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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情深缘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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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完我和范文程,一个机灵一个沉稳,皆是皇太极御前的谋士。在征明的问题上,皇太极一向看重并采纳汉臣的意见,既然他们二人皆方针一致,宁完我这一番谏言,言明利弊,是面面俱到,发自肺腑,皇太极也十分开明,定议准许。

    甲戌,皇太极率大军发归化城,趋明边。

    丁丑,明沙河堡守臣使赉牲币来献。己卯,库尔缠等自得胜堡,爱巴礼等由张家口,分诣大同、宣府议和。

    皇太极汲取了宁、范二人的谏言,与明书曰:“我之兴兵,非必欲取明天下也。辽东守臣贪黩昏罔,劝叶赫陵我,遂婴七恨。屡愬尔主,而辽东壅不上闻。我兵至此,欲尔主察之也。及攻抚顺,又因十三省商贾各遗以书,虑其不克径达,则各以书进其省官吏,冀有一闻。乃纵之使去,寂焉不复。语云:‘下情上达,天下罔不治;下情上壅,天下罔不乱。’今所在征讨,争战不息,民死锋镝,虽下情不达之故,抑岂天意乎?我今闻诚相告,国虽褊小,惟欲两国和好,互为贸易,各安畊猎,以享太平。若言不由衷,天其鉴我。前者屡致书问,愤疾之词,固所不免。此兵家之常,不足道也。幸速裁断,实国之福。我驻兵十日以待。”

    其后,皇太极便耐着性子,驻扎在大同边外,等了明朝守将十日回书。

    庚辰,库尔缠偕明得胜堡千总赉牲币来献,皇太极拒而不纳,复遗书明守臣曰:“我仰体天意,原申和好。尔果爱民,宜速定议。若延时不报,纵欲相待,如军中粮尽何。至书中称谓,姑勿论,我逊尔国,我居察哈尔之上可耳。”

    从前与宁远议和也好,后头打到了北京也罢,皇太极的每一封致信中,都摆出了谦恭的姿态,从未有意将自己的地位凌驾于大明皇帝之上。

    范文程这一众汉臣,之所以屡次三番地劝皇太极以议和为退,再进取明地。一是不愿看到两军交战,兵戎相见,民不聊生;二来也是秉承着汉室儒学得宗旨,以和为贵,收抚民心,方能定天下。

    金国有不少老牌的贝勒大臣皆是主战派,对议和二字嗤之以鼻,也唯有开明仁德如皇太极,才会甘愿乐此不疲地写了一封又一封的议和信,招降汉臣,并收为己用。

    这要是换做了努-尔哈赤,或是其他几位大贝勒,只怕“议和”二字不出口,他们这群汉臣也早就没命活了。更不要说放低姿态写信议和,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情了。

    靖康之耻的历史遗痛,令明廷对于与金议和一事态度一直摇摆不定。尤其自己巳之变后,袁崇焕被处斩,孙承宗辞官,祖大寿逃回了锦州,关宁铁骑不复存在。关外群龙无首,大凌河之围后,皮岛的毛文龙旧将哗变,孔有德、耿仲明等诸将发动了吴桥兵变,崇祯这边是自顾不暇。而长城关隘形同虚设,察哈尔部四散,皇太极要再攻去京师,简直易如反掌。

    癸未,皇太极移师宣府,明朝守将主动将朝廷赐给察哈尔缎布皮币一万二千五百匹献出。

    癸巳,明巡抚沈棨、总兵董继舒遣人赉牛羊食物来献。皇太极设宴请之,并共定和议。

    这天宴席上,突然有个小兵来报,说科尔沁部有三个蒙古兵,趁夜潜入明边,盗取了汉人的牛驴。

    巡抚沈棨在席上听闻后,原以为区区几口牲畜,当着他的面,这金国大汗最多也就口头责罚几句,下不为例便是了。谁知皇太极动了大怒,是大失所望,叫来了所有同旗的将领,严厉喝斥道:“你们是我大金国的将士,不是强盗土匪!这点德性,就是改不掉吗!科尔沁的士兵,就可以不听本汗的管束了吗!”

    这三个小兵所属的额真到参将,全都悉数受罚,皇太极还亲自下令处以斩首之刑,鞭二人,贯耳以徇。

    沈棨是大为震动,早有耳闻这位大金国汗治军之严格,却没想到严苛到了这个程度。

    事罢,皇太极十分抱歉地对两位汉臣说道:“今日让两位大人见笑了。并非是本汗心狠手辣,只是今日我不下令诛杀他二人,日后还会有人效仿,今天三个小兵去偷牛驴,明天就会结成伙去抢掠民户。本汗说过要与明交好,并非儿戏,倘若日后还有人敢私自作奸犯科,也一律严惩不贷!”

    沈棨在金兵大营目睹了这一幕后,心里是自惭形秽。这大明的军营,若是也有这样的风气,岂有丢了辽东的道理?

    甲午,沈棨遣使来请盟。皇太极命大臣阿什达尔哈等莅之,刑白马乌牛,誓告天地。礼成,复遣启心郎祁充格送明使归。明以金币来献。

    此番收抚归化诸路的察哈尔流民,豪格功不可没,皇太极晋其封号为和硕贝勒。

    是月,辽东大水。

    皇太极这趟发兵足足有三个月,心里记挂盛京的情况,听闻辽东水灾泛滥,这边将议和之事都处理妥当后,便心急地想要回师。

    秋七月丁酉朔,复以书约明张家口守臣信誓敦好,善保始终,且谓和议辽东地方在内,明廷须遣官往告。

    庚申,皇太极亲率大军返回盛京。

    阿巴泰一行人出城来接驾,皇太极未下坐骑,便问道:“城里近来诸事都好?”

    阿巴泰不愿意给自个儿找麻烦,只道:“都好。”

    皇太极心存质疑,摆驾进了内城后,才原封不动地又问了一遍多尔衮。

    多尔衮如实答:“回大汗,两件大事。第一件,是那毛文龙旧部孔有德说率叛军,围攻莱州整整四个月不下,明军前日将他逼退回了登州……”

    皇太极点头,“这件事情,回师的途中我便听闻了。还有一件呢?”

    多尔衮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皇太极耳边低语了一句,“大佛寺那孩子,天花没好干净,前些日夭折了……”

    皇太极凝神听了一遍祖可法闹事的经过始末,觉察出多尔衮的话中有些闪烁其词,不免抛出疑虑问:“祖可法是如何知道那孩子在大佛寺的?”

    皇太极径直往前走,原想是先回一趟汗宫,久久不闻多尔衮的回答,扭头看去,只见他懊恼不已地答:“回大汗,是我之过。之前文馆有个汉人女子,是袁崇焕的遗孀……”

    胆敢逼宫到大佛寺门口闹事要人,盛京城里,除了她,还有谁能有这个胆子?

    “我看她思儿心切,才一时仁慈,带她去了大佛寺……此事全是我的过错,还请大汗降罪!”

    皇太极停步,“你说什么?”

    “此事都是我的过错,请大汗——”

    “前一句。”

    多尔衮微愣,“我一时仁慈,看她思儿心切……”

    皇太极寒声又问了一遍:“这……可是她亲口说的?”

    多尔衮回想起当日在文馆的对白,确认道:“是她亲口说的。”

    皇太极心口一闷。这袁文弼的生母,他曾经派人去锦州打听过,打探回来的消息,什么样的说法儿都有。袁崇焕有两个女儿不假,但甚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个遗腹子,这下想来,崇祯抄了袁崇焕的家,将其家眷全数流放三千里,不可能独独漏了她还有这个孩子,除非……

    皇太极调头就往外城走去,“摆驾——我要亲自会会祖可法!”

    ****

    海兰珠知道他今日还师,所以特地留在了汗宫等他,谁知入城的号角响过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御驾,正是疑惑间,两个奴才就来传话了,道是汗王有令,要她即刻出城前去正蓝旗汉军驻地。

    她心下隐隐有几分不安,祖可法一众如今便驻扎在那里,皇太极才入城,分秒不沓地就去了正蓝旗,显然是去兴师问罪的。

    海兰珠不敢贻误,忐忑不安地出了城。

    此时正蓝旗衙门里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海兰珠放眼看去,除了祖可法外,皇太极、杜度、多尔衮、范文程等人都在。更要命的是,袁文弼也怯生生地站在人群堆里。

    糟糕!到底这招狸猫换太子,还是没能骗过皇太极的法眼,这下看来,多半是事情败露,皇太极才会专程到正蓝旗衙门,要将杜度和祖可法一并审理处置了才是。

    海兰珠忐忑不安地穿过人群,走到堂中,与杜度、祖可法并肩跪着。

    “参见大汗——”

    皇太极三个月没见她,只见她一身素兰的衣裳,修衬得身姿婀娜,心中一时不忍。

    只是这场闹剧,这份猜忌,他受够了,也是时候该收尾了。他再也不想带着满腹疑问面对她,再也不想有别人来惊扰他们的日子。

    皇太极气沉丹田,朗声道:“额么其,开始吧——”

    两位汉人大夫得了命令,将一盆清水端到了堂中。

    “这滴血认亲,分为两种。滴骨法,是将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看是否沁入骨内,以判断亲疏;另一种叫合血法,乃是取二人之血,至于器皿中,看是否相融——”

    海兰珠一听,是花容失色……她是个做法医的,自然知道这两种所谓的滴血认亲法皆乃荒谬,完全没有科学依据。

    她神色惊颤地望着堂上的皇太极,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却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滴血认亲……认得是谁的亲?我……和袁公子吗?”

    海兰珠只觉得荒谬无比,另一面,又是彻头彻尾的失望……他心中怀有疑虑,宁可听信别人的谣传,也不愿亲自向她求证,却要用这种办法以验真假……证明他心里,已经不再信任她了。

    信任既失,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用。

    海兰珠漠然地对那大夫道:“滴血认亲,误判了多少冤案,你可知道?”

    “这是什么话,此法三国流传至今,一直被奉为圭臬,姑娘若是拜读过《洗冤集录》,可不敢出此妄言。”

    海兰珠冷笑了一声,“我当然是读过……”

    她不仅仅是读过,这《洗冤集录》虽然有许多与现代医学相悖论之处,但却是这世上第一本专业的法医书籍,也是她一直以来奉若神明的医著。

    只是,这里到底是古代,她就算如何解释血液相凝与血缘亲疏并无干系,只怕也不会有人信服吧。

    范文程在一旁焦头烂额,原本从察哈尔回师的一路都好好的,皇太极也是满面春风,归心似箭。哪想到一回城,就闹到了朝堂上来。皇太极分明是对此事求解心切,也糊涂地就答应了大夫的提议的,他怎么劝都不管用。

    那大夫将幼小的袁文弼抱过来,两岁的孩子,澄澈的目光里藏满了恐惧、不安……他满脸惊恐地望着大夫手上的刀具,悲戚得就要哭了出来。

    海兰珠看得心疼,她也是做母亲的人,哪里会舍得让一个孩子遭这样的罪。

    于是她最后问了皇太极一遍,“大汗……真的想知道吗?”

    皇太极在堂上看着,没有出声,心中却也是一番煎熬。

    他并非是想令她难堪,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以验真假……自他知晓她曾为林丹汗生过一个女儿后,心里的猜忌就生了根……

    因爱生恨,因爱生妒,他不能容忍任何秘密,更不能容忍她为了别的男人生儿育女!

    还未待他回答,海兰珠便已浑噩地站了起来,上前将袁文弼从大夫手中抱了过来,轻吻了他的额头,“别怕……”

    随后,她对着皇太极坦然一笑,那笑却如腊月寒梅一样冷冽,带着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便是如此吧。

    她悲哀地望着堂上正襟危坐的那个人,他是谁?她不知道,总之……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皇太极了,从前的那个皇太极,哪怕再荒谬的事情,也会无条件相信她、支持她;哪怕是分隔了七年,也不忘初心,固执地等她、寻她,不离不弃。

    现在堂上坐的那个人,是万众瞩目的大金国汗,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了。

    “大汗既然想知道,也不必滴血认亲这样麻烦了……袁文弼就是我的孩子,这个答案,汗王满意了?”

    她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抱着袁文弼就走出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