你,只盼着你能把肚里的孩儿诞下,交给俺的族人或者同袍养着。俺在房屋里东角墙下面数上去第三格放了八两七吊钱,你想吃什么好吃的,过冬要买绵衣什么的,都用这些钱吧…俺知道俺不是个好夫君,经常不着家,你记得要找个能护得着你又顾家的好汉子才好嫁啊!千万别看上那些衣冠禽兽,斯文败类的……」

    贾敛就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替自家的士兵们写好也许是他们最后一封信的信件。

    「妹妹,你成亲的时候,原谅哥哥不在了。那周家子是个好的,周家亲家公亲家母也是慈善人,你到时候得好好孝顺公婆,照顾夫君,别再耍小脾气了。你的嫁妆哥哥也安排好摆了在床底下,钥匙放了在柜里第二架。你嫁了做周家的媳妇,就要坚强起来,如果周家子对你不好,你就去找公婆评理。要是他们姓周的待你不好,你也千万别要委屈自己。哥哥在城南还有几个朋友,你也认识的。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去找他们帮忙,千万千万别委屈自己……」

    大半个时辰后,终于替最后一个士兵写好信,贾敛右手轻颤。不是因为字写得太多,而是心太沉重。也许,他终于明白师父整天所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什么意思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坐在安静的角落里,贾敛徐徐摊开分配给自己的纸张,毛笔蘸饱了墨,高高悬在纸上,却迟迟不曾落下。他替很多士兵写了他们的信,唯独自己的那一封不知道该怎样写。

    许久以后,一滴墨汁滴溅在纸上,迅速浸染开来,就像一朵绽放在隆冬里的黑色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