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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光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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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霞如火,烧红了大半片天空。蛙鸣声伴着落日的余晖,一声一声,此起彼伏地在荷塘边吊着嗓子。

    正值夏季,莲花村的莲花盛开的时节,一朵朵粉的、紫的、红的开满了一个又一个池塘。因着莲花村景色雅致,又恰处通往京城的官道上,是以往往有奔着京城去的外乡人在此处落脚。

    久而久之,莲花村也算是闻名于外了。

    金玉楼摇着折扇,撩起车窗一角,向外瞥了一眼,普通的山村景色,并无特殊之处,然后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小三儿,到哪了?”

    “回少爷,是到莲花村了。”小三儿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嗯?莲花村?”金玉楼一愣,“那是啥?”

    “就是,就是……”小三也愣了愣,吞吞吐吐道,“就是那个以莲花出名的莲花村吧。”

    等于没说。

    金少爷隔着帘子给了小三儿一个白眼。

    在诸如不学无术等等方面,他们主仆俩倒是一等一的默契。

    “少爷,莲花村就是你先前翻阅的《上京见闻录》中提及的堪称人间瑶池仙境的村庄,您上京前还常念叨着要去游玩一番。”另一道声音在车帘外响起,来自金大少爷的另一位下属——小五儿。

    “哦……”拖长了的调子。

    “少爷,现在天色渐晚,我们在此歇息一夜,明早再继续上路。”小五继续说道。

    “成。”金大少爷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歪着身子靠在车窗边,抄起几案上的话本随手翻了翻,不见马车动静,抬了抬眼皮又问道,“怎么回事?马车怎么不走了?”

    “回少爷,前面有辆马车的轮子陷地里了,正在处理。”回答的依然是小五。

    “真是麻烦。”金玉楼皱了皱眉,折扇“啪”的一下折起,挑起窗帘再次探头向外看去,一辆灰蒙蒙的小破马车不偏不倚地挡在路中央,正好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车夫和车上的人使劲想把车从土坑里抬出来,却怎么也不成功。

    金玉楼看了两眼,便嫌弃地“啧”了一声。

    “小三儿小五儿,去帮帮忙,看那家伙细胳膊细腿儿的,像个小娘们一样,能把这马车抬起来才怪了。”

    他出声的时候没有刻意放低音量,又是对着车外说话,自然而然他口中那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家伙也听见了。

    陈珈兰不由抬头看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如玉般的脸庞,一双杏眼如星河般璀璨,嘴角带着一丝不经心的笑意,眉眼如画,鲜活明艳,哪怕先前见过清逸俊秀如阮孟卿,此刻她也不得不对着金玉楼赞一句好一个风流少年郎。

    就是眼神不太好使。

    陈珈兰撇了撇嘴,心知他是没有看穿自己的伪装,但以那般嫌弃的口气称她为细胳膊细腿的家伙还是令她不太愉快。

    想是这么想,到底没拒绝对方派来的援手。

    说来也是倒霉,这条路别人走都是好好的,偏偏轮到陈珈兰时,马车才走两步,不知怎么的,底下的土便下陷形成了一个土坑,又巧合地困住了一个车轮。

    只能说,时也命也。

    四人合力很快将马车从陷落的坑中抬了出来。

    “多谢。”陈珈兰道。

    “不必客气,我们也是听从少爷吩咐。”小五微微一笑道。

    这话说得正合金玉楼心意,他露出一口白牙得意笑道:“不错,你要谢也得谢我才对,要不是本公子心善……”

    陈珈兰:“……”

    按理是该谢他的,可这人怎么一开口就这么招人嫌呢。

    陈珈兰转身扶着车沿上了马车,撩起帘子淡淡说道:“师傅走吧。”

    于是破马车又晃晃悠悠地走起来,身后的主仆三人静默片刻也默默上了车,跟在后面进入了莲花村。

    “小五儿,我还是想不通。”金玉楼把玩着折扇,百思不得其解,“刚才那小子为什么不理我?我又说错话了么?”

    在家时他老头就时常骂他不会说话,他自觉也有些不通人情世故,可今天他明明也没有说什么呀。

    小五无奈笑道:“少爷,属下也不知道。不过少爷下次开口,万不可如此心直口快了,难免有人不喜。若是再见着那位小公子,少爷倒是可以赔个不是,毕竟没人愿意听别人说自己像个娘们。”

    “是吗?”金玉楼微微蹙眉。

    他说的哪句话有错吗?细胳膊细腿儿是事实,像个小娘们是事实,他心地善良也是事实,这也不能说吗?

    最终他下了一个结论。

    “人心果真复杂难测。”

    ……

    莲花村本是个自给自足的小村庄,随着外乡人来得多了,倒也渐渐发展成了一个大型村落,与一些规模稍小的城镇相比,也未必会逊色几分。

    进村口就是一家客栈,看起来并不豪华,不过陈珈兰也不挑剔,便在门前停了下来,打算在此留宿一夜。

    掌柜是一对年轻夫妇,陈珈兰去的时候,夫妻俩似乎正在争吵。

    一个三岁小娃抱着女子的腿嚎啕大哭,女子侧过身搂着他,一边拿帕子擦泪一边轻声哄劝:“乖,宝儿不哭。”

    哄完又看向男人:“阿明,你这是怎么了?宝儿只是想你同他玩,你哄两句就是了,做什么要动手打他?”

    “碍事。”男人冷冷瞥了眼宝儿。

    “整日里无所事事,尽知道玩乐,三岁了连三字经都不会,将来如何能成事。”

    “这……”女子似乎想说些什么,余光瞥到了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陈珈兰,将要出口的话不由一顿,再出口时已经换上了温婉的语气。

    “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陈珈兰轻咳一声道:“住店,两间房。”

    都说清官不扰家务事,此时客栈内除了掌柜的一家三口便只有她这么个客人了,而人家两口子还正在吵架,着实尴尬得紧。

    早知道就等车夫一起过来了。

    她心中嘀咕道。

    便是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掌柜的,两间上房。”

    声如珠玉,隐约带着一丝轻佻之感,而且极为耳熟。

    陈珈兰转过脸去,果然是先前在路口遇见的那位富家少爷。

    她一转头,金玉楼也看清了她的模样,眼珠子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改口对女掌柜说道:“我要两间房,就住他隔壁。”

    当着客人的面自然也无法吵架,男人冷哼一声就走开了,女子抱着孩子歉意笑笑,说道:“行,那我先带几位上楼。”

    ……

    掌柜一走,陈珈兰刚放好行李,房门就被人急促地拍响了。

    开门,还是那张脸。

    “这位……少爷,你找我有事吗?”

    陈珈兰想了想,自己既不认识他,也没有过什么交情,除了进村之前的那段小插曲,两人最正常的结局应该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实在想不明白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接近她是什么用意。

    “本少爷……”金玉楼倚在门边,把折扇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一咬牙发狠说道,“本少爷姓金!”

    陈珈兰从善如流:“金少爷,有事吗?”

    说不出口。

    还是说不出口。

    金玉楼眨了眨眼,望着陈珈兰,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到这时忘得一干二净。眼见对方眉宇间露出了一丝不耐,他才吞吞吐吐开口:“那个……我听小五说……”

    “嗯?”陈珈兰挑眉。

    “小五儿说有些人不喜听实话,我刚才的言语可能多有冒犯,所以来和你赔……呃,赔个不是。”

    金少爷显然不是个擅长道歉的人,磕磕绊绊地背完腹稿,便见陈珈兰双手抱臂,一脸冷淡地靠在门的另一侧,不喜不悲地点了下头。

    “我知道了。”

    如此没有诚意的道歉她也是第一次见,看在大家不熟的份上,便勉强接受吧。

    “那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见她点头,金玉楼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喜色,接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哥俩好似的地说道,“不过你也确实太瘦了点,合该多吃些补补,走,本少爷带你下楼吃一顿……”

    话音未落,陈珈兰便伸手拂开了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

    金玉楼的笑脸立刻一滞,几乎凝固在了脸上。

    陈珈兰低声道:“我不习惯同人如此亲近,金少爷若是有什么特殊……嗯,的癖好,自可以去那等地方。”

    若是她确实为男子,勾肩搭背自是无碍,可偏生她是男扮女装,又不打算说破身份,只能给自己寻一个恰当的理由。

    金玉楼一听,脸都绿了半截。

    “呸呸呸,本少爷是那种人吗?”他搓着自己的手指,气呼呼道,“不但长得像姑娘家,做事也扭扭捏捏的。”

    说完瞥一眼陈珈兰,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又觉得自己生气挺傻的,便说道:“走吧,下楼请你吃饭,就当是为之前赔礼了。”

    陈珈兰这才答应,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同他一起下楼。

    ……

    有钱人家的少爷说要请客,必须得往贵了点菜。

    金玉楼少爷如是云。

    若非菜谱上没写什么燕窝鱼翅、熊掌虎尾之类的山珍海味,他定然早就点了一串上来了。

    寻常客栈,有的也仅是家常菜。

    陈珈兰随意点了两道菜,听金玉楼嘀咕着诸如“这菜这么便宜,说出去我请客都没面子”云云,不由好奇这究竟是从哪跑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阔少爷。

    是她见识太少了,还是这家伙确实是个异类?

    正欲开口,一道清脆的碎碗之声乍然响起,惊得她和金玉楼俱是一愣,齐齐扭过头去,但见客栈的男掌柜面带怒色,语气沉沉地说道:“我说了,我不喝鱼汤!”

    再看地上是一只已经破碎的莲花缠枝纹白瓷碗,煮得浓稠的白色鱼汤从碎碗底下缓缓流出,向着四面八方铺开。

    女掌柜手里还捏着汤勺,低垂着头,默默蹲下身收拾碗的碎片。

    似委屈又似抱怨地说道:“你明明以前最爱喝鱼汤,怎生秋试回来后就变了个模样,再不肯碰了……”

    那男掌柜顿了顿说道:“这鱼太腥了……”

    这丝毫不像解释的话听起来实在不太有说服力,他看了看女掌柜,也不知她听进去了多少,最后挫败地一甩袖往后院去了。

    陈珈兰原本是不想插手别人家事的,可看那女掌柜一个人蹲着颇为可怜,便走过去劝道:“扫一扫吧,不要用手捡了。”

    “让客人你见笑了。”女掌柜将头埋得更低了,似乎是擦了擦眼泪。

    “本少爷最见不得女人哭了。”金玉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站在一旁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

    “给你。”他掏出一方手绢递给女掌柜。

    女掌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红着眼眶轻声道:“多谢公子。”

    “本公子心地善良,这都是应该的。”金玉楼不太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憋了半天也只吐出这样一句话,只好赶紧拉着陈珈兰往外跑了。

    “吃完饭去外头消消食,走了走了。”

    他力气不小,陈珈兰挣脱不得,只得无奈地跟着他走。

    “你慢一点,我自己能走……”

    ……

    陈珈兰一整夜没睡好。

    任谁在你隔壁房里踢踢踏踏拖着鞋走来走去唉声叹气一个晚上,你也是睡不好的。

    如果你要是再知道那人仅仅只是嫌弃被褥太硬,房里没有熏香等等原因而睡不着,你除了睡不好之外还会想杀了他。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毫无半点自觉,顶着一张神采奕奕的脸在一大早敲响了陈珈兰的房门。

    “金少爷,有事吗?”

    要不是杀人偿命四个字还徘徊在陈珈兰心间,她觉得自己实在忍不住想要动手的*。

    扰人清梦,最是可恨。

    “咳。”金玉楼手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陈兄,听说此处有家店的莲子粥做得味道一绝,不如同我一起去尝尝?”

    夜里睡不着,他便把带着的几本书都拿出来翻了翻,正巧翻到《上京见闻录》,里头提了一句莲花村的莲子粥清香怡人,口味极佳,由此上了心。

    而至于为何要拉上陈珈兰,金大少爷觉得与朋友分享美味乃是乐事一桩,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落下她。

    陈珈兰头疼抚额。

    明明相识不到一日,金玉楼就熟络得与她称兄道弟了,这般自来熟之人,她最是不擅应对。

    因为往往拒绝也没用。

    “我还有些困我……”

    “陈兄,我拿你当兄弟,你却连这小小的要求都要拒绝我不成?”金玉楼委屈地看着她。

    我是女儿家,不想和你做兄弟啊。

    陈珈兰心中默念,却实在扛不住金玉楼的眼神攻势,彻底败下阵来。

    “行。”

    ……

    出了客栈才走不多远,正准备寻一寻那家以莲子粥闻名的店铺,却见几个村里人满脸惊恐地跑了回来,一路跑一路喊:“来人啊来人啊!出事了!”

    几声叫唤后,这些前来报信的人便被村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死人!塘里有死人!”报信的那人伸手比划着,两眼透着恐惧,“先前李老头在荷塘里摘莲子,不知怎么突然捞上来一具尸体!”

    犹如往滚烫的油锅中倒入了一滴水,围观者瞬间沸腾起来,说了两句便让报信的人带路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玉楼本来还念叨着要去尝一尝莲子粥,这下全抛到了脑后,拽着陈珈兰就跟去凑热闹。

    赶过去时,尸体已经捞了上来,搁在岸边用白布蒙着。陈珈兰看不清到底什么模样,只听最初见过的人说尸身腐烂几乎都是白骨,可以想见死者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不是近来才亡,那么这死的人究竟是谁就有些摸不准了。

    是村中人还是外乡人?是遭人所害还是意外身亡?又或是自己投河而死?

    众人闹哄哄地议论半晌也得不出个定论。

    不多久,便有人领着官差和仵作来了。凡是涉及命案,这衙门的效率就一等一的高,若是放在平时,官差总是姗姗来迟,无论如何都要差一步赶上。

    仵作验尸并不避讳着众人,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心中已有些定数。

    “死了近一年了。”

    这一年里村里走失过人口没有?

    左邻右舍,街坊乡亲互相一问,得出结论——没有!

    这一年来就走了一个人,还是八十八高龄的老太爷,人家那是喜丧,早就痛痛快快入土为安了,根本不可能抛尸河中。

    所以,那就是外乡人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生将死者同情了一番,便看向仵作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验尸的时候,陈珈兰其实也在看。倒也不是多么感兴趣,只是目光正好看见,便多看了两眼,而这两眼还真叫她发现了一些东西。

    比如说,死者少了一截手指。

    再比如说,死者的小脚趾是弯缩向内蜷曲的。

    这两点实在很奇怪。

    既然六指是有的,四指也未必没有,只是死者的手指显然是被人用利器砍下来的,这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为何偏偏要斩去一根手指?是有什么目的?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陈珈兰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时又听仵作道:“这是具男尸,年纪在25岁左右。”

    先前已经说了,莲花村近一年来并没有人死得稀奇古怪,所以多数人都当成了死的是外乡人。恰在这时,有人嘀咕了一句:“罗家的大儿子,那个罗贤平是不是差不多一年没回来过了?他好像也就26岁。”

    “是没有回来,不是说乡试那次没考上,就留在城里学习,等着三年后再试一试么?”

    “三年后会怎样还不一定呢,多半没戏。”

    “就是,听说平日里还勉勉强强,结果这回乡试果真没有上榜,到底不是读书的料子。”

    众人一旦有了可聊天的话题,渐渐的重点就会偏移。

    仵作却在验完尸后肯定地对官差说道:“去罗明平家抓人吧,死的人应当是他哥哥,罗贤平。他有重大嫌疑。”

    “这怎么可能呢?”

    许多人仍然不信。

    可仵作说的话不能不听,于是午时堂审,围观好事者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几圈。

    ……

    青天老爷一拍惊堂木,全场肃静。

    “带罗明平上堂问话。”

    于是罗明平被官差押着带了上来。

    直到此时,陈珈兰才算清楚这罗明平究竟是谁,原来正是他们留宿的那家客栈的男掌柜。

    “本官问你,关于你兄长罗贤平之死,你可有话要说?”

    因着好歹是举人,罗明平不必行大礼,只对着官老爷拱了拱手,恭敬道:“我罗明平虽然混了些,但怎么做得出残害兄长之事?还望周大人明鉴。”

    “可你同兄长一同前去参加乡试,回来却仅有你一人,眼下又发觉了你兄长尸身,若不是你所为,还会有何人如此?”周大人问。

    “我与兄长关系虽不睦,却也无深仇大恨。乡试放榜,乃是我榜上有名,而兄长遗憾落榜,我有妻有子,兄长至今未婚娶,说来说去,我都要好过兄长太多,我为何要去杀害兄长,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罗明平道,“何况,那具尸骸是不是我兄长的都还未必。”

    似乎有些道理。周大人心想。

    话音落下,仵作站出来说道:“当年罗贤平右脚被重物砸过,曾就医治疗,怕留下隐患影响走路,但最终还有一侧小脚趾微微向内弯曲蜷缩。这些光看走姿与脚型或许看不出来,但是死后化为白骨却极为好认。”

    “当年他所找的大夫正是草民的弟弟,所以草民以名誉担保,那具尸体确是罗贤平无疑。”仵作道。

    周大人微微沉吟:“这,以仵作所说,尸体应当不会弄错。罗明平,你说你并未杀害罗贤平,那你那段时间又在何处做何事?可有人证物证?”

    “回大人,时间久远,草民也有些遗忘,但多半是在客栈内温书。”罗明平道。

    那就是说,既无人证也无物证。

    周大人摸着下巴上两撮短小的胡须,正思考该如何继续审问,大堂外便传来了哭天喊地的动静,吸引了堂内诸人的目光。

    “大人,是罗明平的亲娘在闹事。”一个小吏凑近周大人说道。

    周大人轻咳一声,努力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带闹事者上堂。”

    罗明平亲母被带上了大堂。

    她一个农村妇人,没多少见识,见堂上周大人面容威严,两侧守卫肃容以待,吓得腿一软立刻跪了下来。

    “青天大老爷,请你明察啊!我家阿明最是心地善良了,平日里连只蚂蚱都不忍心,怎么可能会杀他哥哥!”

    “你说的是不是真相本官自会查明。”周大人微微蹙起眉,“但你扰乱公堂实是不对。”

    “这不是,看到我们家阿明受委屈……”罗氏喏喏道。

    周大人摇摇头,觉得自己也不该和这么个粗野妇人一般见识。但看眼下,也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凶手是谁,罗明平的说辞又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头疼地想了想,最终提起惊堂木一拍。

    “先将嫌犯押回牢中,下午再审。”

    ……

    案子暂告一段落,金玉楼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看了那么久得来的竟是一个午后再审的结果,焉能不觉得扫兴?

    不过想是这么想,嘴上还是问道:“陈兄,你觉得这客栈的罗掌柜是杀人的真凶吗?”

    陈珈兰扭着脖子,闻言点了点头。

    “我觉得极有可能是他。”

    “哦?怎么说?”金玉楼好奇道。

    昨夜没睡好还轻微落枕,实在难受得慌,陈珈兰边活动着脖子边回答他,“直觉。”

    “不过要是知道两件事就足够了。”她又说。

    “哪两件?”

    哪两件?陈珈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

    ……

    罗贤平的小指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陈珈兰倚在柜台前问女掌柜。

    夫婿刚卷入一宗命案,饶是再坚强的女子此时也有些惴惴不安,可即便如此,面对陈珈兰的问题,她还是认真思索回答道:“并未有什么特殊之处,反倒是阿明的小指,因幼时顽皮曾遭火燎过,留了一道极深的疤纹。”

    陈珈兰点点头,又问:“还有一个问题,罗掌柜他……是秋试回来起不再吃鱼肉吗?”

    “秋试回来后,夫君总说我角料放的太少,鱼腥味太重,所以就不爱吃了。”掌柜的说道。

    “原来如此……”陈珈兰嘀咕了一句,又问,“最后再问掌柜你一个问题,罗掌柜他们兄弟俩长得像吗?”

    “他们乃是一对双生子,自然像了。”

    “我明白了。”陈珈兰感慨道,“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金玉楼跟在她后面朝客房走去,却想不通他这些时间内问的问题究竟代表了什么。

    “没什么,一些小小的发现罢了。”陈珈兰正巧走到房门前,伸手欲推,忽又扭过头来,“死的不是罗贤平,杀人的也不是罗明平。但是兄弟中确实有一人死了。另一人也确实杀人了。”

    “你是说,现在的罗明平实际上是应该已经死去的罗贤平假扮的?”金玉楼偶尔也有脑筋转得快的时候。

    陈珈兰点头。

    “那这就有趣了。”他喃喃道。

    “不过现在也还只是我们的推测,还是要等官府定夺才是。”

    金玉楼哈哈一笑,伸手勾住她脖子,大掌在肩头拍了拍,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厉害的嘛。”

    陈珈兰盯着那只勾肩搭背的手看了许久,慢吞吞将其拂下去,抬了抬眼皮说道:“那是,毕竟我又不眼瞎。”

    ……

    猜着了真相,金玉楼便有些难耐了。

    忍了半个时辰,终于熬不住了,便写了封书信唤小三儿送到了周大人手里。

    不知是不是这封书信起了作用,到了下午再次升堂时,事情果然发生了变化。

    先是仵作发现罗明平小指上的疤痕乃新伤,而后便是罗氏说起了一件往事——当年罗明平脚伤寻医时,其实是冒了名去的,所以知情人皆以为受伤的是罗贤平,而非其弟。

    问及原因,罗氏竟说是怕此事不利于小儿子考取功名,万一圣人知晓罗明平曾险些跛脚,恐怕会有偏见。

    下午的堂审陈珈兰没有去,窝在房里午睡,金玉楼怎么叫都不理会,他便只得带着小三小五去凑热闹。

    堂上发生的一切都是金玉楼回来后转述的,听到这里时,陈珈兰不由和当时旁听的人一样,露出了啼笑皆非的神情。

    “这是谁告诉她的?本朝有这样的规矩?”

    陈珈兰祖上也是出过大官的,兼之闲事爱看书,对科考也有些许了解,纵观所有典籍,绝对没有科举不得录用跛脚之人一条。

    更何况,谁不知道当今圣上也腿有隐疾?

    金玉楼揣测道:“也许是话本子?”

    罗氏一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如何会看话本。

    陈珈兰瞥他一眼,也不反驳,接着问道:“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金玉楼的脸色古怪起来,“后来就成了一场闹剧了。”

    ……

    证据确凿,摆在罗贤平面前,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罪行。

    “是,罗明平是我杀的。”他痛快地承认道。

    话一出口,便像是洪水开了闸,滔滔不绝起来:“我杀了他时正好是挖藕时节,扔池塘里不出两三日定然要被发现,所以我便先埋尸地里,待天气渐冷,才挖出来抛进水里。”

    “那你剁他小指所为何意?”周大人问道。

    这事其实还有些古怪,若是想遮掩尸体身份,剁了指头还得要毁去其面目,但仵作说尸身面部并无多少伤痕,乃是自然腐烂。若不为掩饰,此般行为便是多此一举了。

    “罗明平的手指不是我剁的。”罗贤平面无表情道,“乡试过后他同人一起赌博,付不起赌债便以小指抵债。”

    “当然他用的又是我的名号。”罗贤平冷冷一笑,“从小到大,从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他哪篇文章不是我写的?众人都道他才情极高,光芒万丈,却从来没想过他底下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影子。”

    周大人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说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你们以为那个天纵英才考上举人的人是罗明平,其实是我,你们以为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罗贤平,其实是罗明平。”

    “这,这……”周大人纵然见多识广,此刻也不免瞠目结舌。

    他实在是想不出这样做的意义。

    “我受够了窝在黑暗里的生活了,直到乡试结束,罗明平落榜,我就决定,我要取代他。反正一直担着罗明平这个名字的人,不就是我吗?”

    “你懂什么!”一直安静跪在地上的罗氏突然咆哮起来,“你懂什么啊!阿明才是天生的文曲星!他合该是要当大官的!算命的都说了,你没这个命就别想不该属于你的!”

    “所以你就让我替他科考,让我替他背一切黑锅,让我当个没有自我的影子吗!”

    罗贤平也突然激动起来,可很快又恢复平静,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我和罗明平实在太像了,像到我从秋试回来,扮了那么久的他,你多次来见我,竟然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你偏心这个儿子,可连究竟是不是他都认不出来,真是可悲。”

    “你胡说!你胡说!”罗氏癫狂起来,一把拔下头顶的发簪冲过去猛刺罗贤平,罗贤平也不动,任由她又抓又咬,还是官差出手,两人联合才架开了她。

    “那疯婆娘当真力气极大,我看官差脸上也叫她抓出了几道红痕。”金玉楼评价道。

    “后来呢?”

    “后来周大人就结案了,再不结案,这鸡飞狗跳的都能把大堂屋顶给掀了。”金玉楼说道,“不过这样偏心的母亲实乃罕见,普通人一碗水端不平也就罢了,她这分明是把一个儿子捧上天,一个使劲往泥地里踩。怪哉,怪哉。”

    说到最后金大少爷还摇头晃脑地拽起了几句古文。

    “她恐怕不是偏心,而是自私吧,你没听见她说,是算命的说她小儿子能成材,大儿子不是这个命么?”陈珈兰道,“若是对象调换一下,她也是会这么做的。”

    金大少爷只能啧啧称奇了。

    ……

    就在二人欣赏完一场家庭纷争的同时,一辆八百里加急的马车悄然驶进了皇宫深院里。

    风尘仆仆的阮孟卿抱着暗红色漆木盒从车上走了下来,连朝服也来不及换,坐上一顶软轿,任由宫人抬着进了御书房。

    “微臣见过皇上。”

    他整整衣摆就要跪下,却被皇帝及时搀扶了起来。

    “不必多礼。”

    皇帝温和笑道:“只有你我二人在场时,唤舅舅就可以了。”

    阮孟卿微微摇头:“这不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皇帝说道,知道这小子生怕落人把柄,也没有不悦,只说,“好了,不说这个了,交由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阮孟卿捧着木盒双手递上,低声道:“虽有损失,但,幸不辱命。”

    皇帝问道:“损失了几个人?”

    阮孟卿道:“十之存一。”

    皇帝道:“苦了你了。”

    阮孟卿带去的除了安排给他的护卫,剩下都是他自己的亲信,现在损失了九成,对他来说必然是一个打击。

    “为陛下分忧,乃是微臣之职。”阮孟卿低着头道,“若是西北一带不定,危及的便是整个江山社稷。与之相比,微臣的命就是丢在西北也无妨了。”

    “你敢这样想,我可不敢。”堂堂九五至尊面对为数不多的血脉亲人时也少不得要多几分温情,“我答应了皇姐要看着你成材,娶妻,生子,然后儿孙满堂。若非此次西北之行实在无人可去,我也不会让你涉足危险之中。”

    今上执政多年,朝中不少官员都是三朝元老,势力错综复杂,明明满朝人才济济,却觉无人可信无人可用,着实令皇帝陛下忧心。

    更何况如今朝廷内忧患重重,官官相护贪污*,国境外异族虎视眈眈,只等从中原版图上撕扯下一块来,哪怕贤明如今上偶尔也有力不从心之时。

    他拍了拍阮孟卿的肩,温声道:“你能来,我真是十分开心。”

    当年阮孟卿二十出头,蒙帝意参加科考,拔得头筹后又破格封为高位,其实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别人都要熬资历,偏你年纪轻轻仗着身份一来就空降,还做着督察百官的工作,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实在正常不过。

    “陛下言重了。”阮孟卿依旧保持着疏离。

    “你这孩子。”皇帝陛下无奈地瞪他一眼,“幼时还缠着我喊舅舅舅舅,如今大了便这般生份了么?”

    阮孟卿微微一笑,所有疏离冷淡都在此刻如冰雪消融。

    “微臣不敢,若是微臣有一点举止不妥,怕是第二天弹劾的奏折便要出现在陛下的桌上了。”

    他笑吟吟的,口中说着不敢,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有人弹劾他一样。

    虽说此时能看见的只有他和皇帝两人,但暗地里呢,背后究竟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阮孟卿不知道,甚至连皇帝也不敢说完全清楚。

    于是皇帝也笑了:“那便随你吧。”

    他看了眼阮孟卿的胳膊,问道:“伤势如何?”

    “已经快好了,不是致命伤,休养几天就好。”

    “嗯,如此便好,这两天你在家休息,我再安排人去你府上给你瞧瞧。”皇帝陛下点点头,又问,“你那个小护卫伤势重不重?可需要御医为他诊治?”

    皇帝亲口赐下御医,这是多少人都得不到的福气,算算朝中有此殊荣的也不过十来数,且大多是三朝元老,才学过人,忠心耿耿。鸦青一介侯府护卫能得皇上青眼,多少还是沾了阮孟卿的光。

    阮孟卿心知肚明,当即眉眼弯弯笑道:“那微臣便替阿青谢过陛下了。”

    叙话完毕,临出门,皇帝陛下手一招,又叫住了他。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

    成材,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皇姐的四项期许如今才将将完成一步。皇帝陛下搓着手,一颗想做红娘的心在不安地跃动。

    “太子殿下尚未迎娶太子妃,微臣实在不敢越过殿下先行考虑婚姻大事。”

    这便是婉拒了。

    皇帝陛下一脸可惜,他子息不旺,仅有的几个子女除了太子都尚未到婚配之龄,想要牵红线都没有机会。

    看着阮孟卿步出御书房,皇帝陛下沉思良久,唤来了大总管。

    “可有适龄婚嫁的贵家小姐?你拿本花名册来让朕瞧瞧。”

    太子也确实不小了,娶亲之事是该提上议程了,先前因朝中形势复杂故而一拖再拖,可再拖下去,太子都要从毛头小子变成老小子了。皇帝推人及己想了想,自己比太子还小一两岁的时候就与皇后定亲了,而太子的未婚妻人选都还没定下来。

    大总管捧着册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道:“陛下这是准备提前选秀?说起来已经连着两届未选了,底下臣子也有上奏的,陛下此番可要吩咐礼部……”

    也是,还有选秀这一茬。

    他一有什么动静,底下的人也都闻风而动,指不定太子选完太子妃,他的后宫里又被热心的臣子塞入了几家的女眷,还是罢了吧,孟卿那小子都不急,太子的婚事也先放一放好了。

    不爱美人只想当个明君的皇帝陛下沉默半晌,心累地摆摆手:“……算了,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