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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往事难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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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足帝京经商的顾梁汾在江南贩货时以诗酒结识了思卿的嫡亲兄长叶兰成,两人一见如故。秋后梁汾贩完货后由水路返京,兰成知道梁汾精通医道,于是托付梁汾照应自己有孕的妻子沈浣画一并上京,于是日抵达帝京附近的永通城。时为季秋,漕运正忙,运河阻塞不堪。距离帝京城最近的水路码头永通桥码头附近有百余船只被堵,绵延数里,蔚为壮观。

    顾梁汾独立船头,见岸上疏疏的树影摇曳着,举头是雨中迷蒙的通州城楼和永通桥。几只寒鸦飞向天际,隐隐约约可见几痕黑影曳动。

    忽听临船的绸缎商招呼:“顾老弟,大伙儿都在我船上,过来小酌两杯如何?”

    顾梁汾应了,于是在船间搭了木板,先踱到叶少夫人沈浣画的船上,隔帘道:“嫂夫人安?这一堵估计要两三日。若是船上短了什么,请嫂夫人遣人来吩咐。”

    沈浣画连日晕船,只在舱中坐,与梁汾客套了几句,梁汾便往那绸缎商船上去了。

    进了舱,里面烟雾缭绕,几家商行老板与佐酒的船妓杂坐划拳饮酒,吆五喝六,一派浑浊喧闹。

    梁汾与他们招呼过了,方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坐下,就有钗横鬓松、酥胸半露的粉头凑上来媚笑:“好个俊俏可人意儿的郎君,来,奴与郎君饮个双情杯……”她大红主腰上镶着织银眉子,颈间吻痕宛然。梁汾笑了笑,闪身换到旁边位子上,让粉头扑了个空。又有精瘦的瓷商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嘲笑:“顾老弟可是有名的柳下惠。这么没眼力价,一边去。”

    那瓷器商亲自端了酒来敬梁汾:“顾老弟,这一杯做哥哥的敬你。要不是老弟你请青帮兄弟帮着说和,我这几船的货就孝敬了那水匪一般的什么邪门歪帮了。果真如此,还不要了我的老命?”

    梁汾笑:“一桩小事,出力的都是青帮的朋友,钱老板不必如此客气。”

    众人饮酒听曲儿谈市利。梁汾喝着船上的金华酒不错,便多饮了两杯,踱步到窗边,没听见雨声。启窗一看,雨果然已经停了。那清辉洒入舱内,清明澄澈,不染一尘。

    梁汾到京先送沈浣画回叶府,卸毕货,才骑马回到他在银杏胡同的家中。他来京经商两年多,生意已经大有起色,于是买下了银杏胡同深处这处两进小院子,把妻子颜氏接到了京中居住。颜氏名唤陌溦,是没落大家出身,温柔娴静,诗礼皆通。梁汾来家,陌溦叫侍女整治好了饭菜,吃毕已到了上灯时分,梁汾夫妇一面喝茶一面谈这几个月的见闻。

    梁汾遂把在南与右相叶端明的长公子叶兰成相交之事说了,又问世家出身的妻子:“叶相只这一个儿子,没有女儿?”

    陌溦笑:“你糊涂了,现下宫里的皇贵妃,不就是叶相的千金么?”

    梁汾皱了皱眉又问:“叶相就这一个女儿?”

    陌溦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不直接问叶大公子?”

    梁汾踟蹰了片刻,道:“你晓得我父亲早早故世,我是随傅世伯长大的。那年南边涝灾过后,傅世伯还收养了个女孩儿。熙宁十一年,我母亲在襄阳辞世,傅世伯陪我从嘉禾到襄阳奔丧,托予嘉禾邻人照应她。丧事毕,我留在襄阳守孝,傅世伯先回了嘉禾。后来我收到傅世伯的信,世伯在信里说她不见了踪迹。”梁汾说到此处停了一停。

    陌溦问:“莫不是你疑心,她是叶相的……”

    “她原是傅世伯捡来的,傅世伯也不知晓她的身世。我看见兰成兄的容貌,与她极为相像,任谁看了也觉得像是嫡亲兄妹。兰成在南的府中正堂上悬着一幅写意山水,笔意不俗,并题着韦义博的七言诗。”梁汾闭目微一思索,念道:“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又道,“落款是‘思卿秋日于西山’。我问兰成,他说是‘舍妹所绘’。傅世伯为她取的名字,就唤作思卿。”顾梁汾说到此处不禁叹道,“傅世伯找了她几年,都没找见。等我孝满回嘉禾,傅世伯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与我断了音讯。我只是……觉得奇怪,就算思卿找到了本家,也不该和我们断绝往来。傅世伯养她一场,她怎能忍心?”

    陌溦道:“你待怎样?沿着这线索找下去?”

    梁汾长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回答。

    翌日,梁汾去拜望梁汾的世伯傅临川旧日结识的好友武振英。武振英在帝京无人不晓,乃是立足帝京城中的镖行首脑,剑法固高,在京畿黑白两道的势力亦大,等闲官府也让他三分。梁汾立足帝京经商之初,多受这位武振英扶持。

    席间武振英问:“这次南下,有没有打探到你傅世伯的消息?”

    梁汾摇头道:“自熙宁十三年傅世伯来信告知我思卿失踪后,再未与我联系。”

    武振英道:“说到思卿,前岁傅兄也曾来信,托我在京畿直隶打探思卿的消息。这么些年她能去哪里?便是找到了本家,也不该和傅兄、和你断了联系。”

    梁汾喝了两口闷酒,武振英又道:“你关伯伯送他故去师兄的女儿进京发嫁,来京才得知对方去岁得伤寒死了。如今你关伯伯在对街的房子里住着。”说完一叠声命人去请关佑生。

    关佑生以逐云十二剑式威震关中,也是武振英、傅临川的故友,梁汾也以伯呼之。关佑生大喇喇走进来,受了梁汾的礼,劈面就问:“思卿丫头还没找见?”以往关佑生与思卿一老一少,惯好斗口,傅临川和梁汾总在一旁作壁上观。

    “您记着她,她可把咱们都忘了。怎么不见林师妹?”

    关佑生道:“她近来心绪不佳,不大出门。”

    恰巧这日江枫思及进京婚后还从未拜望过武振英,也来武宅拜望。她父亲江万里原为帝京名捕,与武振英相交甚深。因恐武振英未必愿意与嘉国公府有往来,所以她谢绝了沈江东的陪同,孤身叩开了城南武宅的大门,武宅的老管家吕叔问:“娘子找谁?”

    江枫道:“鄙姓江,家父江万里,旧日与贵上有交。今日前来拜武振英武老先生,烦请通报。”

    吕叔于是进来禀道:“门外来了个娘子,带着礼,她说她是江万里江爷的女公子,来拜望您。”

    武振英已到嘴边的酒杯停了一停,继而一饮而尽,道:“有请。”

    梁汾道:“我听说江万里的女公子……不是嫁给嘉国公了么?”说着只见江枫走进来,在庭中将礼物交给了吕叔。她穿着水红薄棉对襟短衫,柳绿马面裙,带着棕丝(狄)髻,錾银顶冠、银裹头簪子,进门先拜武振英。

    武振英连忙扶住,道:“江世侄,今非昔比。”

    江枫不识得关佑生和顾梁汾,但也与二人见了礼,向武振英道:“进京的日子紧,一直未曾来拜,还望先生海涵。”

    武振英道:“你的婚事一拖许多年,如今总算有定局,甚好,你无需闹这些虚礼。可叹你父亲没能亲眼瞧见。”又向江枫介绍关、顾两人,众人重新叙礼,江枫向梁汾笑道:“原来是顾先生。小姑昨日进京,一路上有劳顾先生了。”她说的是沈江东的胞妹沈浣画。

    顾梁汾回礼道:“夫人太客气了。这一趟甚是顺利。”

    江枫见有客在,喝了一盏茶,就向武振英告辞。众人送到二门外,被江枫劝住,江枫独自一人出了武宅。

    武振英与关佑生、顾梁汾重回席上,关佑生道:“住了这些日子,我和林丫头也该回去了。什么时候有了思卿的讯息,托人告诉我一声罢。”

    武振英道:“急什么,多住些日子何妨?”

    关佑生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武振英,武振英接过展开一看,信中是“门户有变,急需清理”八个字。

    关佑生苦笑:“门中有事,不得不走了。”

    江枫一个人出门,身上带着短剑。她独来独往惯了,警惕性极强,走到巷口就隐约感觉有人跟踪,于是闪身躲到一颗树后,待那人走进,一剑刺出,直抵对方咽喉。

    “别别、别,沈家嫂嫂,是我!”衡王萧纳举起双手颤声道。

    “五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衡王期期艾艾问:“嫂夫人怎么在这里?”

    江枫道:“先父有一位故友住在这里,我过来拜望。”

    衡王点点头,垂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嫂夫人……识得武振英?那您认不认得……”

    江枫奇道:“五爷想问什么?”

    衡王低下头道:“我、我……有一位林姑娘,最近常常出入这武宅……我是……”

    “林姑娘?”江枫想了想道,“我倒是真不认识林姓的姑娘。”说完又打趣,“怎么,五爷看上人家姑娘了?”打趣完突然就想起来那日在宁华殿衡王求思卿指婚的事情来,见衡王一脸通红,情知是被自己说中了。

    衡王像泄了气似的:“是。但是皇贵妃娘娘不松口,我也……”

    两人便往街上走,江枫道:“恕我直言,叶相之事,令皇贵妃颇为烦忧。皇贵妃自顾不暇,亦未必能顾得上五爷的事。就算皇贵妃首肯,端王等亦未必买账。五爷何妨一等?”

    衡王叹道:“我已经等了许久。皇贵妃的境况……总不如意。”

    江枫忍不住道:“那不是皇贵妃能决定的。”

    衡王颔首道:“我等就是了。嫂夫人既然认识武先生,到时候可要帮我说话。”

    “五爷连那小娘子和武老先生有什么关系都不知道,我怎么帮五爷?武老先生与黑道白道都有往来,五爷还是先打听清楚的好。还有,五爷为什么不直接去求陛下?”

    衡王叹气道:“我业已求过三哥,但是三哥不同意。我想着三哥素来肯听皇贵妃的话,倘若皇贵妃松口答应,她必定能说服三哥。”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到主街上,恰好路过户部尚书吴天德的府门口,只见府门紧闭,外面围满了指指点点的人。两人都好奇,挤进人群一看,府门外跪着一个穿靛蓝大衫的女子,和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萧纳拉了拉一个闲汉,问:“老哥,这是怎么了?”

    闲汉呲着黄板牙,嘴里酒臭熏天,笑:“吴大人惹得风流债呗。居丧期间和窑姐儿弄出两个孩子,人家找上门来了,吴大人不认,啧啧。”

    江枫冷笑:“我当是什么水泼不进的角色,不过如此。”

    萧纳道:“嫂夫人说的是。假道学的面孔被抓破了,明天御史台的折子足够吴天德拿来砌棺材了。”