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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仁瑜还没到傅恒的办公室门口、傅恒的小秘书就已经到电梯这儿来接梅仁瑜了。这让梅仁瑜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等小秘书三步并成两步的把梅仁瑜带到傅恒的办公室门口,敲门报告傅恒梅仁瑜已经到了,梅仁瑜这种不好的预感就更强烈了。

    “进来吧。”

    得到许可小秘书立刻开了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梅仁瑜往里一塞,接着自己就恭敬地关门退出了。

    梅仁瑜一眼就看见了座位上的傅恒,她张了嘴还来不及询问傅恒这个时间“召见”她的原因,就看到了傅恒办公室里那宽得不像话的真皮沙发上坐着的人影——傅文贵这会儿戴了副眼镜在看报纸,气质文雅神态雍容,见了梅仁瑜也只是不紧不慢地抬了抬眼皮。

    梅仁瑜心道大佬真是坦然,发现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是用“视察”做借口,干脆连视察的样子也不作了。

    “不好意思,忽然叫你过来。你在忙吧?”

    傅恒说话客气,可梅仁瑜一个小员工哪里敢接下傅恒的客气?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这边的事情刚好告一段落。”

    “那就好。”

    傅恒弯了弯嘴角,整个面部的轮廓都随之变得柔和起来。看他这幅表情梅仁瑜就知道现在傅恒是在“朋友”这个档上,这让她稍微放轻松了些。要知道傅恒挂在“上司”这个档上的时候,谈起公事来不苟言笑得像个面瘫,不高兴不耐烦的时候就冷得犹如冷库里的急冻装置,低气压螺旋的中心。

    “我有点是要麻烦你一下。”

    “什么?”

    “请带我父亲逛一下海市,他很久没回来了,不大认路,我怕他一个人走丢了。”

    “哼!”

    梅仁瑜很想说一句:“蛤?”但傅文贵那一声哼让她明智地选择了微笑:“总行长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傻子都知道傅恒的话是托词。傅文贵要是单纯想要找导游,远的不说,门外肯定正在偷听的小秘书就已经是个好人选。他们做秘书的总是跟着大佬们出入各种场合,说是小半个人肉地图也不为过。更别提这行里、不,这海市有无数想巴结傅文贵父子的人。这种时候傅恒或是傅文贵指名她的原因一点也不重要,无论是询问原因、推辞还是拒绝都是不带脑子的表现。作为属下,对待大佬只能是以“是”、“好”、“没问题”为前提尽量让大佬们满意。

    “请不要叫我父亲‘总行长’,因为他今天是以个人身份来的,不是以总行长的身份来的。我也是在用傅恒的个人身份请你帮忙,想麻烦你带着我的老、父亲去到处看看。”

    嗯?是不是错觉?梅仁瑜感觉傅恒说到“老”这个字的时候似乎加重了口吻。

    “啊……那、傅老先生……”

    “不准加‘老’字。”

    傅文贵一眯眼梅仁瑜立刻狗腿地改口:“是,傅先生。”

    “嗯。那我们走吧。”

    “啊?现、现在?”

    梅仁瑜为难地看向了傅恒,这样会不会被算成旷工或是早退、请假?

    傅恒像是有所察觉梅仁瑜的烦恼那样对着她点点头。梅仁瑜见状也放心下来,她相信傅恒不会坑她。当然傅恒也没那个必要坑她。

    梅仁瑜下楼去拿包,傅文贵直接去地库开车。为了指路梅仁瑜坐上副驾驶位,见傅文贵满面不快还以为自己冲下楼的速度太慢了惹了大佬不高兴,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傅文贵上路根本不需要梅仁瑜指路就飙了起来。可见傅恒那“我父亲很久没回来了,现在不大认路”的话也是鬼扯。

    大佬这究竟是想干嘛?自己要钱没钱要色没色,对自己生母和傅文贵的过去是一无所知,和傅恒的关系也没近到卷入他们父子的矛盾。再说了,傅家父子有什么矛盾那也是他们该关起门来解决的事情,有什么事情不能私底下解决非要中间夹她这么个外人?但愿大佬赶快开诚布公,告诉她需要她做什么,她脑子只有仓鼠那么大,实在没法和大佬玩猜心游戏。……她现在也没有陪着大佬周旋的情绪和分析大佬想要干嘛的精力。她现在只想找江烨好好的谈一谈,否则她怀疑自己的脑子要被名为“笙歌”的病毒给烧掉。

    傅文贵一眼就从后视镜里看出了梅仁瑜眼中的不情愿。虽然梅仁瑜微微低着头,面皮蹦得紧紧的还面无表情。他不是不能理解梅仁瑜的心情,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乍然被头上最大的上司找出去,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其他把梅仁瑜带出来的方法。但是想来想去有权利干嘛不用?直接动用权利最简单最有效也最节约时间。只是明面上还是要傅恒那不成器的臭小子来出面,免得自己在小姑娘心中落下个仗势欺人的负面形象。他今后还有重要的事情想和小姑娘谈呢。

    小姑娘现在不情愿没关系。他傅文贵纵横情场几十年,想要讨好一个异性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小姑娘虽小,到底也是女人。即使明知是套路也绕不过这套路去。唉……就是他最想讨好的那个人现在已经讨好不了了。

    想到梅如君傅文贵不禁有点黯然神伤。他不喜欢这种低沉郁闷的消极感觉,于是乎告诉自己重要的是以后不再有这种遗憾。

    傅文贵带着梅仁瑜直奔海市人称“贵妇百货”的百货大楼,直接略过一、二楼到了三楼的女装区。梅仁瑜心道大佬可千万别是来帮红颜知己挑礼物,自己这种好东西见识得少的穷酸连巴宝莉和阿玛尼的设计区别都看不出来,哪里能为大佬提供什么有用的意见?

    这边梅仁瑜正思忖着要不要找个借口跑卫生间里拿手机查查有没有什么能现学现卖的东西,那边傅文贵已经让导购小姐去拿几身合梅仁瑜尺寸的衣服。梅仁瑜长着嘴还没“啊?”呢,就听见傅文贵说:“换了你这身破烂,不然和你走在一起我丢人。”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又不是在演偶像剧,怎么大佬一言不合就扮起霸道总裁来了呢?吐槽归吐槽,梅仁瑜还是乖乖地去把衣服给换了。就算傅文贵表现得像个偶像剧里的霸道总裁,她也没必要跟着演一个大惊小怪没逻辑的女主角是不是?狗腿子就要认清自己狗腿子的身份,好好地赔着笑脸直到心血来潮的主子折腾够了。

    给梅仁瑜换了一身光是标价都能让她胃痉挛的衣服,傅文贵又带着梅仁瑜去红酒坊吃了个下午茶。梅仁瑜不会品酒,对茶也是一窍不通,唯独味蕾还活着,能分辨出这个红酒坊的点心小食确实好吃。傅文贵在红酒坊里还是一样的霸道,服务生还没把菜谱放到梅仁瑜面前他就开始点单。点完了才问梅仁瑜有没有对什么东西过敏,有的话让主厨改食谱。

    专业的匠人一般都有匠人的脾气,越是出色的匠人越是如此。随随便便就说出“让主厨改食谱”这种话的傅文贵让梅仁瑜有些担忧这位霸道大佬的会不会出口成祸。事实证明梅仁瑜多虑了,红酒坊从老板到主厨似乎都对傅文贵这位大佬的光临十分的惊喜,那点头哈腰的劲儿堪比隔壁的岛国人民,梅仁瑜无言以对只能端出公式化的坐柜用营业微笑。

    既来之则安之地吃完了下午茶,梅仁瑜想着自己话都没说几句,大佬应该会嫌无聊把她放了,哪知大佬干脆带着她去海边兜风,两人无言地在海边走了一大圈儿,到了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才离开。

    坐在酒店的意大利餐厅里,梅仁瑜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还坐在傅文贵的对面,傅文贵看她一眼,只道:“吃啊?你肚子不饿?”

    “我……不太饿。下午东西吃多了……”

    “那些都是些不抵事的。你现在不吃,待会儿回家了一准要饿。你们这些小姑娘一天就想着减肥减肥,也不想想会不会把自己弄出病来。”

    傅文贵的口吻特别的正经严肃,不要说是半分的暧昧旖旎了,就连那种老男人泡妞必备的中央空调式鸡汤都欠缺。在他面前梅仁瑜感觉自己就像个挨训的小学生,不……简直就像被严父教训了的女儿一样。

    想到“父亲”这个词,梅仁瑜难免陷入了对生父甄学义的回忆。

    梅如君病逝以后,甄学义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通知女儿,而是跑去医院领导的办公室里大吵大闹,要医院偿命赔钱。医院给没给赔偿梅仁瑜是不知道,因为等到她被通知说母亲病逝在了医院里后事没人料理,她那贼爹也回家卷了她母亲的存折人间蒸发了。

    从那以后梅仁瑜就再没见过甄学义,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梅仁瑜下定了决心绝不认甄学义这个父亲。以后就算甄学义找上门来她也不见。她一个半大的孩子硬是靠奖学金和好心人的一点点资助撑着读完了九年制义务教育。考上高中后梅仁瑜给自己改了姓氏,成年后也考虑过迁出户口,但是最后还是不忍心做像抛弃梅如君一样的事情,户籍就这么放着没迁出了。

    就着自己分辨不出味道如何的红酒咽下自己的感慨,梅仁瑜冲着傅文贵笑了笑:“您说得对。”

    小姑娘有心事傅文贵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他也不说破。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梅仁瑜指望着傅文贵能赶快吃完东西放她走,傅文贵偏要安稳惬意慢条斯理。等过了八点半慢慢品尝完饭后甜点的傅文贵才带着梅仁瑜走出了餐厅,梅仁瑜满心无奈,但也庆幸于终于解放了。哪知她还没对傅文贵客套一下找个借口说自己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傅文贵就让她跟着去楼上的酒吧。

    傅文贵这究竟是在做什么梅仁瑜实在是没一点主意,她只知道自己是没法去打扰江烨了。还好因为打着想去找江烨谈谈的主意,梅仁瑜一早就交待笙歌说今天晚上自己不回家吃晚饭,让笙歌照顾好自己早点睡。

    大概是因为酒劲儿上了头,酒吧里傅文贵的话逐渐多了起来,和梅仁瑜谈话的内容也不再是大人训孩子。他给梅仁瑜讲了些他们喝的调酒的历史和逸闻,最后叹息了一声:“你和君君还真像,一听故事就双眼放光。”

    傅文贵说完就结了账,让酒保给梅仁瑜叫了出租车,自己则要求来杯烈的。梅仁瑜搞不懂傅文贵的态度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大佬现在不想看见她,所以她虽有踌躇,还是按照大佬的意愿先一步离开了酒吧。

    梅仁瑜坐上出租车已经是深夜,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梅仁瑜只能叹息——这种时间打电话发短信一个不小心就成骚扰了。要是江烨这个时候正好和他女朋友在一起,那自己就更是罪该万死。今天这种意外是意外中的意外,明天、明天自己一定要去找江烨谈谈笙歌的事……

    笙歌趴在梅仁瑜的白色小圆桌上出神地望着窗外。他在等,等梅仁瑜的脚步声,等梅仁瑜的呼吸震动空气,等梅仁瑜进门喊他一声“笙歌”。他像这样等梅仁瑜已经不是第一天的事情了,每次这么等着梅仁瑜的时候他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特别慢,漫长的就像被拉长了影子的蜡烛。而烛光就是他和梅仁瑜在一起的时间。看起来像是永远不会结束,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快速地减少。

    ……马上就要分别了,还是想些好的事情吧。笙歌掀了掀眼睫,想着海市空气不错,就是灯光污染太严重,平日里很难看见璀璨的星空。要知道在远离陆地的海上仰望夜空,那就像是进入了不同的世界。细碎的星子就像黑丝绒布上熠熠生辉的钻石,每一粒都闪着神秘的光芒。阿瑜曾说过,那样的天空美丽得让她想要哭泣……

    “!”

    忽然之间笙歌耳朵动了两动,纵然失去了龙子的耳部构造,他也能听到梅仁瑜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的电梯间里走了出来。

    开灯!上/床!唤醒系统是睡眠状态的笔记本电脑!

    咔嚓——

    当梅仁瑜开门的那一刻,迎接她的又是柔和的灯光与笙歌温暖的笑靥。

    “阿瑜你回来啦!”

    “……啊,嗯!”

    见笙歌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用笔记本电脑看网页,鱼尾巴还开心地拍着床铺,梅仁瑜没有来的心情好了不少。

    “今天你回来的真晚。”

    “唉……说到这个——”

    梅仁瑜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释傅文贵的一系列“诡异行径”,只好把今天的事情从头到尾给笙歌说了一遍。

    “你说这位是想干嘛啊?”

    “干嘛……不就是想和阿瑜关系变好吗?”

    “啊?关系变好?和我?”

    梅仁瑜一边喝水一边说话,差点呛到,笙歌见状就过来给她拍背。

    “不可能不可能,说什么傻话呢?”

    梅仁瑜拼命摇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说服谁,她借口自己想睡了要赶快去洗澡离了笙歌身边,却不知道她拉上浴室的门之后笙歌还在朝她离开的方向看。

    现实真是残忍得不讲道理,总是在生物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偷袭。即便是用来八百五十年的岁月积累下来的修养来学习胸襟的笙歌也有一瞬间的锥心刺骨。

    ——人和人以外的东西,始终是不一样的。

    梅仁瑜是人,她属于人类的世界,她有她作为人类的生活,而她的世界里充斥着各种各样需要她、喜欢她和想要接近她的人。梅仁瑜作为人也会有好奇的人、信任的人、依赖的人和喜欢的人。梅仁瑜的一生要经历太多太多的人。

    而他笙歌的世界里只有梅仁瑜这一个人。

    他是在海里诞生的异类,他是本该生活在大海里的异类。他、不,它或许可以有和人类相似的外表,或许能融入人类的社会,但它永远不可能变成人,它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变成人类的世界。

    笙歌觉得写《海的女儿》的安徒生是个浪漫的人。但不是因为安徒生浪漫、而是因为安徒生是人他才会写出小美人鱼只要喝下海巫婆的药尾巴就能变为双腿,人鱼就能变为人。诸如王子这样的人类天真地只用外表就判断对方是否是自己的同类,小美人鱼的姐妹们却是清楚即使尾巴变成了双腿,小美人鱼依旧是一条人鱼。她们把小美人鱼依旧当人鱼看,所以才以为她会杀死王子舍弃爱情回到海中。

    换了真正的人鱼、塞壬、鲛人或是龙子来续写小美人鱼死后的故事,那大概会变成人鱼姐妹们掀翻了王子的婚船,杀死了愚蠢的王子与说谎的公主的恐怖故事吧。

    是的,就算梅仁瑜想起了五年前的事,就算梅仁瑜真的打从心底爱上了他,就算他和梅仁瑜能够两情相悦心意相通,属于他的世界也一定不会放过扰乱了两个世界互不干涉的规则的他们。

    所以梅仁瑜只把他当外表可爱的弟弟、内心温柔的老爷爷来看待反倒是如了他的意。他享受与梅仁瑜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又因为这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的流逝感到些许的孤独。

    笙歌想自己是矛盾的。这种矛盾似乎证明了他开始具备梅仁瑜所说的“人性”。所以其实他并不讨厌矛盾的自己和让自己矛盾的事物。是啊,按照人类小清新的标准、用人类的语言来说,这就是“如果是你给我的,就算是疼痛也令我幸福”吧?

    梅仁瑜给了笙歌人性,让笙歌尝到了“幸福”的滋味。笙歌也想给梅仁瑜幸福,不,应该说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梅仁瑜能够幸福的生活下去。只是他还想再在梅仁瑜身边待一会儿。等这如梦似幻的时间眨眼结束之后,他会潇洒地放手的。所以真的,就一会儿,就再一会儿就好。就这么短短的几十天,希望不会有人类将阿瑜的心夺走,不会有人类将阿瑜从他的世界里带走——

    本/文/独/发/

    “君君,我对不起你,君君。”

    酩酊大醉的傅文贵对着泛黄的旧照片里的女子流下了眼泪。他的肩头微微抽动,压抑的哽咽声融化在爵士女歌手缠绵的嗓音之中。

    酒保若无其事地擦拭着杯子,仿佛看不见面前这个伤心的中年男人。他们做酒保的就是这样,客人想说,他们便听。也只是听,客人若没叫他们开口,沉默就是最大的温柔。

    “你女儿和你真像……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简直和你一模一样……她一看着我,我就觉得你是在用她的眼睛看我。”

    “下面的人说傅恒那臭小子主动接近你女儿,还和你女儿关系不错,我也确实起过把干脆把他们两个凑做一对的想法。可是、可是呀……傅恒那臭小子看女人的眼光太差,铁定要跟我拗着来。小姑娘进了门肯定是要被我老东家立规矩,上来就得被收拾掉一层皮,臭小子也不会对她好,臭小子看上的坏女人更是会欺负她——”

    梅如君的照片掉到了吧台上,傅文贵湿润着眼睛看着自己连照片都拿不稳、抖得无法控制的手,喉头滚动,好一会儿才重新发出叹息声来。

    “我还有几年?我大概也没几年了。外面的人都以为我龙精虎猛,他们哪儿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干了多少苦活留了多少病根?我如今也是个老东西了……你说我这老东西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才能名正言顺地护住你唯一留下的宝贝呀……”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