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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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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镇妖(四)

    今日天谶寺香火颇为旺盛,师兄都跑去干活,把扫把扔给小和尚。

    小和尚方才十二岁,念经念的一塌糊涂,木鱼也敲不利索,大扫把又长又重,小和尚双手一抓,个头还没扫把一半长,摇来晃去,近日还犯点风寒,话都说不清楚。

    “喂,这样不好吧,寺底基座荒无人烟,他这么小……”

    “没事儿,能出什么大问题,这可是天谶寺,要不然你来扫?”

    两位师兄将小和尚吩咐一番,“你只需将基座灰尘打扫干净,其它不用管,什么也不要碰,知道了吗?”

    “嗯嗯!”

    等两位师兄走上一段路,小和尚吭哧吭哧跑过来,汗流浃背,“师兄,师兄!”

    “又怎么了?”

    “去基底的路怎么走呀?”

    “……”

    天谶寺有九九八十一层。

    天谶台在第八十层,无极殿在第八十一层,信男善女祭拜在第十三层,至于最底层,连太阳都照不进来,黑黢黢谁都不会去的。

    小和尚体质孱弱,左眼眼睛也不大好,平日里除了念经吃斋只能干点琐碎的杂活,连下十几层已经累掉半条命。夏日里蝉鸣阵阵,走到最底层竟连蝉鸣也没有了,白石地砖边只有一些稀疏的草木,朗朗白日却弥漫淡淡的白烟。

    他拿着扫把一点一点吃力地扫,好在没风,不再新添尘埃,半日下来七七八八扫得干净。基座的墙壁上有一格一格壁画,里面有灵仙神兽,也有妖魔鬼怪,有的全然泛黄已看不清轮廓,有的却像是刚画上去的,崭新鲜亮。

    扫着扫着,大抵是白雾过浓,灰尘潮湿,他对着一张壁画,猛地打上一个喷嚏。

    “啊!”

    一个喷嚏,满手鼻涕,还溅得壁画上斑斑点点,小和尚啊啊叫上两声,这简直是对佛祖的亵渎,他抬头一看,壁画上绘有一只苍青色的狼兽,四肢健壮有力,毛发飘逸,绿眼如鬼火,栩栩如生。壁画边缘绘有一个个金装罗汉,瞪向狼妖,手拈佛珠,睚呲欲裂。

    小和尚看得呆了一呆,慌忙用袖子去擦,哪知袖子一抹上去,那壁画颜料竟然就花了。

    花一点就算了,不过片刻,连带整幅壁画像是被水泼过似的,开始融化,斑斓一片。

    小和尚目瞪口呆,简直要哭了。

    这这这,这该怎么办,他就是打个喷嚏而已啊。

    风吹过,不知不觉将白雾吹散,漏下丁点的几线阳光,小和尚左看看,右看看,眼瞧没人发现,连忙把袖子背在身后,僵硬退上几步,抱起扫把就要逃。

    轰——刚转过身没跑几步,绘有壁画的那面墙,噼里啪啦地碎了。

    小和尚冷汗如雨下。

    莫非他这鼻涕,还是绝世武器?

    紧接着,他听见声音,是人的声音,他战战兢兢转过头,心里的恐慌简直遏他无法呼吸,他看见碎石灰尘之中,一个苍灰色身影慢慢爬起来,每一个动作都揪紧小和尚的心弦。

    有鬼啊。

    “妈的疼死了,那金袍臭老头……”

    烟尘散去,小和尚终于看清,愣愣地歪起脑袋,“狗?”

    “是狼啊!”

    灰狼怒吼。

    它坐在石碓中抓着晕乎乎地脑袋,吼完一抬眼,停下了声音。

    灰狼有一双幽绿色的眼睛,闪闪的如宝石,在昏暗烟尘中格外显眼,它眯着眸子盯住小和尚,好长时间没有做声,就一直这么盯着。

    面对一头狼,小和尚还是心里发悚,它锐利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要把他撕裂吃掉一样。这瘆人的寂静中,他抱着扫把吸着鼻子努力叫自己不要哭,戒备道:“你你你,是鬼还是妖!小、小心我用鼻涕甩你!”

    灰狼冷冰冰注视他。

    小和尚双手哆嗦,哭腔道:“你看我这么瘦,我真的不好吃啊。”

    灰狼又看他一阵,末了,哼出一口冷气,“李知微,你也有今天。”

    灰狼的嗓音沙哑枯萎,如被大火燎过似的,它慢腾腾在他身边度了一圈,突然一爪子朝他脑袋拍去。

    小和尚被它爪子拍得脑门儿嗡嗡地疼,以为自己要死,大叫一声,蹲在地上抱住头,抖得跟筛糠似的。

    真是逊得没救了。

    小和尚只觉一阵风拂过,原本昏沉难受的脑袋顿时轻松不少,鼻子也不堵了,看见灰狼脚下踩着一小团不详的橘色焰火,那大灰狼轻蔑瞥他一眼,啪地把焰火踩灭了。

    风寒……好了?

    小和尚身子登时又轻了一截。

    “你还会这本事?”他惊喜道,啪嗒啪嗒拍手,“你真是太厉害了!”

    灰狼看白痴一样看他由悲转喜,不知觉地叹口气,“我叫翡翠,你叫什么?”

    小和尚眨眨眼睛,他的左眼暗淡无光,傻傻笑起来,“洺竹,我叫洺竹。”

    *

    冰壁十一把蓝色火焰无声燃烧,冰窖散发的寒气仿佛冻结空中的血腥味。

    男人坐在血池中,紧紧握住百里汐的手腕。他生涩而缓慢地转动眼珠,把目光定在她的脸上。

    “不……你不是。”他手指微微松动,血水汇聚到下巴滴落,“你只是身上有翡翠的味道。”

    百里汐心里明白这人定是灵昆派大师兄,狼妖最后跳进血池作为最后的养料,使阎罗花发生效用令他重生。

    一道剑风凌空卷来,割破森森冷气,男人从血池里抽出一把精光长剑瞬间格挡,几乎在同时百里汐衣领被提起,眼前一晃天旋地转,眨眼间被带到冰窖大门口。

    寂流辉将她放下来,百里汐仰起脸无辜道:“你别瞪我,我没瞎碰。”

    棺椁那边,血珠从剑脊沥尽,露出精湛霜纹剑身。

    镇妖。

    李知微从血棺椁里走出来,他揉了揉眉心,“我是……怎么了?”

    他艰难思忖什么,抬起眼,“这是哪里……”

    “……已经过了多少年?”

    百里汐上上下下打量李知微高挑瘦削的身子,搓搓鼻子,嘀咕道:“这身材不错啊,我要流鼻血了。”只可惜关键部分被烟雾挡住了。

    寂流辉:“……”

    “师兄……?”

    百里汐回过头,钟毓怔怔立着,目光在颤抖。

    她疾疾走到李知微面前,望着李知微,“师父做到了?……不对……”她看见李知微幽绿色的左眼,握紧双拳闭上眼,一行清泪淌在雪莲般面庞上,“师兄啊,原来只有你回来了。”

    空蝉炼花,洺竹转世,狼妖血祭。

    提着镇妖剑的男人微微疑惑半晌,才道:“小毓?”

    钟毓轻咬嘴唇点点头。

    李知微因为时隔太久的苏醒,脸上还是僵硬的,眼眸中却露出一丝笑意,“我现在不大清醒,很多都不记得,你都这么大了。”

    钟毓低下头,“因为……很经过了很久很久啊……”

    李知微又道:“师父身在何处?你可晓得翡翠踪迹?”

    他目光游荡着,落在地上巴扎黑的尸身上,望着他喉咙上的血窟窿与冻结的血泊,疑惑地眨眨眼,“这是谁?”

    钟毓身子一晃就要瘫下,百里汐将她扶住了。

    “小毓?”

    钟毓眼角又是一滴泪,踟蹰嗫嚅着:“师父、师父他……”

    “空蝉大师早就不管灵昆派逍遥快活去了,谁都不知道在哪。”在钟毓吃惊的目光下,百里汐摊手插话道,“你说我身上有翡翠的味道,翡翠可是一头狼的名字?”

    李知微垂下眸,“正是。”

    原来它叫翡翠。

    百里汐心下一琢磨,大抵了然,定是数年前狼妖翡翠发现了李知微的转世洺竹,这是再好不过的肉身,动起了将李知微带回人世的念头,在它心里,洺竹并不是李知微。

    她不知翡翠是蛊惑了洺竹亦或与他达成了协议,洺竹自愿将身躯供给翡翠寄宿,翡翠一面遵守服侍莲阳教代代圣女的契约,一面等待空蝉大师,即是巴扎黑将阎罗花养成,只不过空蝉大师在饲养阎罗花时被迷惑入魔,不再为了复活他最心爱的大弟子,而是单单为了阎罗花本身。

    所以最后翡翠跳进了血池,同时也是洺竹跳进血池血祭,真正将七十多年前的灵昆派大弟子李知微带回,对李知微的魂魄而言,不过是沉睡了许久罢了。

    “它跑不见啦,说你醒了它就还了债,要回唤妖谷,叫你不要再去找它。”百里汐晃晃手,虎口上一排牙印,“它总是跟我嘴炮,临走前还咬我一口,真是伶牙俐齿的小东西。”

    “汐姑娘……”钟毓无力而惨淡地唤一声。

    寂流辉默默在一旁。

    李知微眼睛似隔了一层雾,“这样啊……”他喃喃一笑。

    他微笑起来明月清风,星光荷塘,百里汐一个精神,忍不住朝他走去,唏嘘道:“这位道长,这些年来沧海桑田,容小女子慢慢儿给道长说说,咦道长您腰上有块儿脏的,小女子给您擦擦……“

    寂流辉面无表情一手将她扯回来了。

    百里汐怒道:“不要妨碍我勾搭汉子!”

    此时李知微似乎感受到什么,将面前的钟毓往百里汐那儿一推,百里汐温香软玉抱个满怀,抬头一看,一个黑袍人凌空出现,衣摆滚金边,描绘不知含义的古国咒文,指甲钩爪朝李知微面门抓去。

    百里汐低头一瞧地上之前被空蝉大师杀掉的那些尸体,黑袍古文,一模一样的打扮,果然同一帮人。

    李知微灵昆派出身,不随意出剑伤人,便提剑铺张剑气作挡,哪知那黑袍人毫无顾忌,一只大手抓住镇妖剑,另一只手迅如疾风闪电,扣住李知微的喉口。

    李知微见来者杀意,丝毫不乱,镇妖剑光芒大作,阵法流光溢彩在他脚下张开,手腕一转,仙剑一抡,剑柄朝黑袍人胸口一击,却是万钧之力,那黑袍人被击飞撞上冰墙,掀起冷雾。

    李知微望一眼地上尸体,又望向方才被他击飞的黑袍人,那人从地上缓缓爬起来,蹙眉道:“这是……何人?”

    “呵。”

    仿佛接下他的疑问,空中飘来人的笑哼。

    寂流辉神色微变,侧首对钟毓喝道:“捂耳!”指间道法微光,双手迅速盖住了百里汐的耳朵。

    百里汐一愣,他温热的手指和掌心贴住她的耳朵,紧接着听见萧声。

    因为寂流辉的手,她只能听得模糊又遥远,可她感觉到地面在震动,感觉到穹顶的冰渣碎得全部掉下来。她看到钟毓一线之间听寂流辉口令布开仙家结界,却晚了一拍,分毫萧声入耳,叫她跌坐在地上,双眼失神,两行血泪从她美丽的眼眸里淌出来。

    萧曲不过片刻,如三秋漫长。

    音律消散,寂流辉松开了手,额间薄汗,脸色惨白。

    百里汐身子软绵绵地提不起劲,她抓住寂流辉的手,“你有没有事?“

    他闭了闭眼,“无碍。”

    百里汐心里琢磨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若是普通人,非得被这萧声逼得三魂六魄俱散,她刚朝李知微望去,不禁叫道:“道长身后!”

    一缕黑烟在李知微身后浮现,李知微长剑瞬息挥去,却快不得这人,胸口骤然一痛。

    “师兄!”

    耳边传来钟毓撕心哭喊,李知微低下头,看见胸口多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掌。

    他吐出一口血来。

    钟毓挣扎着爬起来要扑过去,“师兄——师兄啊——!”百里汐将她拽住死死抱在怀里,手紧紧摁住她持拂尘的手,“别轻举妄动。”

    “汐姑娘……!”

    “你看一下周围。”

    大颗泪珠从白衣女仙眸中漫出来,她呆呆地随百里汐的目光,朝四周一望,脸色不由得更白一分。

    冰窖地上依次冒出一缕缕黑烟,黑烟化为一个个黑袍人,双手拢袖,面目隐藏于帽下黑暗中,将整座冰窖包围。

    一共十二名。

    气氛冰冷如刀,命悬一线。

    这般寂静冷戮的灵压,别说钟毓,连她都能感受到。

    “方才那萧声诡异得狠,你现在可还有力气?想让大师兄眼睁睁看你死么?”

    钟毓浑身在剧烈颤抖,哭得捂住嘴巴,一双泪眼望着李知微。

    李知微身子晃了晃,他微微喘息转过头,身后的黑烟渐渐现出人形,又是名黑袍男子,可他与其他人有两点不同,一则没有透露丝毫气息和灵力,就像一团空气。

    二则,这个男人下半张脸被一张银白色的暗纹雕花面具遮住,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噌。

    白夜出鞘,寂流辉提剑挡到百里汐前面,脸上冷厉如雪。

    百里汐从未见过如此戒备的寂流辉,不禁将钟毓抱得紧了些。

    “哦,阎罗花么。”

    面具男子自顾自说话,手在李知微身体里肆无忌惮地翻搅着,忽然一停,眉毛挑起,掏到什么猛地抽出来,血肉飞溅。

    钟毓哭声更大了。

    面具男子沾满鲜血与肉沫的手里攥一团光芒,待他张开手指,洁白晶莹的花顷刻绽放在掌心,月色般澄澈华光照亮整间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