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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叫你阿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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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后能做这个太子妃,母亲当居头功。

    其实我也觉得好笑,我一个黑皮獠牙活似夜叉的相貌,在外头被人传的神乎其神,说是容色甚异,风姿绝佳,又是德行兼备,自有风华。

    这一切倒都要托了长姐的福,因着齐王妃的风华姿容名胜洛阳,大家自然理所应当地以为她的妹妹也合该如此。

    我听到侍女极艰难地复述这一切时,我心里头多少觉得好笑。又打量了一番镜中的脸,笑眯眯地问替我梳妆的侍女:“那你说,我好看么?”

    她略略迟疑了一下,笑道:“旁人都这样说了,小姐自然是好看的。”

    我还是笑了一下:“旁人说了,我就好看么?”

    侍女着意留神了一番我的脸,笃定了些:“小姐好看的很。”

    我轻笑了一下:“是么?”她那口气尚且未松,我便把脸一沉,厉声道:“来人,把这个不尽不实的东西拖出去,打烂她的嘴。再扔出府去。”

    几个身强力壮的老妈子应了一声,上前来将那跪在地上死命磕头请罪,惶恐地一边颤抖,一面尖叫流泪的侍女拖了出去。

    我点了点旁边另一个早已吓得神色凝滞的侍女:“你来替我梳妆。”

    她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篦子来,柔顺地梳着我的长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我嫌恶地瞥了一眼镜子里头那张脸,冷笑:“这样不老实地丫头,我是不敢用了。”

    她只是颤颤应了声“是”,不敢多说。

    院子里头“啪啪”的掌嘴声声脆响,那侍女的哭喊声在这似火骄阳下同那不绝的蝉声越发激起了暑热的燥气,委实令人烦躁。

    我冷冷地往那门外瞥了一眼:“把她的嘴堵上。”

    小半刻功夫后,外头果真再没动静了。

    母亲平日里也更喜欢午儿一些,只是都是她的孩子,嫁谁都对她是同样益处,她倒不甚介意。她也深知凭我的品貌,只哄一哄百姓却也不成,最该过的反倒是陛下那一关。

    陛下是死活不应的。

    我听午儿闲聊时说:“午儿听韩公子说,陛下似乎更属意卫家的女儿。”

    我恍然,卫家惯出美人,莫说是我,便是长姐拎出来,在她们面前也该连头都抬不起来。

    我笑了笑,饮尽一盏苦茶,对午儿道:“午儿,说到底,我就差那一副皮相。”

    倒是母亲从皇后身边儿打点了一番,意味深长地对皇后道:“娘娘母家同贾家一贯交好,还望娘娘多多提携。”

    皇后也不蠢,原本这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卫家贾家二虎相争,皇后自然帮着对自己有益的那一方。

    皇后连同荀勖一道上奏请立贾家女为太子妃,听说陛下当时大为不悦,皱眉道:“卫家女有五可,而贾家女有无不可。”

    皇后恭谨温婉地应道:“愿闻其详。”

    陛下当日说的那句话,我恨了他一辈子,也恨了卫家一辈子。

    他说:“卫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

    我听到的时候,纵然早就清楚自己的模样,也早就知道陛下断然瞧不上我。可这话却是句句锥心,在我本来就自卑的心底划了一刀。

    不过就是一副皮相,我没有就是没有,我不强辩。但这皮相,我绝不让它拖累我半分!

    小半年后,陛下经不住朝中诸位大臣与皇后娘娘的劝告,终于松了口。

    出嫁前,我大张旗鼓地在府里头痛哭失声。惹得府中上下,母亲午儿父亲一一来瞧过,安慰过,我方才稍稍止了委屈。

    我并非真的委屈,只是要嫁给一个痴儿,又是我这样费尽心机抢来的位置,我若是不做一副委屈难耐的神情,又怎么能叫人信服?又怎么能不被人看出这番苦心呢?

    午儿握着我的手,陪着我掉眼泪:“姐姐,你这是为我才...”

    我哭着替她擦了眼泪:“为了你,为了贾家,姐姐心甘情愿。”

    午儿,我就是要你觉得,我这辈子都是被你害了,而你注定要欠着我的。

    对我来说,最难受的不是死,而是亏欠。尤其是别人搭上一生为你换来幸福的亏欠。而人总有还债的时候,我这一生长着呢,谁也保不齐哪一日就要用着谁,不是么?

    那日出嫁,引得洛阳百姓家家户户循声而来,拥的街道水泄不通。我穿着这辈子仅此一回的凤冠霞帔。眼前流光华彩,盖头上的流苏熠熠摇曳,轿外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我倒难得的紧张起来。

    偏生我什么都瞧不见,眼前只是一片炽热的红。

    不过一张轻飘飘的盖头,便这样将我丑陋的前半生通我那时无法预见的后半生生生断成两截。我不愿回头看,也望不尽我的后半生。

    可谁知道呢,我的以后还长着呢。

    东宫天色渐暗,外头靡靡之音渐消,我手脚也坐的僵麻冰凉。

    蓦然间,眼前落了一双锦缎长靴,喜娘笑着恭声道:“殿下,请揭盖头罢。”

    一柄微凉的玉如意秤杆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眼前一花,盖头垂落下来,小鹿般纯净的少年好奇地探头瞧着我。

    喜娘的笑意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笑了一下,转脸望着那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他很瘦,可那一双眼睛却格外干净剔透,不染分毫杂陈。

    我亦是微微一怔,皇家污浊,怎么这孩子却反倒像是从水里头长出来的似的?

    我先见了礼,见他还是好奇地打量着我,便笑道:“殿下怎么这样打量妾身?”

    司马衷不过一个弱质少年,脑子也不甚清楚,可那眸子干净透彻的,坐到我身边,脱了靴子盘腿坐在床上,偏着脑袋问我:“你就是我的太子妃么?”

    我说:“是。”

    司马衷还是干干净净地笑了一下,直直白白地望着我:“我原以为会更好看些。”

    我哑然,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殿下倒是一如传言般心智不足,这话便是有礼有节的孩子都不敢多说,也不过唯他这样直白。

    出乎意料,我竟觉得他不讨人厌,还有几分可爱之处。

    我逗他:“殿下觉得妾身不好看?”

    他笃定地摇摇头:“父皇的妃嫔可没一个长成你这模样的。”他想了想,又道:“东宫里头也有许多女人,生成你这幅模样的,你是独一份儿。”

    我故意扁了扁嘴:“殿下这样说,妾身有些伤心呢。”

    他想了想,忙又小心地望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宽慰道:“可你一定很聪明,对么?”

    我饶有兴致地问:“殿下何以见得?”

    他指了指头顶,清透的眸子望着我:“命中有定数。我长得好看,可兄长们都说我心智不全,难当大任。”他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那你一定很聪明。”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说的坦诚,听起来像是讽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不会令人有半分反感。多干净的孩子!

    我也学他的模样,盘腿在榻上坐下:“起先要嫁给殿下的不是妾身,是妾身的妹妹。”

    他乖乖巧巧地坐在我对面听我讲。

    我说:“妹妹同齐王妃一样好看。”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齐王妃是你的长姐。”他还是素素条条地道:“我本来以为我会有个同齐王妃一样好看的妃子。”

    我笑:“所以妾身原本是不配做殿下的妻子的。”

    他不置可否,只是说:“娶了就娶了,这一定是我的命数。”他又想了想,很诚恳地望着我:“我听母后说,你虚长我两岁。从今往后,我便叫你阿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