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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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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远扬的视线不动声色的从他身上扫过,将张远卓额头豆大的汗珠,还有沾染着墨绿色苔藓痕迹的前襟尽收眼底。

    “错,大错特错,我对这位贤王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张远扬微微一笑,再次屈指在张远卓头上敲了一记,淡淡道:“猜错了,罚你将昨日学的那篇永安赋抄三遍。”

    “啊!”张远卓傻了眼,他双手抱头,痛苦的哀嚎道:“大哥,我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不能这么残忍!”

    面对张远卓的哀嚎,张远扬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薄唇一动只吐出两个字:“五遍!”

    “五遍?”张远卓揉着自己的脑袋,原本还算整洁的发髻变成了一堆乱草:“抄完三遍,就足以要我这条命了,你居然还要我抄五遍?”他的小嗓子颤呀颤的,充满了不可置信:“你是我的亲哥吗?怎么比曹夫子还要可恶!”

    张远扬漫不经心的抖了抖衣袖,轻声道:“十遍!”

    “你,你,你......”张远卓一脸绝望的指着自家可恶的大哥,在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眼眸后,张远卓忽然收回了手。

    他一本正经的抱拳一揖,朗声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父亲常年在任上,家中一直是长兄暂代父职,教导远卓的学业十分辛苦。远卓会悉听教导,待长兄回来时,一定将十遍永安赋抄好,放在长兄的书案上等待查阅。”

    张远扬扬起眉眼,露出一抹满意的的微笑,道:“那就好!”

    张远卓眼巴巴的望着张远扬丝毫没有回头,就这么径直出了房门。心中顿时了然,看来这次被罚是在所难免了。他揉揉眼睛委委屈屈的进了书房,铺纸磨墨,开始抄写永安赋。

    才堪堪些了几个字,书案前宽大的朱红窗棂被人给推开,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锦衣少年探头进来,急切的吆喝道:“远卓,戏班子已经准备开唱了,今日有你喜欢的《单刀会》,还不快来!”

    张远卓小眼睛顿时一亮,可再垂眸看一眼书案上的笔墨,及厚厚的一沓宣纸,眸中的亮光顿时黯淡。他极郁闷的道:“不去,那单刀会都听八百遍了,也没什么新鲜的!”

    “你一个人躲书房里做什么呢,居然连戏都不去听。”少年好奇的将头探进来些,看清楚书案上的纸墨后,顿时幸灾乐祸的笑道:“原来是又被远扬哥罚了!”

    张远卓翻了个白眼,硬着头皮辩解道:“什么被罚了!我是想着不要因为玩耍而虚耗光阴,打算温习一下昨日所学罢了。”

    少年哈哈一笑,挪揄道:“还嘴硬呢,定是你爬树被远扬大哥发现了。哎呦......”他笑得太过得意,哧溜一下从窗棂上滑了下去。

    张远卓被笑得有些羞恼,见状忙跳起来,紧紧的将窗棂给关上。窗户外传来少年的吆喝的声音:“远卓,我看戏去了,你就慢慢罚抄吧!哈哈哈......”

    听见少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张远卓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心中暗暗思忖着:大哥呀大哥,你怎么越来越贼了。不就是爬个树嘛,居然要这么不动声色的罚我,以后咱们还能不能愉快的玩耍了?

    张远扬思忖着前门必定人多眼杂,于是他特意从后院出了门。外面早就有一辆青布马车在静静候着。

    张远扬上了马车,吩咐道:“去五福山庄!”

    “是!”车夫一扬鞭子,马车晃晃悠悠的径直朝着城门外驶去。

    五福山庄就建在城外,五座圆形小楼如花瓣状簇拥在一起,中间侧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每日都有不同的人在舞台上表演杂耍,说书,相扑,魔术,唱戏等,十分热闹有趣。

    五福楼建好有两年了,张远扬却是十日前才陪着一位旧友在此游玩过一番。自从那次后,他仿佛迷上了这里,天天都要跑来坐上几个时辰,不到月色西沉绝不会离开。

    “张少爷来了,里面请......”店小二对他已经十分熟悉,笑呵呵的打着招呼:“老位置特意给少爷你留着呢!”张远扬矜持的点点头,稚气还未完全褪去的脸上是一种成年人才有的平稳淡漠。

    落座后,店小二抽下肩头的抹布象征性的擦了擦干净光洁的桌面,询问道:“张少爷今日想喝什么茶?用些什么点心?”

    张远扬随手丢下一锭银子,淡淡的道:“还是老样子!”

    “好咧!一壶君山银针,二碟时新鲜果,二碟干果,二碟蜜饯,一碟翠玉豆糕,一碟合意饼,马上就到!”店小二笑呵呵的收好抹布,捡起桌上的银子,迅速退下了去。

    此刻舞台上一群歌舞伎正在翩翩起舞,只见无数软绵白腻的胳膊在空中轻挥,蝶翅般的彩袖四下翻飞。她们动作如淡云卷舒,折腰转身时宛若细柳随风。舞姿婀娜曼妙,吸引了台下无数人的眸光。

    喝彩声,巴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不过这些人并不包括张远扬。

    张远扬自从在位置上落座后,一双眸子不时瞥向右侧靠窗的位置。

    一位身穿素雅的淡蓝色斜襟长裙的年轻女子,独自慵懒的斜靠在椅子上。手中还有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卷,正漫不经心的翻看着。

    女子的面貌极为普通,眉眼间却有清冷灵秀之气,黑眸中似有莹润的玉光缓缓流转。她时而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抿一口,时而捻起一块点心放在唇边轻咬,神态显得十分悠闲惬意。

    仿佛周遭的喧哗热闹丝毫都不能对她产生影响,她完全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过了足足三个时辰,女子终于将手中的蓝皮书卷翻完了。她懒懒的伸了伸胳膊,舒展一下疲劳的筋骨,盈盈起身似乎准备离去。

    张远扬眉头不由一跳,下意识的跟着站了起来。

    这时,一个穿着深兰色锦衣,乌发高束,一副风流倜傥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将臂弯中的一件蜜合色斗篷披在女子肩头,眉眼中尽是说不出的柔情蜜意,含笑道:“今日怎么走得这样早?”

    女子揉揉眼皮,嘟囔道:“有些犯困了!”

    男子皱皱眉,道:“这么早就犯困,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哪里不舒服!”女子笼住肩头的斗篷,微微一笑,懒洋洋的道:“大概是这话本子不够精彩吧!都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看得多了也没啥意思。”

    男子宠溺一笑,道:“那下次我给你寻些英雄侠客的故事,如何?”他轻轻拥住女子单薄的肩膀,就像拥着易碎的珍宝。

    “也可!”女子想了想,笑道:“不过凡是英雄必定会配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佳人,到了最后,难免会落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俗套。我想看的,是那种心系天下的英雄,不知萧老板可否找到?”

    “萧老板?”

    张远扬眼眸一亮,他大步上前,先冲着那对男女抱拳行了一礼。然后望着那女子道:“恕在下冒昧,我总觉得姑娘你说话的声音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女子不发一言,静静的凝视着他。

    张远扬也觉得自己此举极为唐突,他不管表现的多沉稳,终究只是年方十六的少年郎。

    他的脸上飞上两抹红晕,略带窘迫的道:“我那位故人曾经救过我的命,她是个极坚强,极勇敢,极有同情心的女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想要亲口向她道谢,可惜听到的却是她的死讯......”说到这里,张远扬只觉得心头有些发酸,眼眶不知不觉的红了。

    女子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浅笑,慢慢道:“小少爷居然如此思念这位故人?”

    张远扬对上她漆黑的眼眸,心中忽然重重一撞。她的眼眸中翻腾着复杂的情绪,似歉疚,似怜惜,似喜悦,总之不再清冷无波。

    女子又轻轻一叹,道:“不过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既然故人已逝,小少爷还是将她忘了吧!想必你那故友也希望你能岁月静好,现世安康!而不是为了她,日日这样黯然神伤。”

    张远扬深深望着面前一脸安详的女子,心中的阴郁焦躁奇异的受到了安抚。

    半响后,他抱拳深深行了一礼,道:“受教了!我那位故友的心思,想必与姑娘是一样的。看来这些年的确是我在庸人自扰了。”

    进到房间,女子取下风帽,解下肩头的斗篷。几缕青丝垂在她脸颊边,萧凤楠伸出手,为她将碎发拂到耳后,轻声道:“月丫头,那个张家少爷可是认出你了?”

    花怜月抚了抚自己的脸,蹙眉道:“唐家的面具虽然比不上当年秦百凤制作的面具那么精妙,可寻常人应该分辨不出来。”随即她又淡淡一笑,道:“不过,他一向是个聪明有心的孩子,或许他是听出了我的声音,心中才会产生怀疑吧!”

    萧凤楠皱皱眉,不赞同的道:“既然他只是怀疑,为何先前你不坚定的否认?那么含糊的几句话,他只怕已经认出了你的身份!”

    “认出就认出吧!”花怜月无所谓的道:“那孩子明白我的心思,断然是不会出卖我的。”

    她轻移莲步,在妆台前坐下,用沾了热水的帕子敷在脸上。片刻后,她从脸上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小心翼翼的收入木盒里。

    “月丫头!”萧凤楠终究还是不放心,道:“你可知他张府如今可是贤王刘晖的左膀右臂。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为了主子而出卖你?”

    花怜月侧头望着他,清冷的黑眸中有温暖的烛光在跳跃,她说:“萧大哥,对我来说,信任一个人远比提防一个人要容易许多。”

    萧凤楠微微一愣,半响后,才黯然道:“或许,你是对的!”

    花怜月莞尔一笑,又回过头对着铜镜慢慢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悠悠道:“萧大哥,这几日看书也看烦了。今日我瞧着月色倒好,明日定然又是个晴好的日子,咱们出去走走吧!”

    “好!”萧凤楠提起精神,笑道:“明日寒山寺有庙会,我陪你去瞧瞧!”

    萧凤楠顾着她身子羸弱,容易疲惫,略坐了坐就告辞离去。

    花怜月淡淡一笑,望着泼墨般漆黑的窗棂外。一盆又一盆姹紫嫣红的各色菊花,正在月色中吐露着寒凉甘冽的芬芳,一阵冷风吹过花叶发出哗哗的轻响。

    又是一年深秋了!

    贤王!

    她嘴角一勾,露出一抹讥讽的微笑。对于这个称呼,她还真是觉得遥远而陌生。记忆深处的他,依然是那个穿着墨绿色官服,面貌清俊隽秀,让她一见钟情的小小知县。

    可惜这一切,将被掩埋在记忆中。那个人,那些事,都不再和她有任何关系。

    原本还觉得困顿不堪,此时却又觉得没了半点睡意。她取了古琴,对着月光拨动了琴弦。在叮叮咚咚的琴声中,她渐渐清空了思绪。

    五福山庄的客人却因为这琴声而沸腾起来,一位锦衣青年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掌柜的......”

    年近五旬的掌柜白白胖胖,一双眼睛被肥肉挤得就剩下两条缝,如同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他笑呵呵的道:“这位客官有何吩咐?”

    锦衣青年一脸凝重的道:“掌柜的,外面是谁在弹琴?这琴音可真是......”他斟酌着似乎在想该用什么形容词。

    “绕梁三日?”掌柜试探的道。

    锦衣青年一拍桌子,道:“是要人老命!”

    他捂着耳朵,一脸痛苦的道:“三岁孩童弹出来的都比这要好听。求求你,让外面的仁兄别弹了,再弹下去,可真是要人老命了!”

    “不错,不错,我们那一户弹棉花的,弹出的就是这个调调!”

    “该不是谁家稚童顽皮,在胡乱弹琴玩吧!”

    “好端端的飞仙舞,全让这莫名其妙的琴音给毁了!”

    眼见群情汹涌,掌柜有些招架不住。他忙陪着笑脸道:“各位客官不要着急,容我去看看,去看看!”

    萧凤楠正好大步走了进来,掌柜忙迎上去,小声道:“东家,外面可是花小姐又在弹琴了?能不能让她歇歇,瞧瞧,这些客人都开始闹腾了!”

    “闹腾,闹腾什么?”萧凤楠一挑眉,冷冷道:“不满意,让他们走就是!咱们五福山庄也不缺这几个银子。”

    “这......”掌柜无奈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