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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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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过后,“潘安‘再没给他好脸色,眉眼之间总是对他极度戒备,就连晚上话也变少了,有时,甚至一句话也不说。但,倒还是每日给他带一份饭回来。

    日子本就这样平静而过,直到那一晚……

    那晚,天气特别闷热,热得他身上滚了黏·糊糊一层汗,他辗转热醒,却发现少年已不在,想来是嫌热出去沐浴了,他便也走了出去,打算找一清凉湖泊洗浴一番。

    他特意绕开了窑洞近处那些矿工们沐浴的小河,沿着深林,往幽深处走去。

    当他寻得一密幽湖泊,准备脱衣时,却在湖岸草丛上看见了少年的衣服。再一远看,密林深处,“潘安”那小子正赤着上身倚在湖边休憩,脸上盖着一块白麻澡巾……他的身体瘦削,但,这无论如何也绝不是女子身体。

    他微微一震,如此,倒正解了他盘亘心中多日的疑惑。

    “谁?”那少年突地转头大喝一声。

    想起这小子多日来戒备的眼神,他立即施展轻功迅速离开。他又无龙阳之癖,更加不会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起意。

    山里的生活枯燥而简单,三月中,山花开得荼蘼而妖冶,漫山遍野,春华潋滟。

    刘去每日却在思念阿娇、要为阿娇报仇、要返回宫中和内心深处强烈抵触宫中那一切肮脏中挣扎犹豫。

    不过,在这些日子中,他也终于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那么他必会自己承担起一切,再不会将卫子夫要他所做的事泄露一丝一毫给阿娇。因为,从那一日宫中长巷,他向卫子夫求助,向卫子夫提出要求时,他就明白,这以后,他所经所历必是血雨腥风。

    他不该将所爱的人卷入其中的……

    当初,娘亲在世时,曾谆谆教导他,人活在世,要存良善之心,可对他而言,良善,真是一样过于奢侈之物。

    他本来以为山中时间就会这样慢慢过去,“潘安”那小子依旧每天给他捎顿饭,他和他依旧互不搭理。

    可有一日,这“理所当然”,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却被打破了。

    那是三月末的一个晚上,先是天黑,然后天更黑,直到黑漆漆的窑洞外升起一弯新月如钩,星光烁烁,凉夜静谧……“潘安”却依旧没有回来。

    平日“潘安”出去做工的时候,偶尔他也会悄悄跟出去溜达,所以对这些人的作息也算是了若指掌。现下这时分,即便是最后一批加工的人也该歇下了,这孩子到底跑去哪里了?

    也许是腹中饥饿,他在窑洞内翻来覆去一直无睡意,终于,他有些烦躁地一跃而起,出洞寻他。

    他心道:先不论这人有何企图,但毕竟是他曾施惠于他。

    他思量着先沿着他平常做工的河道找,若找不到便去矿工所宿的窑洞再行询问。

    他沿着河道找了许久,汗流浃背,却仍是寻不到人,正要准备去矿工窑洞中寻找时,突然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他眉心一跳,当即施展轻功,赶了过去。

    果然,“潘安”那小子正躺在那晚他洗浴的湖边。

    他歪歪斜斜地靠在湖边上的一块大岩石上,眼睛微阖,看上去一副昏昏欲睡懒洋洋的模样,脚下倒放着一个酒壶、一个油纸包。

    与平日不同的是,他今日身边竟只有一份饭。

    刘去心下一沉,抬脚踢了踢他。

    少年睁开眼,看着他的目光有些不耐烦,“是你呀,有事吗?”

    “我的饭呢?”他原本想问的是“你为什么在这里”,说出口的却是带着讥讽的质问。

    少年蓦地一笑,眸中竟带出几分狡黠的光,他一扫原先那副昏沉模样,抬头盯着他,笑问:“来福,原来你也会在乎,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呢。原来,你也需要别人对你好。怎么,我没回去,你就担心地四处来找我来了?”

    他一震,顿时了然:他一直等着看这人的好戏,不料这人也是如此,且先发制人。

    这种陡然被人戳破心中所想的耻辱感从他心底涌起,他冷笑一声,目色如刀,一扫对面少年。

    少年却似犹不自知,淡淡道:“我那日就想和你说了,只是口说无凭。来福,你一直都觉得我对你好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我说我不是,你又不信。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即便我曾真心想待你好,但若是你从不给我半点回应,那么你又凭什么以为我会一直待你好?”

    “这世上,即便是骨肉至亲,也未必一定会待你好。来福,没有人天生就该对你好的。但你可以待别人好,一个、两个、三个……总会找到愿意同样待你的人。你如此不甘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付出得太多,方才得到这份回报。可他们不是也对你好了吗?如果你不喜欢这种交换方式,便不该先对人示好!”

    “他们现下必定在担心你。回去吧,那是你的责任!每个人身上都有属于他的责任,那不是可以回避的!”

    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就为了听他此时的一番话?刘去的十指陷入手心,已是勃然大怒。他抑住自己想掐住这人脖颈的冲动,怒极反笑,“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真心待我?关于你的来历,你从无一句真言。”

    少年耸耸肩,倒也老实,“嗯,我为你干活换取食物,已表达了我想和你做朋友的诚意,你却总是不理不睬,我自会对你胡说八道了。因为我要你知道,我已先踏出了一步,你要对我交心,我才会对你交心。”

    刘去心间一瞬仿佛被一股激烈汹涌的情绪填满,他冷冷笑道:“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何不实诚点说,你想让我回去,是希望我日后能报答你?否则,我一无所有,能拿什么给你?”

    少年似乎觉得他的话好笑,噗嗤一声笑道:“来福,我想要好玉做笛子,可家中不给零用钱,我买不起,才辗转到此。我和这里的二老板说好了,我帮他干活,不要工钱,只要一块玉石。约定的期限也快到了,到时我便离开。你可选择随我走,我带你去治病,然后你再回家;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回家,我想,你家绝对有治好你病的能力。”

    “日后,你若还记得我,欢迎随时来我家找我玩;若不喜欢,咱们便这样散了,后会无期。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聚散。刚好遇上,觉得你这人可以结交,便共笑、共聚一场,然后辞别,各自赶路。我说不问你要什么,你当真以为我是诳你的不成?”

    刘去看他眼睛亮亮的,一时震住,竟想不到任何话来驳他。

    方才盛怒之下,并不理会他所说,此时,那些话语缓缓在脑中淌过,他竟突生一种宿命感,心里有一个声音沉着地对他说:是,是时候回去了,刘去!

    但他却痛恨这少年的算计和布局。

    “受教了,就此别过。”他冷冷说罢,转身便走。

    “哎,来福,你别恼,先别走,听我说……”也许是为他的冷漠所慑,少年惊住了,从后面一路追赶过来。

    他几个纵跃,却一下隐匿了踪影。

    “来福……”

    耳边,只听得那孩子惊惶的声音在林中摇曳。

    那晚,他没有回窑洞,宿在林中的一棵老树上。

    翌日,他准备离开这隐居了三个多月的地方。

    走到河道旁,身隐山草林木间,一眼便在三五十人中看到那孩子的身影,他正低着头,神色有些无精打采,他的心不觉微微一沉。

    两个壮汉突然伸手朝那孩子的臀部摸去。

    那孩子一震,返身怒斥:“你们在干什么?!”

    几名监工走了过来,喝道:“什么事?”

    那孩子指向两名汉子,咬牙道:“他们摸我。”

    那两名汉子交换了个眼色,冷笑道:“真是好笑,你又不是姑娘家,我们怎会碰你?”

    人们听到***乱,都纷纷回头。

    监工立下斥道:“凑什么热闹?还不赶快干活!”

    一名监工冷冷地扫了少年一眼,嗤道:“他们说得对,你又不是姑娘,他们碰你做什么?”

    少年脸上涨红,他对这种诡谲似乎不是很懂。穷村子里头,未讨媳妇的男人大有人在,在此干燥、苦闷、暴晒的环境下工作,自有些强烈需求。除了监工以外,这里都是村子里的男人,虽有些婆娘,但都是村中人的媳妇或是闺女,自是不好动手。这少年虽说样子不怎么样,又是个男孩儿,却年岁尚小、眉眼灵动、肌肤水嫩,方才看他微微噘嘴,这两名汉子便生了歪念。

    村人中,男人自是大笑不管;有妇人、婆子看着不忍,却又不敢多管闲事。毕竟,方才动手的那两人是村中流痞,并非什么善类。

    少年看监工态度恶劣,更是大怒,道:“叫你们二老板过来。”

    几名监工齐声哄笑,其中一人蔑笑道:“你凭什么见我们二老板?”

    他们知那二老板甚是喜欢这少年,说这少年甚是懂玉,答应他帮衬完后将一块上好玉石给他,心中自是嫉妒,便是他们平日也只是拿些银钱。俗话说得好,这金银有价玉可是无价,一块玉石往往可抵得上许多金银。是以,他们此时自是不帮他。

    少年一握拳,“好,你们既然不请他过来,我去找他。”

    监工们立时笑了。少年一怔。

    这时,倒真有人从一个大窑洞走出来,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人人都要干活,不用干活的也只有老板了。

    少年一喜,正想说话,却倏然愣住。这老板怎么变了模样。

    却原来,前面这个眼泛精光、颌下长山羊须的,正是那二老板的兄长、当初要开矿的玉石商人。这二老板有事回了家,这做兄长的便亲自过来坐镇。

    这玉石商可不比其弟厚道,听手下说起弟弟之举,并不赞同,只是这少年能干活,方一直没有和他翻脸。他看这些矿工、野汉人多势众,能干力气活,此时自是袒护他们,更想借此赖了那玉石,遂冷笑道:“你若再无端生事,便领了工钱给我滚。”

    少年双拳紧握,深深吸了口气,道:“好,你将石料给我,我走。我没做够工时,也不要大的,就要一块小的。”

    那玉商眼梢一横。几名监工会意,相视一笑,又朝少年背臀摸去。

    少年虽机敏,到底处于眼前皆是敌人的处境下,见几只毛茸茸的手朝他伸来、男人目光猥·琐,骇得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却瞬间又被方才的几名采矿工围住。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惶恐,像只被人宰割的小动物。

    刘去本是要离开的,脚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都拔不开。他在宫中长大,宫廷多秽乱,这些并不陌生,看到这里,胸口却闷得难受。他弯腰拾起数颗石子,双指一扣,石子急劲射出。

    几人痛叫,捂住手臂,惊疑地向四周寻索。

    那边,刘去已大步走过去,将少年揽到自己身边。

    少年看着他,眼里还噙着泪花儿,却又笑又叫地拉着他的手臂。

    那双惶恐的眼睛让刘去觉得心情很不好,也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心口狠狠一抽。他抱着他一转身,手起的一瞬,将方才碰过他的那两名汉子的右手折断了。

    两人惊痛之下,都吓得愣住了。

    场面一下乱了。

    玉商一看,这还得了?也顾不得这人的麻风病会传染,看他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清瘦少年,立下让众监工和其他矿工一起过去教训他。

    刘去嘴边勾了丝笑意,凭这些人就想动他?他的武艺乃是由夏侯将军夏侯颇亲手所授,可上阵杀敌、以一敌百。

    少年却不知他武功高强,一惊,拉住他的手,“来福,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刘去拍拍他的头,抱起他,将他送到窑洞顶上,方旋身下来,安心对付眼前众人。

    很快,他便将所有男子打趴在地,老人、妇人和后生吓得抖作一团。

    少年坐在窑洞顶上,又惊又羡,一脸不敢置信,拍掌大笑。阳光下,河中玉石熠熠。

    玉商大惊,跪下颤声道:“公子饶命……”

    刘去眸光一沉,“我要你这矿里最好的石料。”

    这事过后,他对自己说:要留下来先将人情还给那少年再回去。

    他陪他将石料打磨好,又看他神奇地做了个玉笛子、刻了行奇丑无比的字。

    他问他送给谁。

    那小子想了想,说转赠妹妹,让她送情郎。

    此前听他说他是孤儿……刘去嘴角微微一抽。问了也是白问,这少年从没一句真话。

    夜晚,他被少年扯到窑洞顶上看月光。少年坐在他身边晃悠,差点摔了下去。他没好气地伸手将他环住,那软糯的身躯让他心神竟微微一荡,生了种想将他带回宫的冲动。

    他的性情很像阿娇,不同的是,阿娇是个进退有度的人,这却是个横冲直撞的家伙。可奇怪的是,在进退有度外,阿娇会先顾及自己和自己爱的人的快乐。是以,和阿娇一起,会很快乐。而这少年,在我行我素外,却有种自我约束。

    记得,有一阵子阿娇生了一场大病,他骇得将宫中所有太医都赶到她家中。

    阿娇那时也害怕,却还是强忍着眼泪安慰他,“我若死了,就托生到另一家里,还来找你。”

    他笑了,“那时我都老了,配不上你了。”

    阿娇撇撇嘴,“那我便附身到别人身上。”

    他是阿娇吗?

    回忆在那孩子死皮赖脸地央他去捕只兔子加菜的那一天中断。

    他捕了兔子,仔细剥好皮回来。窑洞外,工人仍干得热火朝天,玉商朝他点头哈腰。他走进他们住的窑洞,却发现他已没了踪迹,随身的包袱也不见了,地上凌乱地写了几个字:来福,保重!

    看上去行色甚急。

    这少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眼前,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开。

    那晚,他将兔子丢了,问玉商拿了一份油纸饭和一小壶酒,吃完了,也随之离开。

    人生聚散,果然和那孩子说的一样,一程,一段,有缘则遇上同行,到得岔道就离别,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此时,殿内,陶望卿的琴声已止,他恢复了神色。领人走了进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