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两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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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暖阁。

    “朕看见太子,便想到仁孝皇后。太子眉眼最似……”,康熙把额头抵在手掌里,看不见表情,说到最后一句,他蓦地住了口。

    梁九功将手里的剔过了的灯盏轻轻放在卷折边,他知道康熙这话是自言自语,却也不能不应声。于是避开锋芒,笑道:“皇上,不如先用膳吧?折子这么多,要全看完得两三个时辰了。”

    康熙的眼睛从满案的奏折上移开来,扫了过来,阴沉沉的。

    方才想到赫舍里氏,他的心底一痛。

    他和赫舍里氏是少年夫妻,十二三岁便在了一起,虽然是双方长辈包办的婚姻,两人在婚后却是恩爱异常,赫舍里氏不禁貌美,更温柔和善,待人仁厚,宫里上上下下,很得人心。

    可惜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太子生日,就是赫舍里氏的死日。

    皇太子被抱出来的时候,赫舍里氏还是好好的,谁知他转头让人去给太皇太后、皇太后报喜,回来就是一片纷乱。

    赫舍里氏产后大出血。

    满盆满盆的血水捧出来,他再也忍耐不住,冲进了产房,推开屏风,抬脚踢开一群上前要阻止住他的嬷嬷宫女们。

    太医跪了一地。

    赫舍里氏的嘴唇已经没了血色,身下一阵一阵的热流涌出,初时,她惊惧非常,此时却镇静下来了。她的血几乎已经流光,脑子却一片清明。她看见他来,伸手紧紧攥住他的手,用她仅有的一点回光返照的力气,带着无限的留恋与乞求看着康熙,又看着自己的孩子。

    她在求他。

    她知道他懂。

    十载夫妻,眼神交流处,心有灵犀。

    “胤礽乃皇后所生,朕定煦妪爱惜!”。康熙哽咽悲凄,难以续言。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申时,赫舍里氏皇后去世,终年二十二岁。

    康熙帝悲痛万分,辍朝五日,命诸王以下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妇以上齐集举哀,持服二十七日。

    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于太和殿举行册典,授胤礽皇太子册、宝,正位东宫,隔日颁诏天下。

    同月,授胤礽外祖父噶布喇为一等公。

    世袭罔替。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亡妻音容笑貌忽上心头,往事幕幕袭来,康熙鼻中泛起一阵酸楚,秋意渐浓,天黑得早,宫里上灯亦早。他起身踱至殿前,见一钩冷月正萧索,于是吩咐:“跟朕出去散散。”

    梁九功难得见皇帝有这样兴致,答应了一声,转头抬手正要传令预备侍候。康熙皱眉道:“不用一帮子人跟着。”。

    康熙一路出了内宫,竟是登上城楼。城楼上风大,虽是初秋,已有些苍凉之意。康熙负手身后,举目见紫禁城之外,万家灯火,光暖人间。

    他默然不言。

    毓庆宫。

    天已经黑透了。

    兰德跪在宫门外侧角不起眼处,像根木头桩子一般,一动也不敢动,深色的服色似乎和漆黑的夜融成了一体。他生得白皙俊秀却不女气,剑眉星目,睫毛浓密厚重,垂下眼的时候,往往在鼻梁两边,营造出两片若有所思的阴影来,于是眼神就越发沉静如海。

    刘忠友斜眼看着兰德,一个圆胖脸的小太监不识时务地跑到他前面来躬身哈腰地问:“爷爷,一会儿太子爷若是问起……”。

    轮到你管吗?狗拿耗子!刘忠友斜眼瞪他,直把小太监瞪得低下头才算完。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太子爷该来了,刘忠友凉凉地又扫了兰德一眼,心里恨恨道:“什么玩意儿!只是命好罢了!太子爷好那一口,他又生了副俊俏皮囊,可再怎么俊俏,也是个太监!还真想像女人一样,飞上枝头变凤凰?做他大爷的梦去吧!”,他想到这小子来太子身边没几年,已经快越到他刘忠友头上,心里一口黑血几乎要呕了出来。

    让太子身边第一红人“兰公公”跪在这里的是太子妃,他本不是多么机灵的人,只是太子看重,整个毓庆宫的下人们上上下下捧着而已。太子妃若真心想寻由头让他吃吃苦,怎么也能挑出刺来。

    兰德没有理会这边的动静,只是安静地垂着头。

    三年前,家中变故的他为了幼弟们的生计,在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家受了那一刀。

    死去活来之后,他幸运地入了宫,先去慎刑司住了几天。

    也就是在那里,他认了旗——户口不在八旗统领下的备选太监都要认旗,说白了就是在八旗中挑选一个,加入旗籍,以防止这些太监将来万一出了事情,也有个旗籍方便管理。

    他穿着崭新的布袍子、靴子、腰带……,负责礼仪教授的太监一遍遍地给他们讲着宫廷规矩,边上一个小太监随着话语不断地给他们演习示范了一遍又一遍。

    小太监在上面做,他们在下面跟着学。

    “下跪的时候,先跪左腿,再跪右腿,双腿都跪下后,还得注意身上穿的布袍子不能被腿给压住!主子若是问话,你们不能抬头,不许左盼右顾,声音要响亮,口齿清楚,必须得让主子听清楚,又不能吓着主子……”,礼仪太监一路走过下面的人群,手中竹板悠了悠,啪地打在了兰德身上。

    “方才说了,身上穿的布袍子不能被腿给压住!没听清么?”。

    兰德抬起头,一张脸叫礼仪太监一愣,好一阵失神。

    兰德磕下头去,紧张不已:“奴才知错。”。

    “……”,礼仪太监脑子里倒是转了转,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兰德天生是个搓圆捏扁的柔弱性子,初入宫门,天色未明,他就要跟着其他新来的小太监们一起起床洗漱,然后给师傅准备好洗漱用具,到了时辰,要服侍师傅穿衣叠被。到了晚上,还得服侍师傅睡下,自己却一夜不能睡踏实——师傅半夜会小解或喝水。

    “别看是奴才,这奴才也能分出三六九等,往后的路,为了自己的前程,有什么委屈只能压在心底!说句不好听的话吧,就是别把你们自己当人看!”,师傅被小太监们伺候得舒服了,难得地掏心窝子说了句心里话。

    被搓圆捏扁的日子过了足足两年,他稀里糊涂地到了太子身边。

    “兰公公好命!”,私下人都这么说,说时带着彼此心领意会的促狭又暧昧的笑容。

    太子回来得迟,进了膳抬眼见服侍的不是兰德,愣了愣,叫进了刘忠友,刘忠友磕头砰砰直响,嘴里倒是言简意赅地把兰德得罪太子妃一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这会子还跪在外面呢!”——太子妃有令,不到天明不得起身。

    他边说,边偷眼打量着太子爷的神情,果然太子爷的两道浓眉骤然拧了起来,忽然哗地站起身,将面前的饭菜猛地拂到了地上。

    刘忠友立即跪倒在地,面上吓得不轻,心里却呵呵:太子妃的火爆性子,那和吃软不吃硬的太子爷撞上了,两人绝对是“石碑上钉钉子”,硬碰硬!

    太子一脚踹开一个不识相的挡了路的宫女,急步跨出殿门,转头望去,果然见夜风萧瑟中,兰德的身影跪在那里,背有些驼。

    “起来!”,他亲自大踏步地走过去。

    兰德不敢不听,又顾忌着太子妃的责罚,他是个实心眼的人,虽是见着刘忠友拼命朝着自己使眼色,仍是犹犹豫豫地起了一半身子。

    太子见他瑟缩,胸中怒气更盛,上前便是狠狠一脚踢上了兰德的膝盖:“看清楚谁是你的主子!”。

    兰德跪了一天,膝盖已经失去知觉,被太子一踢,身子一虚,竟是直直摔了下来,刘忠友赶紧使着眼色让旁边两个小太监上前去扶兰德。

    太子那一脚刚出,心里就后悔了,只是面子上一时转不过来,他转头而去。

    刘忠友将太子脸上表情看得一清二楚,连忙上前亲自扶起兰德,心里忍不住想:怎么就偏偏不是个丫头呢!

    兰德慢慢站了起来,先对刘忠友道:“不敢劳驾爷爷。”,又对着那两个小太监点了点头,自己扶着殿门,慢慢挪了进去。

    偏殿无人,太子平日坐在这里桌案阅书时,只许“兰公公”伺候,旁人统统撵了出去。他坐在桌案前,见兰德一瘸一拐地跟了进来,面色苍白,心里知道刚才自己脚下没数,失了轻重,更是后悔了。

    “过来,给孤取水,试一试墨。”,新贡的墨,太子这里也得了份例,兰德知道太子爷这是在变相地跟自己示软了,赶紧答应着,蹒跚着脚步用铜匙量了水,施在砚台中,轻轻转着墨锭,待浸泡稍软后,才逐渐地加力。

    新墨初启,有胶有棱角,不可重磨,否则会伤了砚面。太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兰德清俊侧脸,果然见他耳根渐渐红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康熙十三年,康熙帝赠赫舍里氏“仁孝皇后”,至雍正元年,雍正帝为赫舍里氏改谥号为“孝诚仁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