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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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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无垢今年一百八十三岁。

    无垢有个主子,主子穿得一身黑衣,吹得一首好听的笛曲。

    主子喜欢笑,喜欢到处乱跑,喜欢捡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喜欢喝酒,当然主子近日玩游戏都未沾酒,无垢觉得待主子回去是要翻个十倍喝回来的。

    无垢活了一百八十三年,也不晓得自己的主子心里在想什么,毕竟江湖人都不晓得主子心里在想什么。

    譬如近日,主子捡了两个人回来。一男一女,年纪都挺小,还不够无垢指甲壳儿大。女的快死了,血浸透纱布与外裙,至于男的……

    无垢看了看他睁着的眼睛,觉得他不能算是活着。

    无垢说:“您又捡奇怪的东西回来了。”

    主子笑眯眯道:“现在全天下的名门正派都在追他们,此时不捡更待何时。”

    一望无际的苍白里,面前的白骨歪着脑袋,脸上黑洞洞的窟窿看着她。

    她知道这是在看她。

    这具骷髅比她高,大抵是个男子的尸身,一根一根莹白的骨头被血红的披风遮住大半。

    白骨对她伸出手,动作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手上还有一颗骨头头颅。

    那颗头颅啪地打开下颚,一只鲜红的蝴蝶从森森白里飞出来。

    百里汐是被梦魇醒的,她能感觉到身子在冒汗,每一次呼吸,疼得她几乎再次晕过去。

    她断断续续地喘气儿,咬着牙关望了一圈,普通简陋的农家小院房间,炕边有个面如白玉的女童端端正正坐着,浑身雪白,面无表情,活像一只木偶,见她醒了,起身离开了房间。

    百里汐闭眼恍惚了一阵,昏昏沉沉,疼痛麻木而沉重。

    再睁开眼,一位男子取代小女童坐的位置,他身穿黑袍,鬓发间一缕银白,腰间插着一只翠绿玉笛,缀下金色穗子。

    竟是落音公子。

    百里汐缓慢地眨了眨眼,嘴唇蠕动半晌,音节在撕裂般疼痛的喉咙里艰难滚动数个来回,才执拗地发出了声音,“……景……生……”

    “他在隔壁,眼睛没瞎,舌头还在,十根手指十根脚趾都好的。”男人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坐在椅子上扇了扇风,道,“汐姑娘下回清醒了,就能跟他说话了。”

    他对她莞尔一笑,沉鱼落雁,缱绻动人。

    百里汐沙哑地说:“见公子容颜,晚辈伤痛都变成小鸟飞走了。”

    落音道:“瞧汐姑娘肚子里捅把剑,还能说上俏皮话儿,令在下刮目相看。”

    百里汐提了提毫无血色的唇角,“多谢落音公子,我喉咙干哑,可否倒一杯水与我?”

    落音笑了一笑,“汐姑娘到会指使人。”起身去倒茶。

    折身的那一瞬间,女人从床榻上一蹦而起扑向他,敏捷如一只纤细的黑豹,以迅雷之势扣住他脖颈命脉,将他重重压倒在地上。

    一把冰凉的短刀搁上男子的喉口。

    女人跨坐在他腰上,头发披散,四肢冷汗,眸中极亮,如黎明漆夜的启星,她微微喘气儿,红色在她腰腹之间蔓延开来,染透白色寝衣。

    男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他瞥了一眼那短刀,那竟是无垢随身携带的一把,平日收于袖中。

    他原本慵懒的眼眸里透出几分惊讶,又仿佛是惊喜。

    “汐姑娘,这是要恩将仇报?”

    百里汐没有回答他,盯住他的脸,目光如另一把锋利的刀。

    “——是你吧?”

    她开口。

    “破开镇魂馆八卦火龙锁,收走梼杌的人——是你吧。”

    男子露出笑容。

    “你根本不是‘落音公子’,你是谁?”

    玉飞阁这一代‘落音’新上任,容颜确然不为人所知,若是有人打着幌子一时半会也难以被发觉。

    他狭促地说:“汐姑娘何来之说?不能这般冤枉人罢。”

    “左手。”

    “镇魂馆封印的剑痕破口,乃左手使剑。而你恰恰把玉笛插在腰的左边。你发现我注意到这一点,所以当夜你在我面前吹笛故意用的是右手,可惜我住你隔壁远远看见你削竹笛时,用的也是左手。”

    男子无辜道:“这番言论,似乎有点儿牵强?”

    “这确然不足以定论,可如镇魂馆所言,梼杌被放出却未曾有见闻和伤者,意为有高人将其收入囊中,想必驾驭灵兽恶鬼得心应手。”

    她道:“连跟在身边的女童都为三尾白狐所化,公子就很是稀罕了。”

    她伸出原本放在他胸前的手,打开,掌心多出不知从他身上何处摸出的一枚环形玉佩,玉佩乃一只麒麟兽弯曲成一个圆,首尾相接,纹路古老神秘,如某种年代悠久的咒文。

    “灵枢学堂书卷《九州经注》中这玉佩出现一百遍。”

    何况她重修一遍,两百遍。

    南疆离笑宫中人人佩戴之物。

    “魔道。”

    她一字一句,牙齿咯咯作响,“从中作梗,散布谣言,把山暝山庄目击者十余人一并杀光嫁祸的——是不是你?”

    女人伤口的血浸湿他的衣摆。

    他看着她死灰一般的脸,眯着眸子,嘴角笑意汹涌。

    “如果是,你会杀了我吗?”男人亲昵的语气像是在逗一只猫咪,全然不把脖子上的刀放在心上,“你当真杀过人吗,小女孩?”

    她眼中骤然涌出狠厉,一刀插下去,毫不犹豫。

    一道银光破空飞来,她反手一抡劈开,依旧盯着男子的脸,看也不看地将手中的短刀直直甩手射向房内空荡荡的一角——

    蹭。

    短刀刀片将要钉在墙壁上时,被突兀出现的两根小小的手指夹住。

    而停滞的刀锋,正对向女童的眉心。

    无垢站在角落的阴翳里,默不作声将短刀收回怀中,面色如霜。

    她慢慢走到一旁,把另一把一模一样被百里汐打偏的短刀拾起,抬起脸时,百里汐虽没了武器,两根手指却摁在男人的命脉上。

    无垢瞳孔如针般尖细,杀气遮掩不住地逸散而出。

    “你想让你的主子死吗,小狐狸?”

    男子一脸“天啦噜大意啦”的神情,乖乖被她扣住命脉,百里汐望着无垢道:“回答我的问题。”

    无垢微微蹙眉,面无表情道:“主子虽颇有闲情,但也懒,最不喜插手身外之事。”

    她握紧短刀刚上前一步,正欲电光之间冲上一刀砍掉这女人脑袋,突然只听呜咽一声,百里汐竟一脑袋栽在男子身上,呼吸微微急促,身子抽动几下便不动了,血从嘴里溢出。

    支撑不住,竟然就这般晕厥过去了。

    无垢冷哼,平整的眉目流露出极大地不满,她还没下手呢。

    黑衣男子坐起来,无奈笑了笑,一手把女人拎起来重新放到床上,捏了捏她的脉。

    “她撑不过今晚了,你且放信号,叫凤紫烟来一趟。”

    无垢眼睛睁得开了些,不再细细眯着了,冷嘲热讽道:“无垢觉她方才蹦跶得挺利索。”

    “无垢没听说过回光返照吗,凡人专属技能。”

    女童单薄的语气有些嫉妒的味道,“能让凤紫烟给她瞧伤好大福气,主子对她甚是上心。”

    “这买卖一本万利,自然上心。”

    “请凤紫烟好贵。”

    “凤紫烟最是爱金子,可再多的金子,都带不回那宝贝。”

    无垢不吭声了,秀致的鼻子里呼出两道气儿,男子伸手揉揉女童的脑袋,“好无垢,待凤紫烟将她从鬼门关带回来,我们就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无垢又呼出两道气儿,折身离开房门放信号。

    男子目送女童出门,复而回过头,俯下身。

    “那只梼杌原本就是我的,名门正派堂而皇之在我不在时偷走,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可有不妥?”

    “至于你的剑,我随地捡的。”

    男人垂下的黑发扫过女人的布满冷汗的苍白面庞,细细地说,唇角一抹轻笑。

    “小女孩,南柯才是我的名字,好好记住了。”

    后来百里汐朦朦胧胧又有过几次意识,毕竟伤口在作疼,仿佛肠子都要烂在肚子里血流如注,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暖流春风拂面在体内四肢流淌,那些痛楚便如云烟渐渐散去。

    再清醒,身在一座破庙内,外面零星的雨水在屋檐上滴答。

    雨停,她从干草上坐起来,刚一抬脸,就看见了炎景生。

    他背靠门扉坐在那里,脸埋在阴翳中,静静地,好像一片角落里的旮旯黑影。

    片刻的天光从残破的窗棂间落进来,露出他长满胡茬的下巴,极淡的腥甜一丝一缕飘散过来。

    百里汐唤:“景生。”

    话音刚落,庙外远远地响起人声,劈开树枝,踩过厚厚的草地。

    “前面有个庙!”

    “进去看看。”

    她仔细地一听,大约二十来人。

    炎景生无声地站起来,紫玉折扇从袖间滑下,落到他掌心。

    “他们追上了,”他低头对她说,“我去去就来。”

    百里汐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拉住他的手,“你不必如此,山庄之事定有蹊跷,有人存心陷害于你……”

    男人回过头,她这才看清他的脸,呆了一呆。

    他好像老了十岁。

    “没有人陷害我,汐。”他握住她的手将它挪开,轻轻说,“父亲是我杀的。”

    外面喧闹的人声近了。

    百里汐睫毛微颤,手脚冰凉,“那一夜书房里,发生了什么?”

    炎景生没有回答她。

    他走到门前,拔起插在门锁上的剑,剑上斑驳血迹,微微生锈,他瞥了一眼,然后打开了门。

    喧哗叫骂伴随着刀光剑影铺天盖地,涌入布满灰尘的寺庙内。

    寺庙重归平静时已经入夜,几点鸦鸣,炎景生随手扔掉染血的绣剑,从一个呻吟的追兵身上抽出一把来,背在背上。他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女人。

    她立在月光下,脚边横七竖八趴竟也倒下不少,手里提着抢来的弟子配剑,剑尖滴血。

    炎景生说:“你不必如此。”

    百里汐说:“没关系,我陪你。”

    她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死,也不晓得这可否算得上杀人。

    既然来追杀我们,那已经做好被杀的打算了罢,她默默想着。

    她从一个不知哪家正派弟子身上摸到求救信号筒,放到空中,然后对炎景生道:“我们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